作品原文
牡丹種曲
蓮枝未長秦蘅老 ,走馬馱金斸春草 。
水灌香泥卻月盤 ,一夜綠房迎白曉 。
美人醉語園中煙 ,晚華已散蝶又闌 。
梁王老去羅衣在 ,拂袖風吹蜀國弦 。
歸霞帔拖蜀帳昏 ,嫣紅落粉罷承恩 。
檀郎謝女眠何處 ?樓台月明燕夜語 。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⑴蓮:指水中荷花。秦蘅(héng ):香草名。秦為香草,蘅為杜衡。一說,秦為木名。
⑵走馬:騎馬馳逐。《詩經·大雅·緜》:“ 古公亶父 ,來朝走馬。”走:跑。斸(zhú):挖掘,砍。春草:指牡丹。
⑶香泥:芳香的泥土。隋江總《大莊嚴寺碑銘》:“木密聯綿,香泥繚繞。”卻月盆:半月形的花盆。
⑷綠房:指含苞的花蕾。花未開時,花苞為綠色,故稱。迎白曉:迎著黎明開放。白曉,指天剛亮的時候。
⑸美人:指貴族男女。醉語:醉後的胡言。
⑹散:花開之後,花瓣鬆散。闌:稀少。
⑺梁王:指漢文帝的兒子梁孝王劉武,這裡借指上文中“走馬馱金”的老一代貴族。一說梁王是當時牡丹名貴品種的名稱。羅衣:原指輕軟絲織品製成的衣服。此指牡丹的花葉。
⑻拂袖:掠過衣袖;舒展衣袖。南朝梁元帝《玄圃牛渚磯碑》:“畫船向浦,錦纜牽磯。花飛拂袖,荷香入衣。山林朝市,並覺忘歸。”蜀國弦:樂府相和歌辭名。又名《四弦曲》《蜀國四弦》。南朝梁簡文帝、隋盧思道、唐李賀等均有此作。唐薛濤《續嘉陵驛詩獻武相國》:“蜀門西更上青天,強為公歌《蜀國弦》。”
⑼歸霞:即晚霞,這是李賀特有的一種用詞方式。帔(pèi)拖:晚霞拖曳著的長長影子。一說花瓣搖曳欲墜的樣子。帔,古代披在肩背上的服飾。歸霞帔拖,寫殘花之景,像衣帔下垂。蜀帳:指用精美的蜀錦製成的護花帷幕。
⑽嫣紅:艷美的牡丹花。唐李商隱《河陽詩》:“百尺相風插重屋,側近嫣紅伴柔綠。”嫣,同蔫,指花凋萎。落粉:卸妝。指花朵枯萎。承恩:受到恩寵,蒙受恩澤。唐岑參《送張獻心充副使歸河西雜句》:“前日承恩白虎殿,歸來見者誰不羨。”
⑾檀郎:指晉朝文人潘岳。《晉書·潘岳傳》、《世說新語·容止》載:晉潘岳小字檀奴,後因以“檀郎”為婦女對夫婿或所愛幕的男子的美稱。唐溫庭筠《蘇小小歌》:“吳宮女兒腰似束,家在錢唐小江曲,一自檀郎逐便風,門前春水年年綠。”謝女:猶謝娘。唐人慣用來泛指少女。檀郎謝女:泛指遊玩賞花的貴族青年男女。
⑿樓台:當年觀花處。末二句大意:貴族的青年男女又有什麼歸宿呢,當年喧囂一時的觀花樓台只有燕子在明月下対語。
白話譯文
當蓮花枝幹還未長出,秦蘅已經衰老,人們趕著馬,馱著金子,去買牡丹花苗。
把它栽在半月形的花盆裡,培上香泥,澆上水,一夜間,綠色花苞欲放,迎著拂曉。
美人們說話帶著醉意,花園中輕煙繚繞,傍晚花瓣兒已經披散,蝴蝶也漸漸稀少。
老一代貴族漸漸逝去,但他們的後輩仍穿著羅衣,賞花玩樂合著《蜀國弦》的曲調。
夜幕降臨,遮花的帷帳漸漸昏暗,宴席已散,粉雕玉琢的花兒也開始蔫敗萎凋。
公子哥兒和小姐們都誰到哪兒去了,樓台上月光明亮,夜空中只有燕子嘰嘰叫。
創作背景
唐貞元、元和之際,京都貴族賞玩牡丹成風,為此揮霍大量金錢。唐李肇《國史補》載:“京城貴游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歲暮,車馬若狂,以不耽樂為恥。執金吾鋪官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萬者。”詩人李賀寫下這首詩對此事進行了嘲諷。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牡丹,國色天香,素有“花中王”之譽,被看作是富貴的象徵。中唐時代,長安貴族玩賞牡丹之風極盛。風氣如此,當時詩人多有詠嘆之作,最著名的是白居易的《買花》和李賀這首《牡丹種曲》。
