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全文
燕趙佳人本自多,遼東少婦學春歌。
黃龍戍北花如錦,玄菟城前月似蛾。
如何此時別夫婿,金羈翠眊往交河。
還聞入漢去燕營,怨妾愁心百恨生。
漫漫悠悠天未曉,遙遙夜夜聽寒更。
自從異縣同心別,偏恨同時成異節。
橫波滿臉萬行啼,翠眉暫斂千里結。
並海連天合不開,那堪春日上春台。
乍見遠舟如落葉,復看遙舸似行杯。
沙汀夜鶴嘯羈雌,妾心無趣坐傷離。
翻嗟漢使音塵斷,空傷賤妾燕南垂。
注釋
燕趙:燕國和趙國。約今河北省。
遼東:指遼河以東的地區,今遼寧省的東部和南部。屬燕國。
春歌:春天的歌。猶情歌。樂府清商曲辭之一。《樂府詩集·清商曲辭一.子夜四時歌》有《春歌》。
黃龍:古城名。即龍城。匈奴祭天處。
戍北:戍衛北疆。
玄菟:古郡名。漢武帝置。轄境相當我國遼寧東部及朝鮮鹹鏡一帶。後亦泛指邊塞要地。
蛾:蛾眉。
夫婿:丈夫。
金羈:金飾的馬絡頭。借指馬。
翠眊:指翠色的矟(矛頭)上的垂毛。眊,通“旄”。用以指矟。矟shuò,古同“槊”,長矛。
交河: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自治區交河故城。河北省泊頭市交河鎮。
入漢:進入漢朝。
去:離開。
燕營:燕國的軍營。
怨妾:怨恨的婦人。怨婦。
漫漫:漫長。
悠悠:遼闊無際;遙遠。
遙遙:遙遠。
夜夜:每夜。
寒更:寒夜的更點。
異縣:指異地,外地。
同心別:同心離別。
偏恨:偏偏,特別。
異節:不同時節。
橫波:橫淚。眼淚橫飛成波浪。
萬行啼:一萬條啼哭的淚行。
翠眉:綠眉。古代女子用青黛畫眉,故稱。
暫斂:暫時收斂。
千重結:千行重疊的眉結。
並海連天:合併海連線天。
合:合攏。合huó,和。攪和。
那堪:哪裡忍受。
遙舸:遙遠的畫舫。
行杯:流觴,流杯。古代風俗,每逢三月上旬巳日,於環曲的水渠邊高會,置酒杯於水的上流,杯流行停於誰前,誰便取飲。
沙汀:水邊或水中的平沙地。
夜鶴:夜裡的白鶴。
羈雌:羈留的雌鳥。失偶的雌鳥。
傷離:感傷離別。
翻嗟:翻身嗟嘆。
漢使:漢朝的信使。
空傷:空自傷害。徒然傷悲。
賤妾:婦人自謙稱呼。
燕南垂:燕國南方的邊陲。
作品賞析
梁元帝蕭繹是個很糟糕的政治家,但卻是個相當不錯的詩人。這首《燕歌行》就是他集中的佳作之一。
《燕歌行》為樂府古題,其傳統內容是抒寫“時序遷換,行役不歸,婦人怨曠無所訴也”(《樂府解題》)的思念和苦悶。蕭繹這首詩正是沿襲這一傳統題材,細緻刻畫了一北國少婦纏綿的閨思。
全詩可分外兩段。開頭六句為第一段,以作者口氣敘述少婦在旖旎春光中與丈夫遠別。首句“燕趙佳人本自多”系從古樂府詩句“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化出,信手拈來,卻已點清題目中的“燕”字,又暗示本詩的主角“遼東少婦”也是一個顏如玉的佳人。次句“遼東少婦學春歌”交代本詩主人公——一個年輕美貌的少婦,並點清題目中的“歌”字。“學春歌”三字,一下子使少婦單純、活潑、無憂無慮的形象躍然紙上,用筆十分傳神、十分經濟。接下來兩句描寫燕地的大好春光。“黃龍戍”即龍城,地址在今遼寧省朝陽市,玄菟城在今朝鮮境內。兩處古代均屬於燕,歷來被看作極北苦寒之地。多數作者在提到這兩處時常脫不開“墮指裂膚”、“折骨截耳”之類的詞語,然而蕭繹卻高唱“花如錦”、“月似蛾”,極力渲染燕地春光的明媚燦爛,月夜的溫馨靜謐。