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潘先生在難中》歷來被稱為最能代表葉聖陶短篇小說創作成就的作品。最初發表於1925年1月《小說月報》第16卷第1號。後收入《線下》、《葉聖陶文集》。
作者簡介
葉聖陶早在1914年就開始用文言文寫小說。“五四”時期,他開始用白話創作小說。從1919年到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他的小說創作進入了高潮期,創作有短篇小說集《隔膜》、《火災》、《線下》、《城中》、《未厭集》等,1928年發表了被茅盾譽為“扛鼎之作”的長篇小說《倪煥之》 。葉聖陶的短篇小說大部分是寫教育問題和城市小資產階級問題的,而其中寫得最好的,是他所熟悉的學校生活,代表作有《潘先生在難中》、《飯》、《校長》等。1925年“五卅”運動之後,葉聖陶的作品在廣泛表現社會現實方面有了新的突破,有的作品開始攝取與時代鬥爭直接有關的重大題材,如小說《夜》揭露了國民黨反動派屠殺革命者的血腥罪行,表現了中國民眾的覺醒。30年代,葉聖陶繼續創作了不少揭露黑暗現實的作品,如《一篇宣言》等。葉聖陶是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冷靜觀察,客觀地描寫,是他的小說特有的風格。他的短篇小說大多具有結構嚴謹、布局講究、結尾含蓄等特點。《潘先生在難中》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潘先生的形象。
文章賞析
《潘先生在難中》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潘先生的形象。潘先生是小鎮上的一個教員,他的靈魂是灰色的。他沒有銳氣、沒有理想、安於現狀、滿足於既得利益,是個苟且偷生、逆來順受的市民式的知識分子。在軍閥混戰的年月,逃難是人們常遇到的事。作品截取了潘先生在逃難中的三個片斷來寫人物。
第一個片斷,寫的是戰爭要來時,潘先生帶領兒女逃離小鎮,奔往上海的情形。在軍閥混戰中,潘先生絲毫不顧及國家的危難和人民的疾苦,滿腦子只是個人的得失和自家的安危。當他所住的讓里地區受到戰爭威脅時,他張惶失措,丟下學校不管,帶著一家人倉惶逃到了上海。在上海,他把帝國主義在中國設立的“租界”看成是保護他們一家的“聖地”和“樂園”。在租界地的旅館裡,他不顧“刺鼻的油腥味”和“陣陣的尿臭”,竟自我陶醉地喝起了酒,吟起了詩。作品通過展示潘先生逃難前的慌亂,逃難中的狼狽,以及逃到租界後的慶幸等行為,生動地將潘先生遇事驚慌、自私、苟安等小市民式知識分子心態真實地表現了出來。
第二個片斷,寫潘先生獨自回到小鎮的情形。到了上海的第二天早上,潘先生一想到自己不辭而別,若是上司追究起來,就會丟掉學校里的職位。考慮到這些,他又不顧夫人的勸阻,急急忙忙地回到了讓里。為了“搶頭功”,獲得上司的“賞識”,他積極籌辦開學之事。可正當他發出開學通知書之時,戰火再起,鐵路不通了,學生們也大多隨家長避難去了,潘先生的一場忙碌成了“鏡中花”。為了“保家”、“活命”,他跑到紅十字會辦事處去申請入會,還給全家領了紅十字會徽章。這一部分,作者通過寫潘先生為了保住飯碗、討得上司賞識,不顧安危回到讓里以及戰火逼近時,他又急著入紅十字會等情節,表現出了潘先生習慣看上司眼色行事、懦弱、虛偽的性格特徵。
第三個片斷,先寫潘先生聽到正安失守的訊息後,倉惶逃入洋人的“紅房子”里避難,後寫戰事停止後,潘先生為歡迎杜統帥而寫頌辭。在這部分中,作品通過寫潘先生倉惶躲難以及他明明看到軍閥混戰給人民帶來了災難,但為了一己的生存,竟不惜充當軍閥的吹鼓手等情節,進一步表現了潘先生膽小怕事、苟且偷安、麻木、缺少正義感的奴性心理。
潘先生的形象在當時是很富有時代特徵的。作品通過塑造這樣一個人物,批判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的處世態度和性格弱點。同時也通過潘先生在難中的經歷,從一個側面表現出軍閥混戰給人民帶來的災難。