此詩首四句是寫買花和精心培植的情景:“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劚春草。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蓮枝中通外直,其花清香四飄,雖出於污泥而不染,歷來被目為清高自好的君子之花。秦蘅花雖不足觀,但芳馨遠溢,一向被譽為芳潔內修的花中君子。首句,詩人不直寫牡丹,卻以“蓮枝”、“秦蘅”為陪襯。不言帝城春暮,卻說蓮枝尚未出水,秦蘅已經凋謝。這就不僅準確而形象地點明了牡丹開放的時節,而且通過高潔之花的生不逢時,巧妙、含蓄地暗示出當時昏濁的社會風氣。嘆惋幽憤之情,溢於言表。第二句“走馬馱金劚春草”是寫王公貴族爭買牡丹的情景。這是一句特寫,寫得形象、深刻、具有穿透力。寫牡丹之昂貴,許渾有“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牡丹》)之句,是以價值與價格的嚴重背離使人感到驚異;寫爭買人數之多,劉禹錫有“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師”(《賞牡丹》)之句,是以場面之大令人瞠目結舌,但這些詩句給予讀者心靈的震憾,都遠沒有賀詩來得強烈。“數十千錢”是可以計數的,而“走馬馱金”卻無法計量;“動京師”只見場面,而“走馬馱金”方見爭購者之身份,因而它能給人以更多的藝術聯想和情感衝動;同時,“千錢一窠(棵)”與“動京師都是一種客觀的理性判斷和表象的描寫,並不能給人以直觀的視覺感染和現象的透視,因而也就不能對思想內涵給予有力揭示。而“走馬馱金”則把抽象的價值概念蘊含於視覺形象之中,增強了動態感,使之更加醒目,因而也就更具有藝術的啟發作用。句中的“馱”字很傳神,極有份量。它表現的是“車載馬馱”之重金與買回的小小“春草”的直覺對比和鮮明反差。對比中,能使人對貴族行為的荒誕之極一目了然。句首一個“走”字,不僅寫出了王公貴族們急於購花的迫切心情,而且,也透露出他們傾城搶購時車馬喧闐、疾奔爭馳的熱鬧場面,充分表現了其狂熱病態的程度。接著寫對買來牡丹的精心培植:“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他們把牡丹養在精緻的半月形花盆中,水灌泥封,第二天清晨綠色的花蕾(綠房)就已綻開。此處不言噴水澆花,而用“水灌”,寫出了急於賞花的迫切心情;不言肥泥沃土,卻說“香泥”,一個“香”字,寫出了照料的精心備至,寵愛無比。養花的容器為“卻月盆”,不僅見其別致精巧,而且給人以聯想,由其形如月,而在腦海中映現出其冰清似月、光潔如玉的質感形象。同時,盆的精美,又進一步地襯托出了花的精美絕倫,無比嬌貴。真是天遂人願,草木有情,一夜之間“春草”竟變成了灼灼鮮花。
接下來四句是寫王公貴族們的賞花:“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花已散蝶又闌。梁王老去羅衣在,拂袖風吹蜀國弦。”這四句大意是說,花園之中,王公貴族們飲酒取樂。直到園中籠罩上了黃昏暮煙,美女們還在醉語喧譁。而牡丹花瓣已經開始飄散,採花的蜂蝶也紛紛離去。名貴的花朵雖已衰敗,牡丹的花托還殘留在枝上。美女們在《蜀國弦》(樂府曲名)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然而那些王公貴族們早已意興闌珊了。
這一層本是寫賞花,然而賞花的過程卻隻字未題,從“一夜綠房迎白曉”的清晨,一下子就跨到了宴席即將結束的黃昏。時空的大幅度跳越,完全是為了服從於主題需要。因為王公貴族們的目的並不在於觀賞牡丹,而只不過是藉機炫耀富貴,與美女們尋歡作樂而已。詩人在這裡特別注意景象的描繪和氣氛的渲染,使讀者能夠在意象之間架起聯想的橋樑。牡丹雖然株值數萬,車載馬馱重金而得之,可謂異常昂貴。但是它植於“梁王”園中,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品而已。花開一日,王公貴族——這些逐新求異的浪蝶們就已意興闌珊,又去尋求更新的刺激去了。而席間承歡賣笑的歌兒舞女們,她們的命運與牡丹一樣,也只不過是王公貴族手中的小小玩物而已。這就從深度和力度上深刻揭示出王公貴族們耽樂不止的生活情態。詩句中的“美人”與“晚花”、“醉語”與“園中煙”、“蝶兒”與“梁王”都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係,不僅渲染出了醉生夢死的濃鬱氣氛,而且極富暗示性,啟示讀者透過表面的景象去思考生活的本質。
