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宋國英,東平人[1],以教習授潞城令[2],貪暴不仁,催科尤酷[3],斃杖下者,狼藉於庭[4].余鄉徐白 山 適過之,見其橫[5],諷曰[6]:“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宋揚揚作得意之詞曰,‘喏!不敢!官雖小,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後半年,方據案視事[7],忽瞪目而起,手足撓亂,似與人撐拒狀。自言日:”我罪當死,我罪當死!“扶人署中,逾時尋卒。嗚呼!幸有陰曹兼攝陽政[8];不然,顛越貨多[9],則”卓異“聲起矣[10],流毒安窮哉!
異史氏曰:“潞子故區[11],其人魂魄毅[12],故其為鬼雄。今有一宮握篆於上[13],必有一二鄙流,鳳承而痔舐之[14].其方盛也,則竭攫未盡之膏脂,為之具錦屏[15];其將敗也,則驅誅未盡之肢體,為之乞保留[16],官無貪廉,每蒞一任,必有此兩事,赫赫者一日未去[17],則衛蚩蚩者不敢不從[18].積習相傳,沿為成規,其亦取笑於潞城之鬼也已!”
據《聊齋志異》手稿
注釋
[1] 東平:州名。清屬泰安府,治所在今山東東平縣。
[2]以教習授潞城令:以教習的資格,被任命為潞城縣令。教習,明清學官,均由進士充任。潞城,縣名,今屬山西省。
[3] 催科尤酷,催征賦稅,尤為嚴酷。賦稅有法令科條,故稱催科。
[4] 狼籍於庭,謂斃死者的屍體雜列堂下,極言杖斃者之多。狼藉,縱橫散亂。
[5] 橫,橫暴。
[6] 諷:委婉勸責。
[7] 視事:猶言辦公。
[8] 兼攝,兼理。攝,代理。
[9] 顛越貨多:謂殺人掠財甚多。《尚書·康誥》:“殺越人於貨,■不畏死。”孔安國傳,“殺人顛越人,於是以取貨利。”
[10] “卓異”聲起矣,謂“卓異”的政聲便會傳揚開來。明清時每三年對官員舉行一次考績,地方官的考績稱“大計”,由州、縣官上至府、道、司,層層對屬員進行考察,最後送由督、撫核定,報呈吏部:“大計”最好的評語為“卓異”。聲,聲譽。
[11] 潞子故區,春秋時潞子封國故地。指潞子嬰兒國,赤狄別族所建,為晉所滅。漢於其故地置路縣,在令山西潞城縣東北。
[12] 魂魄毅:精魂剛毅。語出《楚辭·九歌·國殤》。此指被宋國英殘酷殺害的潞人死後猶追索宋命。
[13] 握篆:執掌官印。舊時印章多用篆文,因稱宮印為“篆”。
[14] 風承而痔舐(zhì試)之:順應官勢極盡逢迎諂媚之能事。風,風從,順風而從。承,逢迎。痔舐,舐癰吮痔,謂諂媚逢迎,卑鄙無恥。詳《勞山道士》注。
[15] “其方盛”三句,謂當其宮勢正盛之時,逢迎者則假其成勢,盡力攫取民脂民膏,為其供置銀屏風。未盡之膏脂,指受縣令盤剝之下殘剩的百姓財物。膏脂,即脂膏,喻指人民的財物。語見《後漢書·仲長統傳》。具錦屏,供置錦屏。錦屏,銀屏風,即錢銀之屏風。見季益《長干行》。
[16] “其將敗”三句:謂當其將被廢免之時,逢迎者則逼迫受其虐害的百姓,為其向上司乞術留任。驅,驅趕。逼迫,強迫之意。誅未盡之肢體,猶言尚未殺絕的百姓。乞保留,指逢迎者假借民意,為離任官員歌功頌德,向上司遞表挽留;而離任者亦藉此哄抬身價,欺世盜名。
[17] 赫赫者:威勢顯赫者,指地方宮。
[18] 蚩蚩者,狀貌樸厚者,指平民百姓。《詩·衛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譯文
宋國英,東平府人,以教習的身分被提拔為潞城縣縣令。做官以後,貪暴不仁,催逼賦稅更是殘酷。由於交不上田租而被打死的老百姓,橫七豎八地倒在大堂上。我的同鄉徐白山這時去看望他,見他這樣蠻橫,就譏諷他說:“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原來就得有你這樣的氣焰啊!”宋國英揚揚自得地說:“噢!不敢,不敢!我官雖不大,可到任百日,已經殺了58個人啦!”
半年之後,有一天宋國英剛剛要升堂問案,忽然蹬著眼睛站起來,手腳亂撓亂蹬,好像在與人撕扯抵抗抓捕,一面自言自語地說:“我罪當死!我罪當死!”衙役們把他扶到官署後宅,過了一個時辰就咽氣了。
唉!幸虧有陰曹地府兼管人世間的事情,不然就會殺人越貨的越多,為官“卓異”的名聲越高,流毒又怎么能肅清呢?
異史氏說:“潞城是潞子的故國,潞子性格剛毅,所以死後仍為鬼中之雄。如今只要有個當官的掌印坐在大堂上,必然就有幾個趨炎附勢的卑鄙小人,來阿諛奉承以至為他舐痔。為官氣勢正盛之時,就竭力搜刮尚未軋盡的民脂民膏,為他的高升鋪路,當他將要落勢之時,就要驅逐誅殺尚未窮盡的對頭,為保住他的官職效勞。為官不論是貪婪的還是清廉的,每到一個任所,必然會有此兩件事。威風顯赫的官員只要一天不離開,敦厚純樸的百姓們就不敢不服從。積習相傳,沿用而為成規,這也必然要被潞城之鬼所取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