對人物內心活動和精神狀態作細緻具體的描摹,使人物靈魂真實地暴露出來,是這篇小說最主要的藝術特徵。
全文內容
作者:葉聖陶
車站裡擠滿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現出異樣的神色。
腳夫的兩手插在號衣的口袋裡,睡著一般地站著;他們知道可以得到特別收入的時間離得還遠,也犯不著老早放出精神來。空氣沉悶得很,人們略微感到呼吸受壓迫,大概快要下雨了。電燈亮了一會了,仿佛比平時昏黃一點,望去好象一切的人物都在霧裡夢裡。
揭示處的黑漆板上標明西來的快車須遲到四點鐘。這個報告在幾點鐘以前早就教人家看熟了,便同風化了的戲單一樣,沒有一個人再望它一眼。象這種報告,在這一個禮拜里,幾乎每天每趟的行車都有:大家也習以為當然了。
不知幾多人心繫著的來車居然到了,悶悶的一個車站就一變而為擾擾的境界。來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腳夫的小小發財,我們且都不提。單講一位從讓里來的潘先生。他當火車沒有駛進月台之先,早已安排得十分周妥:他領頭,右手提著個黑漆皮包,左手牽著個七歲的孩子;孩子牽著他哥哥(九歲),哥哥又牽著他母親。潘先生說人多照顧不齊,這么牽著,首尾一氣,猶如一條蛇,什麼地方都好鑽了。他又屢次叮囑,教大家握得緊緊,切勿放手;尚恐大家萬一忘了,又屢次搖盪他的左手,意思是教把這警告打電報一般一站一站遞過去。
首尾一氣誠然不錯,可是也不能全然沒有弊病。火車將停時,所有的客人和東西都要湧向車門,潘先生一家的那條蛇就有點尾大不掉了。他用黑漆皮包做前鋒,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進展到距車門只兩個窗洞的地位。但是他的七歲的孩子還在距車門四個窗洞的地方,被擠在好些客人和座椅之間,一動不能動;兩臂一前一後,伸得很長,前後的牽引力都很大,似乎快要把胳臂拉了去的樣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胳臂!我的胳臂!”
一些客人聽見了帶哭的喊聲,方才知道腰下擠著個孩子;留心一看,見他們四個人一串,手聯手牽著。一個客人呵斥道,“趕快放手;要不然,把孩子拉做兩半了!”
“怎么的,孩子不抱在手裡!”又一個客人用鄙夷的聲氣自語,一方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進的機會。
“不,”潘先生心想他們的話不對,牽著自有牽著的妙用;再轉一念,妙用豈是人人能夠了解的,向他們辯白,也不過徒費唇舌,不如省些精神吧:就把以下的話咽了下去。
而七歲的孩子還是“胳臂!胳臂!”喊著。潘先生前進後退都沒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約,先放了手,隨即驚惶地發命令道,“你們看著我!你們看著我!”
車輪一頓,在軌道上站定了;車門裡彈出去似地跳下了許多人。潘先生覺得前頭鬆動了些;但是後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腳作不得一點主,只得向前推移;要迴轉頭來招呼自己的隊伍,也不得自由,於是對著前面的人的後腦叫喊,“你們跟著我!你們跟著我!”
他居然從車門裡被彈出來了。鏇轉身子一看,後面沒有他的兒子同夫人。心知他們還擠在車中,守住車門老等總是穩當的辦法。又下來了百多人,方才看見腳踏上人叢中現出七歲的孩子的上半身,承著電燈光,面目作哭泣的形相。他走前去,幾次被跳下來的客人沖回,才用左臂把孩子抱了下來。再等了一會,潘師母同九歲的孩子也下來了;她吁吁地呼著氣,連喊“哎唷,哎唷”,悽然的眼光相著潘先生的臉,似乎要求撫慰的孩子。
潘先生到底鎮定,看見自己的隊伍全下來了,重又發命令道,“我們仍舊象剛才一樣聯起來。你們看月台上的人這么多,收票處又擠得厲害,要不是聯著,就走散了!”