最後四句是寫棄花:“歸霞帔拖蜀帳昏,嫣紅落粉罷承恩。檀郎謝女眠何處?樓台月明燕夜語。”大意是說:夜幕降臨,遮花的帷帳也昏暗下來了;宴席已散,粉雕玉琢的花兒也開始蔫敗凋萎。那些賞花的紅男綠女們如今都睡在哪裡?他們正在花畔豪華的樓閣中如燕子般地親昵地呢喃夜語。這裡,詩人以擬人的手法寫出了牡丹的被遺棄。又通過設問點明了題意。“罷承恩”三字,使牡丹仿佛也有了人的品格和感情;“眠何處”三字,說明“檀郎謝女”們均非正式夫妻,也沒有固定閫閣,是一群“野鴛鴦”;一個“眠”字,傳神地勾勒出了王公貴族荒淫無恥的醜態,揭示了其骯髒卑鄙的精神世界,從而使詩的內涵更加豐厚,大大增強了批判的犀利性。
李賀此詩的藝術性很高。為了更明確地認識其獨特風格,不妨將其與白居易同一題材的《買花》作一些比較。
首先,白詩通俗,風格明快,童嫗能解,而李詩則簡潔犀利,風格含蓄,意韻邃深。白詩:“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這是寫爭買牡丹的情景,可謂摹寫逼真,其境其情如在目前;而李詩“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劚春草”,只兩句,不僅將白詩這四句的含義囊括其中,而且也包容了後面的“貴賤無常價,酬值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不僅如此,從白詩的“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中,看出買者拿五束絲絹換回百朵牡丹,還真有些心疼,而李詩一上來便是“走馬馱金”,揮金如土。兩者相較,李詩可謂高度凝鍊,一箭中的,筆力千鈞,抓住了統治者奢華的神髓。又如,描繪對於牡丹的精心照料,白詩是寫方法與過程“上張帷幕庇,旁織笆籬護。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可謂細節具體,精心護理。而李詩雖只有“水灌香泥卻月盆,一夜綠房迎白曉”兩句,卻能傳神地表現出“春草”在王公園中的富貴寵遇。在藝術表現方法上,白詩基本上是客觀平直的敘述,最後借用田舍翁之口抒發感慨。而李賀詩則完全讓形象本身說話。通過一幅幅特殊畫面,揭示出王公貴族們糜爛不堪的生活。角度新穎,小中見大,內涵邃深,諷刺意味濃烈。
其次,由於白李兩位詩人藝術表現方式不同,採用角度有異,因而在揭露的側重點和深度上也就產生了明顯的差異。白詩重點是寫“買花”:“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意在勸諫統治者,使之思考浪費的驚人和可恥。而李詩重點則在寫“玩花”。一株牡丹雖需“馱金”而得,但它植於王公貴族園中,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綴品,僅供酒席間的片刻玩賞而已,歌舞酒席之後,便被棄之如草芥了。通過寫購買價值的高昂與使用價值的微不足道,以鮮明對比,揭示了統治者的日擲千金,揮霍無度;他們剝削敲榨人民極端殘酷,用之棄之卻輕如鴻毛,真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由於能夠深入地揭示統治者腐朽的生活本質,藝術形象典型,因而其主題和社會意義比白詩也就更加深刻突出。
名家點評
《李賀詩選》:李賀此詩,通過王公貴族買花賞花的一個生活斷面,對唐統治階層的腐朽沒落、醉生夢死進行了深層透視,從而揭示出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主題,在尖銳深刻程度上,可謂勝白(居易)詩一籌。
作者簡介
李賀(790—816),唐代詩人。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西)人。唐皇室遠支,家世早已沒落,生活困頓,仕途偃蹇。曾官奉禮郎。因避家諱,被迫不得應進士科考試。早歲即工詩,見知於韓愈、皇甫湜,並和沈亞之友善,死時僅二十七歲。其詩長於樂府,多表現政治上不得意的悲憤。善於熔鑄詞采,馳騁想像,運用神話傳說,創造出新奇瑰麗的詩境,在詩史上獨樹一幟,嚴羽《滄浪詩話》稱為“李長吉體”。有些作品情調陰鬱低沉,語言過於雕琢。有《昌谷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