作者這樣寫,固然是為下文抒寫離別之悲、相思之苦主題服務,但我們也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大膽,佩服他的創新精神。如此美好的春風花月夜,正是夫妻歡聚的美景良辰,然而少婦的夫婿卻奉命出使,而且是遙遠的交河(在新疆的吐魯番附近)去。於是,一切美好的景物頓時黯然失色,活潑快樂的少婦也從此陷入無窮無盡的相思之中。“如何此時別夫婿”二句中,“如何”一詞不是如通常作“怎樣”、“怎么樣”解,而是作“奈何”解,帶有強烈的埋怨情緒。我們似乎聽到了女主人公煩惱悵恨的嘆息:怎么偏偏這個時候與夫婿分別呢?丈夫騎著黃金做絡頭的駿馬,以翠羽做裝飾的旗幟(“眊”與“旌“通)為前導,華貴煊赫、神采飛揚地出發了。然而,這份華貴氣象在女主人公心中引起的卻只是別離的傷感。這裡,作者有意無意的暗示我們:男兒對“金羈翠眊”的追求,正是造成夫妻離別的原因。女主人公對離別的悵恨埋怨中,也包括著對丈夫熱衷功名的責備。
從“還聞如漢去燕營”以下直至結尾為第二段,以少婦的口吻訴說日夜相思之苦。“還聞”二句,前一句承上,由少婦口中交代丈夫行蹤;後一句啟下,由作者的敘事轉為少婦的抒情。交河已是遙遠,但在梁時,它畢竟和遼東、玄菟等地同屬北魏境內。現在丈夫卻離開了燕地的營帳,又到漢朝(指漢人統治地區)出使去了。一個“聞”字,說明他出使交河之後並未回家,而且連信也沒捎一封,女主人公只是從別人那裡聽到了這一訊息。這就使她更加愁思縈迴、百恨鹹生了。所謂“百恨”,除了離別之恨和對丈夫熱衷功名的不滿之外,還包含著因自己情緒不好而無緣無故產生的各種各樣的恨,包括對丈夫出使的有關的和無關的人和事的恨(例如派丈夫出使的朝廷的怨恨),甚至還可能包含著對美好春光、對享受美好春光的人們的遷怒。用“百恨”一詞來說明女主人公此時的思想情緒,其可謂概括無遺!
接下來“漫漫悠悠天未曉,遙遙夜夜聽寒更。”二句,敘長夜不眠的相思。歡娛嫌夜短,愁來覺更長,作者連用“漫漫”、“悠悠”、“遙遙”、“夜夜”四個疊詞,前三個詞極言少婦心中長夜之長,“夜夜”則可見每天如此,非止一日。長夜不眠,唯有默默數著更聲。“更”前著一“寒”字,更有很強的表情作用。季節既已到了百花如錦的春天,則夜氣就不當“寒”。作者用此“寒”字,並非因疏忽以致與上文牴觸,而是準確地寫出了夫婿遠去以後少婦的心理感覺,有以少總多之妙。
“自從”四句,寫少婦在節日的相思之情。自正旦以後,社日、清明、上巳等皆是舉國歡會宴飲遊戲的節日,尤其是三月初三上巳節,曲水流觴,仕女雜坐,更是熱鬧。眼看別人家夫婦成雙成對,更襯出自己的孤單寂寞。這怎能不使女主人公愁眉千結、紅淚萬行?
對丈夫的苦苦思念,使女主人公不自覺地走出閨門。“並海連天”四句接著寫她登高遠眺,進一步表現她的相思之苦。登春台本為心曠神怡之事,然而,女主人公之登台,目的並不在聊以抒憂,而是想眺望歸人。她帶著滿腔心事,一臉愁雲,佇立台上,遙望大海,但見海天相接,一片蒼茫。海天的空闊、海水的浩渺,更加重了女主人公心頭沉重的茫然與失落之感,同時也暗示了女主人公愁思的深廣。“行杯”、“落葉”兩個誇張性的比喻,使女主人公極目遠眺、望穿秋水的神態躍然紙上。“乍見”、“復看”二詞,則不難使讀者體會到女主人公那被希望與失望交替咬齧著的內心。世界盡頭驀然出現一片帆影,她的心理立即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然而,船兒並沒有向著女主人公所在之處駛來,而是慢慢又消失在海平線上。於是,等待的焦灼為失望的痛苦所替代,直到另一片帆影出現在天邊......如此周而復始,這是多么令人難以忍受的情感折磨!