七歲的孩子覺得害怕,攔住他的膝頭說,“爸爸,抱。”
“沒用的東西!”潘先生頗有點憤怒,但隨即耐住,蹲下身子把孩子抱了起來。同時關照大的孩子拉著他的長衫的後幅,一手要緊緊牽著母親,因為他自己兩隻手都不空了。
潘師母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車,卻還有可怕的擁擠在前頭,不禁發怨道,“早知道這樣子,寧可死在家裡,再也不要逃難了!”
“悔什麼!”潘先生一半發氣,一半又覺得憐惜。“到了這裡,懊悔也是沒用。並且,性命到底安全了。走吧,當心腳下。”於是四個一串向人叢中蹣跚地移過去。
一陣的擁擠,潘先生象在夢裡似的,出了收票處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水滴,沒有迴旋轉側的餘地,只有順著大家的勢,腳不點地地走。一會兒已經出了車站的鐵柵欄,跨過了電車軌道,來到水門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迴轉身來,只見數不清的給電燈光耀得發白的面孔以及數不清的提箱與包裹,一齊向自己這邊湧來,忽然覺得長衫後幅上的小手沒有了,不知什麼時候放了的;心頭悵惘到不可言說,只是無意識地把身子亂轉。轉了幾回,一絲蹤影也沒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時襲進他的心,禁不住滲出兩滴眼淚來,望出去電燈人形都有點模糊了。
幸而抱著的孩子眼光敏銳,他瞥見母親的疏疏的額發,便認識了,舉起手來指點著,“媽媽,那邊。”
潘先生一喜;但是還有點不大相信,眼睛湊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後望去。搜尋了一會,果然看見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叢中瞎撞,前面護著那大的孩子,他們還沒跨過電車軌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連喊“阿大”,把他們引到剛才站定的人行道上。於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暢地吐一口氣,一手抹著臉上的汗說,“現在好了!”的確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鐵柵欄,就有人保險,什麼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而已經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運得很,一尋即著:
豈不是四條性命,一個皮包,都從毀滅和危難之中撿了回來么?豈不是“現在好了”?
“黃包車!”潘先生很入調地喊。
車夫們聽見了,一齊拉著車圍攏來,問他到什麼地方。
他稍微昂起了頭,似乎增加了好幾分威嚴,伸出兩個指頭揚著說,“只消兩輛!兩輛!”他想了一想,繼續說,“十個銅子,四馬路,去的就去!”這分明表示他是個“老上海”。
辯論了好一會,終於講定十二個銅子一輛。潘師母帶著大的孩子坐一輛,潘先生帶著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輛。
車夫剛要拔腳前奔,一個背槍的印度巡捕一條胳臂在前面一橫,只得縮住了。小的孩子看這個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過臉來,貼著父親的胸際。
潘先生領悟了,連忙解釋道,“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紅包頭。我們因為本地沒有他,所以要逃到這裡來;他背著槍保護我們。他的鬍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羅漢的鬍子一個樣子。”
孩子總覺得怕,便是同羅漢一樣的鬍子也不想看。直到聽見噹噹的聲音,才從側邊斜睨過去,只見很亮很亮的一個房間一閃就過去了;那邊一家家都是花花燦燦的,燈點得亮亮的,他於是不再貼著父親的胸際。
到了四馬路,一連問了八九家旅館,都大大的寫著“客滿”的牌子;而且一望而知情商也沒用,因為客堂里都搭起床鋪,可知確實是住滿了。最後到一家也標著“客滿”,但是一個夥計懶懶地開口道,“找房間么?”
