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氣球飄浮在物質的水面上
2006年7月30日星期日
昨天下午,深圳的上空一直飄灑著細雨,撐傘走在濕淋淋的街道上,沿著荔枝公園的西側,依次走過同心路、同德路、紅荔路,再穿過上步路,望見兩邊高大的椰子樹在雨水中竟和常人一樣,渾沒了高搖晃動的風度,水滴濕的樹皮和樹幹也失了晴日裡的光滑和提拔,倒是那枝繁葉茂的大葉榕樹看上去似乎象一位憂傷的老人,滿臉是淚地佇立在嘈雜的路旁,叫人看去似乎有隱隱的震撼。
順著紅荔路西行,不遠就有一條小路通向北,憑感覺“物質生活書吧”應該就往此方向走,果然很快看到百花二路的標牌,我開始放慢腳步,東邊是社區,西邊散落著婚紗攝影、名片製作、藝術插花等不起眼的店面,相對的偏僻和安靜,我早有過很多次的經歷,就是每逢要見到聞名已久的地方,總不願遽然闖進,而竟養成了如獵人捕物般地觀察其四周的環境,因為我從來不認為一個沒有契合周遭氣氛的地方可以好到哪種程度,除非作為象徵意義,比如我曾經構想過的在最嘈雜熱鬧的繁華商業區開一家花店,而且開成莊園形式,警醒人們不要忘了自然,讓花店就如暴風雨中峭壁上堅定地盛開著的小花,對峙著匆忙硬化的人們。
正四處觀望之間,哪知“物質生活書吧”和法文“Laviematerielle”的招牌就已經映入眼帘,店面斜對著門前行車與行人川流不息的三叉路,我不覺嘲笑自己:本來是要為見到和進入書吧而用路邊環境的觀察來醞釀情緒呢,哪知反而更糟——以看其襯托物的心態看到了它!算了,我搖搖頭,不再作惋惜狀,穿過車流,快步地走了過去,門楹之類的也不再看了,索性直接進店。剛進去就聽到有人在大聲地講說著,問了問,服務員一指裡面的小廳,只見散落著20多個人的桌椅裡面,一位清瘦精神的中年男子正給大家介紹著版畫的內容,我便知道這位就是版畫藝術家應天齊先生了,傳說不足為信,但是看眼神應該是很有感覺的那種,於是,我先不去看書,隨便揀了一張最近的高腳椅坐下,來感覺這裡的氣氛和從容觀察書吧的構造與設施,此時是應先生在回答一位女士關於文革期間中國版畫特色和風格的問題,無非是批當時之主鏇律而已,於是游目四顧,首先看到西首牆面上鑲嵌著凸出的銀色字,歪歪扭扭幾有二三百個,銀色凸雕上寫有單個的字,如“性”,有詞語,如“自由”,有句子,還有個別的詩句,還有足球的字眼,雜亂如當今中學生頭腦中混亂的價值觀和知識結構,卻還凸現出一種輕重之外的個性!似覺壓抑,於是抬頭,只見室內的平頂全用鋼絲鋼管支架,透露著工業時代物質的重裹,燈盞一樣是用了金屬桿來支撐,也是,這樣的世界裡要是再沒有書和人之書心來滲入,卡夫卡所預言的僵硬的甲克蟲就絕非虛言!然而回頭看了看,置放書架的空間卻僅占整個書吧約四分之一的地方,重要的似乎永遠都是消費和言說,一個公共言論空間,一間包房,一間可上網的小廳。
吧檯後面壘摞著酒瓶和玻璃杯,桌椅旁圍坐著三兩竊語的女士,男子很少,到處的透視玻璃使人總在不經意間和人目光相觸。作為人們言說中的深圳文化地標,會有很多的文化人和都市的小資光顧來此,側耳傾聽,座間裡所議論的是那些為人越傳越奇的文人傳奇,“沒有提奧,就沒有梵谷”、“北島這個人的詩我覺得挺好的”、“80S年代的人們都很理想很沉靜的”“顧城之死”等等。酒水、煙氣和言說的躁動趕走了氣氛,我知道似乎應該在人少沒有活動的時候趕來,也沒有能夠聽到網友所說的每天晚上9.30吉他伴唱的姑娘所演繹的音樂,甚為遺憾。南面牆上玻璃框裡放有一張1976年10.24日的人民日報,上面是毛澤東綠帽紅領的頭像,下面寫著打倒四人幫的社評,不覺令我想起北京水穿石咖啡店裡那個幼時多所常見的帶有主席頭像的綠色書包。