登台遠眺的結果,只是更增添了幾分愁悶、幾分傷感。女主人公回到充塞這冷清的家中。夜色漸深,沙鷗孤鶴的哀鳴遠遠傳來,似乎在呼喚被人家羈押豢養牢籠中的雌鶴。這淒切的鳴聲,更令她感受到自己的孤單寂寞,更使她心緒不寧,無法成眠。她不由得翻身獨坐。面對孤燈,黯然傷神——她的處境,不是正如這“羈雌”一樣嗎?只是她連“雄鶴”的呼喚也聽不到。從這一點而言,她連鶴還不如呢。這裡“坐傷離”的“坐”字,固然可以作“因為”解,但若坐、立之“坐”解,似乎更好。長夜難眠,鶴唳聲聲,正是“不許愁人不起”!
最後,作者以“翻嗟漢使音塵斷,空傷賤妾燕南垂。”兩句總結全篇。夫婿使漢不歸,且音信全無,這是女主人公整日長吁短嘆、傷心流淚的唯一原因。但這在全篇結尾之時,作者卻出人意料地說她在嗟嘆漢朝使者毫無音訊,不見蹤影。這實際是一種“以翻為收”的手法,它更深刻地表現了女主人公對丈夫的思念之情——既然丈夫沒有信來,如果有漢使來訪,我不就可以向他們打聽到一點丈夫的訊息了嗎?這一筆,真可謂高明之至!然而,女主人公嗟嘆儘管嗟嘆,漢使並不會因此而;傷心儘管傷心,卻也只是“空傷”:既無人知曉,亦無人勸慰。詩歌就在這無可奈何、自傷自悼的悠長嘆息之間結束,而把無限的悵惘、無窮的回味,留給了當時和後世的無數讀者。
這首詩寫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從黑夜到白天又到黑夜,從室內到室外又到室內。通過時間空間的轉換、景物環境的襯托,將女主人公的感情表現得纏綿悱惻、婉轉細膩。自簡文帝創“宮體”以來,南朝宮廷文人多以詩描繪婦女的容貌、穿著‘、體態、用物等。這首《燕歌行》從題材及藻繪來看,亦是宮體一路,但詩中寫到女主人公容態的僅“橫波滿臉萬行啼,翠眉暫斂千里結”兩句,而這兩句毫無輕褻之意,只是為了表現其內心的痛苦而已。其它“佳人”、“少婦”、“金羈翠眊”、“花如錦”、“月似蛾”等詞,雖色彩艷麗有宮體之風,但自總體來看,格調還是比較高的。
這首詩的音節流轉動聽。全詩除首段為六句一韻外,其餘都是四句一意,韻隨意轉,或平或仄;再加上“自從異縣同心別,偏恨同時成異節”、“那堪春日上春台”等有意重複、錯換使用的修辭方法,更造成音節的特殊韻味,讀時有“流走如彈丸”的美感享受。它對唐代歌行體的成熟、發展應該也起到了一定作用。
作者簡介
蕭繹(508年 - 554年),蕭衍第七子,初封湘東郡王,後任侍中、丹陽尹。普通七年 (526)出任荊州刺史,都督荊、湘、郢、益、寧、南梁六州諸軍事,控制長江中上游。曾做過將軍、太守、刺史等官職,公元552年登基做了皇帝,稱梁元帝。梁元帝不但治國有方,而且還完成了大量學術著作,如《孝德傳》 、 《忠臣傳》 、《注漢書》 、 《周易講疏》 、 《老子講疏》 、 《全德志》 、 《江州記》 、 《貢職圖》等。《梁書·元帝本記》稱讚他:“博覽群書,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思敏捷,無人能和他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