“是找房間,這裡還有么?”一縷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的。
“有是有一間,客人剛剛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遲來一刻,說不定就沒有了。”
“那一間就歸我們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來,說,“我們總算運氣好,居然有房間住了!”隨即付車錢,慷慨地照原價加上一個銅子;他相信運氣好的時候多給人,一些好處,以後好運氣會連續而來的。但是車夫偏不知足,說跟著他們回來回去走了這多時,非加上五個銅子不可。結果旅館裡的夥計出來調停,潘先生又多破費了四個銅子。
這房間就在樓下,有一張床,一盞電燈,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煙霧一般的一房間的空氣了。潘先生一家跟著茶房走進去時,立刻聞到刺鼻的油腥味,中間又混著陣陣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語道,“討厭的氣味!”隨即聽見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鍋的聲音,才知道那裡是廚房。
再一想時,氣味雖討厭,究比吃槍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覺得沒有什麼,舒舒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飯吧?”茶房放下皮包回頭問。
“我要吃火腿湯淘飯,”小的孩子咬著指頭說。
潘師母馬上對他看個白眼,凜然說,“火腿湯淘飯!是逃難呢,有得吃就好了,還要這樣那樣點戲!”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風色,央著潘先生說,“今天到上海了,你給我吃大菜。”
潘師母竟然發怒了,她回頭呵斥道,“你們都是沒有心肝的,只配什麼也沒得吃,活活地餓……”
潘先生有點兒窘,卻作沒事的樣子說,“小孩子懂得什麼。”便吩咐茶房道,“我們在路上吃了東西了,現在只消來兩客蛋炒飯。”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點頭就走,剛出房門,潘先生又把他喊回來道,“帶一斤紹興,一毛錢熏魚來。”
茶房的腳聲聽不見了,潘先生舒快地對潘師母道,“這一刻該得樂一樂,喝一杯了。你想,從兵禍兇險的地方,來到這絕無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樂。剛才你們忽然離開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見,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覺(他說著,把阿二拖在身邊,一手輕輕地拍著),他一眼便看見了你,於是我迎上來,這是第二件可樂。樂哉樂哉,陶陶酌一杯。”他作舉杯就口的樣子,迷迷地笑著。
潘師母不響,她正想著家裡呢。細軟的雖然已經帶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東西究竟還不少。不知王媽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窮人家有沒有知道他們一家都出來了,只剩個王媽在家裡看守;又不知王媽睡覺時,會不會忘了關上一扇門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裡的三隻母雞,沒有完工的阿二的褲子,廚房裡的一碗白熝鴨……真同通了電一般,一刻之間,種種的事情都湧上心頭,覺得異樣地不舒服;便嘆口氣道,“不知弄到怎樣呢!”
兩個孩子都懷著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覺得這樣的上海沒有平時父母嘴裡的上海來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點從窗外灑進來,潘先生站起來說,“果真下雨了,幸虧在這時候下,”就把窗子關上。突然看見原先給窗子掩沒的旅客須知單,他便想起一件頂緊要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單子。
“不折不扣,兩塊!”他驚訝地喊。迴轉頭時,眼珠瞪視著潘師母,一段舌頭從嘴裡伸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們正蜷在幾條長凳上熟睡,狹得只有一條的天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來,幾許房間裡的電燈還是昏黃地亮著。但是潘先生夫婦兩個已經在那裡談話了;兩個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許比昨晚的好一點,也醒了一會兒,只因父母教他們再睡一會,所以還躺在床上,彼此呵癢為戲。
“我說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師母焦心地說。“這報上的話,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難萬難地逃了出來,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顧局長的脾氣就是一點不肯馬虎。‘地方上又沒有戰事,學自然照常要開的,’這句話確然是他的聲口。這個通信員我也認識,就是教育局裡的職員,又哪裡會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曉得,回去危險呢!”潘師母悽然地說。“說不定三天兩天他們就會打到我們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開學,有什麼學生來念書?就是不打到我們那地方,將來教育局長怪你為什麼不開學時,你也有話回答。你只要問他,到底性命要緊還是學堂要緊?他也是一條性命,想來決不會對你過不去。”
“你懂得什麼!”潘先生頗懷著鄙薄的意思。“這種話只配躲在家裡,伏在床角里,由你這種女人去說;你道我們也說得出口么!你切不要攔阻我(這時候他已轉為撫慰的聲調),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沒有一點危險,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靈敏,微微笑著),你不是很不放心家裡的東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這裡了。等到時局平定了,我馬上來接你們回去。”