旁邊一位穿著透背吊裙的女士竟然燃起了香菸,我只好起身看書去。書吧里推薦的新書都吊在空中,別致之間似感失了文字的厚重。瀏覽一遍,大致分為:經營管理、勵志韜略、思想人文、政治哲學、藝術、小資心情時下小說等等幾類,有些很好的書,但是畢竟沒有系統全面的書籍,依然令人感覺猶如一個當代的中學生的書房,它不適合思想,也不適合學術,當然對於一般的所謂文人、藝人、作家和文藝愛好者等等也足夠了。當然,“書吧”畢竟以“吧”為重,畢竟要靠酒水來支撐店面的收入,所以它更加凸現優勢的是提供了一個關注文化者的進行交流的公共平台。看到了曾經做過DJ、記者和專欄寫手的書吧經營者曉昱女士的書《深圳不說愛》,她說:“沒有自己可以掌控的物質生活,就沒有精神生活的滿足”、“明白自己最想要什麼,並明白和心甘情願地承受由此帶來的種種幸福與不幸”、“我想我工作我努力也就是為尋歡作樂,讓尋歡作樂更有資本,讓尋歡作樂更坦然”,正是時下見慣了的那種既輕浮又足夠坦誠的個性表白與做派。這種理念支撐下的沙龍活動,我也感受到了大家基本缺少那種對於藝術的神聖的敬意,而更多的是“做”和“玩”的氣氛與心態。又拿起書吧里的一份酒水單看看,大多是用一些很別致的詞語來命名的,欲望都市、物質生活、浪漫情人、廣島之戀、用聲音撫摩深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魂斷藍橋等等,價位在20-90元之間。
我開始安靜下來了解版畫和應天齊,隨意坐下,桌邊放著線裝插圖版的《琵琶記》,小心打開來看,真是頓覺古書之美與詩意,古人那種切合詩意和自然的心態似乎復活在其中。後來又翻了翻《中國版畫史》、《版畫的故事》、《西方版畫史》、《世界版畫通史》、《中國現代版畫》和包括應天齊在內的中國四大版畫藝術家的介紹畫冊,透過窗外,仍見細雨不停地飄落,恍忽間又好像迷失了自己,仿佛置身於民國初時的街頭,來往的車輛和撐傘走過的人們…… 我起身來看應先生展出的一些版畫,西遞村系列、黑色碎裂系列、徽州之夢系列水印版畫是他的代表作,我先看一些小品畫,“出海”里是妻子為夫君縫補衣服的瞬間,又令我想起前此火車上的那個憂鬱如畫的女子,又有“人民心底里的花”、“海之歌”、“漁訊”、“宋慶齡”、“春雨”等等,只是地方太過侷促,裝飾和環境也不夠氣氛,遠遠未若05年夏在北京亞運村炎黃藝術館欣賞黃胄畫作的那份心情,記得當時似乎整個藝術館只有我一個人,消磨近乎一天也沒有遇到一個來參觀的人,只是偶爾見到裡面的工作人員而已,那時我時而觀畫,時而躺在長長的石凳上,享受那空闊的藝術殿堂。在這稍顯嘈雜的書吧里,應先生的版畫被縮小到幾乎只餘一片黑色,尤其是那些西遞村的牌樓、南湖、古建築群、月沼幾幅,濃重的黑色似乎只使人感覺到歲月的滄桑在古徽州建築上的塗抹和雕刻,似乎是時光的自然流瀉,抑或是應先生心中的思想伴那大塊的黑色直鋪出來,仿佛有些許的神秘和寂寥躍動著。然而誰又能知道在那巨大的黑色背後卻有著應與一位姑娘的淡淡的卻又一定是最為真摯的情感,似乎如傅雷當年在汴京遭逢的那位姑娘,沒有現代感情中的諸多元素,然而卻是人們內心中永遠所嚮往的東西,沒有行動也沒有結果卻只有心靈撼動的愛,卻更讓人戀之難捨,而這該給了藝術家多么大的創作動力和生命激情!