潘師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萬無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東西固然很好;但是風聲這樣緊,一去之後,猶如珠子拋在海里,誰保得定必能撈回來呢!生離死別的哀感湧上心頭,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淚早在眼角邊偷偷地想跑出來了。她又立刻想起這個場面不大吉利,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怎么能悽慘地流起眼淚來。於是勉強忍住眼淚,聊作自慰的請求道,“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長並沒有照常開學這句話,要是還來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車來,不然,搭了明天的早車來。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淚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裡也著實有點煩亂,局長的意思照常開學,自己萬無主張暫緩開學之理,回去當然是天經地義,但是又怎么放得下這裡!看他夫人這樣的依依之情,斷然一走,未免太沒有恩義。又況一個女人兩個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無依傍,寄住在外邊,怎能斷言決沒有意外?他這樣想時,不禁深深地發恨:恨這人那人調兵遣將,預備作戰,恨教育局長主張照常開課,又恨自己沒有個已經成年,可以幫助一臂的兒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從利害遠近種種方面著想,覺得回去終於是天經地義。便把惱恨擱在一旁,臉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順著夫人的口氣點頭道,“假若打聽明白局長並沒有這個意思,依你的話,就搭了下午的車來。”
兩個孩子約略聽得回去和再來的話,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嬌道,“我也要回去。”
“我同爸爸媽媽回去,剩下你獨個兒住在這裡,”大的孩子扮著鬼臉說。
小的聽著,便迫緊喉嚨叫喚,作啼哭的腔調,小手擦著眉眼的部分,但眼睛裡實在沒有眼淚。
“你們都跟著媽媽留在這裡,”潘先生提高了聲音說。
“再不許胡鬧了,好好兒起來等吃早飯吧。”說罷,又囑咐了潘師母幾句,徑出僱車,趕往車站。
模糊地聽得行人在那裡說鐵路已斷火車不開的話,潘先生想,“火車如果不開,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職也只得由他了。”同時又覺得這訊息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要是運氣好,未必會逢到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話也未必可靠。欲決此疑,只希望車夫三步並作一步跑。
他的運氣果然不壞,趕到車站一看,並沒有火車不開的通告;揭示處只標明夜車要遲四點鐘才到,這時候還沒到呢。買票處絕不擁擠,時時有一兩個人前去買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卻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來看看的,也有帶著照相器具的,專等夜車到時攝取車站擁擠的情形,好作《風雲變幻史》的一頁。行李房滿滿地堆著箱子鋪蓋,各色各樣,幾乎碰到鉛皮的屋頂。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點兒悵惘,頓了一頓,終於前去買了一張三等票,就走入車廂里坐著。晴明的陽光照得一車通亮,可是不嫌燠熱;坐位很寬舒,勉強要躺躺也可以。他想,“這是難得逢到的。倘若心裡沒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這趟車一路耽擱,聽候軍人的命令,等待兵車的通過。
開到讓里,已是下午三點過了。潘先生下了車,急忙趕到家,看見大門緊緊關著,心便一定,原來昨天再四叮囑王媽的就是這一件。
扣了十幾下,王媽方才把門開了。一見潘先生,出驚地說,“怎么,先生回來了!不用逃難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進裡面四周一看,便開了房門的鎖,直闖進去上下左右打量著。沒有變更,一點沒有變更,什麼都同昨天一樣。於是他吊起的半個心放下來了。
還有半個心沒放下,便又鎖上房門,回身出門;吩咐王媽道,“你照舊好好把門關上了。”
王媽摸不清頭緒,關了門進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們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騙她說逃到上海去。“不然,怎么先生又回來了?奶奶同兩個孩子不同來,又躲在什麼地方呢?但是,他們為什麼不讓我跟去?這自然嫌得人多了不好。——他們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紅房子裡,那些兵都講通的,打起仗來不打那紅房子。——其實就是老實告訴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興去呢。我在這裡一點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這裡來,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隨即想起甥女兒送她的一雙繡花鞋真好看,穿了那雙鞋上西方,閻王一定另眼相看;於是她感到一種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裡的問題。
潘先生出門,就去訪那當通信員的教育局職員,問他局長究竟有沒有照常開學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沒有?他還說有些教員只顧逃難,不顧職務,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業不配他們幹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處。”潘先生聽了,仿佛覺得一凜;但又讚賞自己有主意,決定從上海回來到底是不錯的。一口氣奔到自己的學校里,提起筆來就起草送給學生家屬的通告。通告中說兵亂雖然可慮,子弟的教育猶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廢棄的,暑假期滿,學校照常開學。從前歐洲大戰的時候,人家天空里布著御防炸彈的網,下面學校里卻依然在那裡上課:這種非常的精神,我們應當不讓他們專美於前。希望家長們能夠體諒這一層意思,若無其事地依舊把子弟送來:這不僅是家庭和學校的益處,也是地方和國家的榮譽。
他起好草稿,往復看了三遍,覺得再沒有可以增損,局長看見了,至少也得說一聲“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謄上蠟紙,又自己動手印刷了百多張,派校役向一個個學生家裡送去。公事算是完畢了,開始想到私事;既要開學,上海是去不成了,他們母子三個住在旅館裡怎么挨得下去!但也沒有辦法,惟有教他們一切留意,安心住著。於是蘸著剛才的殘墨寫寄與夫人的信。
下一天,他從茶館裡得到確實的信息,鐵路真箇不通了。他心頭突然一沉,似乎覺得最親熱的一妻兩兒忽地乘風飄去,飄得很遠,幾乎至於渺茫。沒精沒采地踱到學校里,校役回報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關上了大門,打也打不開,只好從門縫裡塞進去。有三十多家只有傭人在家裡,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當然跟了去,不一定幾時才能回來念書。其餘的都說知道了;有的又說性命還保不定安全,讀書的事再說吧。”
“喔,知道了;潘先生並不留心在這些上邊,更深的憂慮正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抽完了一支菸捲以後,應走的路途決定了,便趕到紅十字會分會的辦事處。
他繳納會費願做會員;又宣稱自己的學校房屋還寬敞,願意作為婦女收容所,到萬一的時候收容婦女。這是慈善的舉措,當然受熱誠的歡迎,更兼潘先生本來是體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辦事處就給他紅十字的旗子,好在學校門前張起來;又給他紅十字的徽章,標明他是紅十字會的一員。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象捧著救命的神符,心頭起一種神秘的快慰。“現在什麼都安全了!但是……”想到這裡,便笑向辦事處的職員道,“多給我一面旗,幾個徽章罷。”他的理由是學校還有個側門,也得張一面旗,而徽章這東西太小巧,恐怕偶爾遺失了,不如多備幾個在那裡。
辦事員同他說笑話,這東西又不好吃的,拿著玩也沒有什麼意思,多拿幾個也只作一個會員,不如不要多拿罷。
但是終於依他的話給了他。
兩面紅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輕風中招展,可是學校的側門上並沒有旗,原來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門上去了。一個紅十字徽章早已綴上潘先生的衣襟,閃耀著慈善莊嚴的光,給與潘先生一種新的勇氣。其餘幾個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貼身小衫的一個口袋裡。他想,“一個是她的,一個是阿大的,一個是阿二的。”雖然他們遠處在那渺茫難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給他們加保了一重險,他們也就各各增加一種新的勇氣。
三
碧莊地方兩軍開火了。
讓里的人家很少有開門的,店鋪自然更不用說,路上時時有兵士經過。他們快要開拔到前方去,覺得最高的權威附靈在自己身上,什麼東西都不在眼裡,只要高興提起腳來踩,都可以踩做泥團踩做粉。這就來了拉夫的事情: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脫逃,便用長繩一個聯一個拴著胳臂,幾個弟兄在前,幾個弟兄在後,一串一串牽著走。因此,大家對於出門這件事都覺得危懼,萬不得已時,也只從小巷僻路走,甚至佩著紅十字徽章如潘先生之輩,也不免懷著戒心,不敢大模大樣地踱來踱去。於是讓里的街道見得又清靜又寬闊了。
上海的報紙好幾天沒來。本地的軍事機關卻常常有前方的戰報公布出來,無非是些“敵軍大敗,我軍進展若干里”的話。街頭巷尾貼出一張新鮮的戰報時,也有些人慢慢聚集攏來,注目看著。但大家看罷以後依然不能定心,好似這布告背後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於是悵悵地各自散了,眉頭照舊皺著。
這幾天潘先生無聊極了。最難堪的,自然是妻兒遠離,而且訊息不通,而且似乎有永遠難通的徵兆。次之便是自身的問題,“碧莊衝過來只一百多里路,這徽章雖說有用處,可是沒有人寫過筆據,萬一沒有用,又向誰去說話?——槍子炮彈劫掠放火都是真傢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聽多走門路才行。”他於是這裡那裡探聽前方的訊息,只要這訊息與外間傳說的不同,便覺得真實的成分越多,即根據著盤算對於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個人神色倉皇急忙行走時,他便突地一驚,以為這個人一定探得確實而又可怕的訊息了;只因與他不相識,“什麼!”一聲就在喉際咽住了。
紅十字會派人在前方辦理救護的事情,常有人搭著兵車回來,要打聽訊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雖然是個會員,卻不常到辦事處去探聽,以為這樣就是對公眾表示膽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紅十字會究竟是可以得到真訊息的機關,舍此他求未免有點傻,於是每天傍晚到姓吳的辦事員家裡去打聽。姓吳的告訴他沒有什麼,或者說前方抵住在那裡,他才透了口氣回家。
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吳的家裡;等了好久,姓吳的才從外面走進來。
“沒有什麼吧?”潘先生急切地問。“照布告上說,昨天正向對方總攻擊呢。”
“不行,”姓吳的憂愁地說;但隨即咽住了,捻著唇邊僅有的幾根二三分長的髭鬚。
“什麼!”潘先生心頭突地跳起來,周身有一種拘牽不自由的感覺。
姓吳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著人家偷聽了去的樣子,“確實的訊息,正安(距碧莊八里的一個鎮)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髮狂似地喊出來。頓了一頓,回身就走,一壁說道,“我回去了!”