黑色的背後還有傳奇,那就是一個村、一個藝術館、一個世界文化遺產,應的《西遞村系列》版畫使得古徽州的一個小村落在2000年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錄入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如今西遞村因畫家及其作品聞名,遊人紛至,它的網站上有著各方面的名人來訪,聯合國秘書長夫婦的名字都列在藝術家的上面。(“洵陽台”與“桃源古洞”被人認為是桃花源的出處,一前一後盤踞在去西遞村必經的路口,使距此2公里的村落增加一分優雅氣質。據說因為村中有三條溪流由東至西穿過,村西側是古代驛站“鋪遞所”,西遞才得此名。明、清年間西遞有古宅600所,被文人形容為“三千煙灶三千丁”。而今雖然盛況不再,古人費心勾畫出來的船形圖畫業已七零八落,但是村西頭作為桅桿的銀杏樹卻挺拔如昨;村前作為船帆的胡文光牌樓屹立不倒,鱗次櫛比的300多幢古老房屋的船身保存依然完好,讓940年的風雨侵襲成為枉然。古屋老宅所蘊藏的內容十分豐富:精巧別致的園林,渾厚樸實的石雕,活靈活現的磚雕、木雕、彩繪……西遞村位於安徽省黃山市黟縣東南部,四面環山,兩條溪流從村北、村東經過村落在村南會源橋匯聚。現存明、清古民居124幢,祠堂3幢。2000年11月30日,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這塊盆地上的溪水逆東而西,認為非等閒之地,遵“地師”指點,整個村落仿船形建造,寓“借水西行,得神助,取真經,從而大吉大發”之意。縱觀村史,西遞的確地靈人傑,全村進入仕途的共115人,稟、貢、監生多達300人。至今,村中仍留有明清民居三百餘幢,保留完好的多達124幢。潔白的粉牆主要是為防止雨水侵蝕,配著黛青的鴛瓦、飛挑的檐角、高昂的獸脊斗拱,綿亘著一幅宗族生息繁衍的歷史長卷。高低錯落的五疊式馬頭牆,以其抑揚頓挫的起伏變化,體現了皖南民居的獨特韻味。馬頭牆最初的作用只是封火山牆,防止鄰人失火殃及自家,具有相當的實用性。但後來卻成為一種裝飾,民間俗稱為“五嶽朝天”。在面值30分的“中國民居”郵票上便可直觀的體會到這一建築特色。與“五嶽朝天”並稱的“四水歸堂”也是徽派建築的主要特徵之一:老房子多以天井為中心,四面高牆圍護,唯以狹長的天井採光、通風,外牆很少開窗,即使有也是在高處以四五十公分的小窗略作點綴,因此總給人一種幽暗迷離的感覺。據當地人講,除了防盜之外,還有“暗室生財”的講究。前者顯然與徽州男子外出經商有關,後者則源於古老的風水觀念。)
…… 從書吧出來,心裡空落落的,沒有思想盛宴般的充實與沉重,也沒有輕鬆狂歡般的開心與飄忽,更不能相比那山水之間輕靈與乾淨,忽然腦海中崩出一句“精神的氣球飄浮在物質的水面上”,難以理解,難以接受,象最初印象派的藝術,象最初的行為藝術,我知道可能慢慢地大多人會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然而於我卻似乎很難,在我們無力生產厚重思想、純正靈魂的時候,我們不會歸於沉默或者走向自然,而總是還會哪怕扭曲地、虛妄地表現自己。站在十字路口,此刻,深圳的上空飛動著朵朵的烏雲,或許在如今的年代裡也只剩下天空可以讓人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