路上的電燈似乎特別昏暗,背後又仿佛有人追趕著的樣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趕到了家,叮囑王媽道,“你關著門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來住了。”他看見衣櫥里有一件縐紗的舊棉袍,當時沒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裡,丟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幾件布夾衫,仔細看時還可以穿穿;
又有潘師母的一條舊綢裙,她不一定捨得便不要它:便胡亂包在一起,提著出門。
“車!車!福星街紅房子,一毛錢。”
“哪裡有一毛錢的?”車夫懶懶地說。“你看這幾天路上有幾輛車?不是拚死尋飯吃的,早就躲起來了。隨你要不要,三毛錢。”
“就是三毛錢,”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腳踏坐穩了,“你也得依著我,跑得快一點!”
“潘先生,你到哪裡去?”一個姓黃的同業在途中瞥見了他,站定了問。
“喔,先生,到那邊……”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問他的是誰;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簡直是多事——車輪滾得絕快,那人決不會趕上來再問,——便縮住了。
紅房子裡早已住滿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來的,兒啼人語,燈火這邊那邊亮著,頗有點熱鬧的氣象。主人翁見面之後,說,“這裡實在沒有餘屋了。但是先生的東西都寄在這裡,也不好拒絕。剛才有幾位匆忙地趕來,也因不好拒絕,權且把一間做廚房的廂房讓他們安頓。現在去同他們商量,總可以多插你先生一個。”
“商量商量總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何況在這樣時候。我也不預備睡覺,隨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著包裹跨進廂房的當兒,以為自己受驚太利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錯覺;但是閉一閉眼睛再睜開來時,所見依然如前,這靠窗坐著,在那裡同對面的人談話,上唇翹起兩筆濃須的,不就是教育局長么?
他頓時躊躇起來,已跨進去的一隻腳想要縮出來,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長也望見了他,尷尬的臉上故作笑容說,“潘先生,你來了,進來坐坐。”主人翁聽了,知道他們是相識的,轉身自去。
“局長先在這裡了。還方便吧,再容一個人?”
“我們只三個人,當然還可以容你。我們帶著蓆子;好在天氣不很涼,可以輪流躺著歇歇。”
潘先生覺得今晚上局長特別可親,全不象平日那副莊嚴的神態,便忘形地直跨進去說,“那么不客氣,就要陪三位先生過一夜了。”
這廂房不很寬闊。地上鋪著一張蓆子,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絕無欲睡的意思。
鍋灶等東西貼著一壁。靠窗一排擺著三隻凳子,局長坐一隻,頭髮梳得很光的二十多歲的人,局長的表弟,坐一隻,一隻空著。那邊的牆角有一隻柳條箱,三個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帶來的。僅僅這些,房間裡已沒有空地了。電燈的光本來很弱,又蒙上了一層灰塵,照得房間裡的人物都昏暗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邊的牆角,與三位的東西合夥。回過來謙遜地坐上那隻空凳子。局長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同伴,隨後說,“你也聽到了正安的訊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莊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這方面對於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證。
那方面從正安襲取碧莊是最便當的,說不定此刻已被他們得手了。要是這樣,不堪構想!”
“要是這樣,這裡非糜爛不可!”
“但是,這方面的杜統帥不是庸碌無能的人,他是著名善於用兵的,大約見得到這一層,總有方法抵擋得住。也許就此反守為攻,勢如破竹,直搗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這樣,戰事便收場了,那就好了!——我們辦學的就可以開起學來,照常進行。”
局長一聽到辦學,立刻感到自己的尊嚴,捻著濃須嘆道,“別的不要講,這一場戰爭,大大小小的學生吃虧不小呢!”他把坐在這間小廂房裡的侷促不舒的感覺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辦公室里。
坐在蓆子上的中年人仰起頭來含恨似地說,“那方面的朱統帥實在可惡!這方面打過去,他抵抗些什麼,——
他沒有不終於吃敗仗的。他若肯漂亮點兒讓了,戰事早就沒有了。”
“他是傻子,”局長的表弟順著說,“不到盡頭不肯死心的。只是連累了我們,這當兒坐在這又暗又窄的房間裡。”
他帶著玩笑的神氣。
潘先生卻想念起遠在上海的妻兒來了。他不知道他們可安好,不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亂子沒有,不知道他們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像也極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悽然望著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聲。
“不知道到底怎么樣呢!”他又轉而想到那個可怕的訊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險,不自主地吐露了這一句。
“難說,”局長表示富有經驗的樣子說。“用兵全在趁一個機,機是刻刻變化的,也許竟不為我們所料,此刻已……
所以我們……”他對著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長的表弟同潘先生三個已經領會局長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這地方總不至於有什麼,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裡長滿了草,是蚊蟲同各種小蟲的安適的國土。廂房裡燈光亮著,蟲子齊飛了進來。四位懷著驚恐的先生就夠受用了;撲頭撲面的全是那些小東西,蚊蟲突然一針,痛得直跳起來。又時時停語側耳,惶惶地聽外邊有沒有槍聲或人眾的喧譁。睡眠當然是無望了,只實做了局長所說的輪流躺著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幾縷紅絲;風吹過來,覺得身上很涼。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獨個兒閃出紅房子的大門。路上同平時的早晨一樣,街犬豎起了尾巴高興地這頭那頭望,偶爾走過一兩個睡眼惺忪的人。他走過去,轉入又一條街,也聽不見什麼特別的風聲。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裡好笑。但是再一轉念,又覺得實在並無可笑,小心一點總比冒險好。四
二十餘天之後,戰事停止了。大眾點頭自慰道,“這就好了!只要不打仗,什麼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還不大滿意,鐵路還沒通,不能就把避居上海的妻兒接回來。信是來過兩封了,但簡略得很,比不看更教他想念。他又恨自己到底沒有先見之明;不然,這一筆冤枉的逃難費可以省下,又免得幾十天的孤單。
他知道教育局裡一定要提到開學的事情了,便前去打聽。跨進招待室,看見局裡的幾個職員在那裡裁紙磨墨,像是辦喜事的樣子。
一個職員喊道,“巧得很,潘先生來了!你寫得一手好顏字,這個差使就請你當了吧。”
“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寫不可,”其餘幾個人附和著。
“寫什麼東西?我完全茫然。”
“我們這裡正籌備歡迎杜統帥凱鏇的事務。車站的兩頭要搭起四個彩牌坊,讓杜統帥的花車在中間通過。現在要寫的就是牌坊上的幾個字。”
“我哪裡配寫這上邊的字?”
“當仁不讓,”“一致推舉,”幾個人一哄地說;筆桿便送到潘先生手裡。
潘先生覺得這當兒很有點意味,接了筆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筆來在蠟箋上一併排寫“功高岳牧”四個大字。第二張寫的是“威鎮東南”。又寫第三張,是“德隆恩溥”。——他寫到“溥”字,仿佛看見許多影片,拉夫,開炮,焚燒房屋,姦淫婦人,菜色的男女,腐爛的死屍,在眼前一閃。
旁邊看寫字的一個人讚嘆說,“這一句更見懇切。字也越來越好了。”
“看他對上一句什麼,”又一個說。
1924年11月27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