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況
【作品名稱】浣溪沙·十八年來墮世間
【創作年代】清代
【作者姓名】納蘭性德
【作品體裁】詞
原文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註解
十八年句:李商隱《曼倩辭》“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閒。”吹花嚼蕊:李商隱《柳枝詩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塗妝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吹花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余從昆讓山,比柳枝居為近。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余《燕台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斷長帶,結讓山為贈叔乞詩。明日,余比馬出其巷,柳枝丫鬟畢妝,抱立扇下,風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鄰當去湔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郎俱過。’余諾之。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余臥裝以先,不果留。”按,此序中之柳枝,乃歌妓也。
冰弦:琴弦。據《太真外傳》,拘彌國琵琶弦,為冰蠶絲所制。
紫玉句:紫玉釵,辭出蔣防《霍小玉傳》。燈影背,湯顯祖《紫釵記》:“燭花無賴,背銀缸、暗擘瑤釵。”紅棉:周邦彥《蝶戀花》詞:“淚花落枕紅棉冷。”枕函:古以木或瓷製枕,中空可藏物,因稱枕函。
詞牌簡介
浣溪沙唐教坊曲名。張泌詞,有“露濃香泛小庭花”句,名《小庭花》;賀鑄名《減字浣溪沙》;韓淲詞,有“芍藥酴縻滿院春”句,名《滿院春》;有“東風拂欄露猶寒”句,名《東風寒》;有“一曲西風醉木犀”句,名《醉木犀》;有“霜後黃花菊自開”句,名《霜菊黃》;有“廣寒曾折最高枝”句,名《廣寒枝》;有“春風初試薄羅衫”句,名《試香羅》;有“清和風裡綠蔭初”句,名《清和風》;有“一番春事怨啼鵑”句,名《怨啼鵑》。
解讀
此闕似為沈宛作,參見前同調“欲問江梅瘦幾分”闕之“說明”。“吹花嚼蕊”、“天海風濤”,皆切沈宛身份。另,“十八年”、“紫玉釵”語皆見於唐傳奇蔣防撰《霍小玉傳》,“紅棉”句情境亦與小玉故事仿佛。小玉,亦歌女也,以詞為沈宛而作,庶當無誤。康熙二十三年歲杪,顧貞觀作伐,沈宛至京,歸性德為妾,詞即作於此時。又,湯顯祖《紫釵記》傳奇亦演霍小玉故事,故詞句又化用《紫釵記》曲文。性德藏書中有《紫釵記》,見《謙牧堂書目》。
賞析一
關於容若這一闋《浣溪沙》中所寫女子是誰,一直頗有爭議。有說是寫給妻子盧氏的,有說是寫給青梅竹馬的戀人的,也有說是寫給沈宛的。容若的愛情篇多傷感悽美,此篇則完全相反。時隔流光上百年,我們也只能猜測,並在猜測中感受一次難得的風情旖旎,花好月圓。
十八年來墮世間,這是用的李商隱《曼倩辭》中的成句:“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閒。”曼倩就是漢朝名人東方朔。據《仙吏傳·東方朔傳》所載,東方朔死後,天上的歲星復明,於是漢武帝仰天而嘆:“東方朔生在朕身旁十八年,而不知是歲星哉。”容若心裡,好似這世間所有的美都無法與她比肩,她在他看來,是好到極致的,超凡脫俗的,一如那天宮之中的仙子錯落凡塵。由於容若與盧氏成婚是在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當時容若二十歲,盧氏十八歲。聯繫此句,所以才有人說,這是寫給盧氏的。
吹花嚼蕊,指吹樂,歌唱,與吹葉嚼蕊同義。可見李商隱《柳枝》序:“柳枝,洛中里娘也……吹葉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亦可見胡翼龍的《滿庭芳》:“吹花題葉事,如今夢裡,記得依然。”後又引申為推敲聲律、詞藻等文墨之事。冰弦,即琴弦。相傳是用冰蠶絲所製作的琴弦。此處可理解為樂器之類。洪昇的《長生殿》里寫楊貴妃彈琴是“冰弦玉柱聲嘹亮,鸞笙眾管音飄蕩。”這一句,我們可以看到,容若所寫是她的才。她不僅相貌出塵,而且會舞弄文墨,精通音律,可謂是才貌雙全,人間難得。因李商隱《柳枝》詩中的柳枝是一歌伎,於是又有人說“吹花嚼蕊”“天海風濤”皆切沈宛身份。
多情情寄阿誰邊。阿誰,是容若自指。她那樣的美好,是上天恩賜的禮物,落入他的懷中。於世間千千萬萬中,他與她相遇。世間千千萬萬男子,她獨鍾情於他。還有什麼能抵得上這樣兩情相悅的稱心如意呢?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紅棉,女子擦粉用的粉撲。枕函,又稱枕匣,指中間可以放置物件的匣狀枕頭。他將她端詳,滿心歡喜。燭影搖紅,人面勝過桃花,光陰勝過醇酒。她玉釵顫顫雲鬢如霧,眼波楚楚嬌軟無力。他對她迷戀,對她所存在的每一寸時間感念。縱迷戀是萬丈深淵,他亦對其視之若歸。
她是千嬌百媚,她是萬紫千紅,她是最美的花,開在他的生涯。她是他春光里的月色如煙。然而他卻說,相看好處卻無言。不盡言,繼而靜默。那一刻,他或是幸福到失聲,或是幸福到憂傷。容若用這樣的一句話來結尾,便真真的是美到惆悵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幸福,才招惹到命運來嫉妒。不管容若寫的是誰——盧氏難產而早逝以至天人永隔,傳說中的戀人入宮後也與他一別天涯,納沈宛後一年,他便去世了。他的幸福總是那樣少,憂傷總是那樣多。這闕《浣溪沙》詞,亦成了他生命中最婀娜有致的風月情濃,錦年有時。在他的一片悽然清詞中璀璨如珠貝,顫裊如花開。
賞析二
這首詞一說是容若寫給青梅竹馬的戀人的,一說是新婚之後,寫給妻子盧氏的。我個人比較傾向於前者。沒什麼證據,只是一種感覺,這鐘青澀揣測的愛是屬於年少戀事。
我一直在想,在容若的生命中,在盧氏之前,如果真的曾出現過另一個他深愛的女子,那么她應該是什麼樣子?又是否真的姓那個情意難當的“謝”字?姑且都當是存在過的吧,情相本虛幻,有過沒有過其實都不是信口雌黃。
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的攜手並行,只有兩條路:繼續或放棄,是並肩觀望世間風月後的花好月圓;抑或是,看到那邊風景更好的果斷離散。《飲水詞》中那么多哀婉情思。或悔或恨,情衷未償,容若的放棄顯然是有外因摻夾,這種種矛盾痛苦實在不是成天對牢一個愛定了自己的妻子,兩情相悅可以衍生出來的。
古時男子傳宗接代是為人倫大任,甚少娶得自己心中所喜的女子,常常揭蓋頭之前還不知道對面的女子長什麼樣子,有愛也是後來的事。容若是明珠長子,這便注定了他的愛情永遠要擺在家族的責任之後,無可逃避抗拒。容若在謝娘之後,心知必會有一個人來取代她,是誰並不重要。娶盧氏是責任還是需要?無從知曉。
在容若的詞中,又仿佛看見他們曾經相處的情景:她是多才的,文墨一定很通,而且善弄箏蕭。某個清寒月夜,容若聽見蕭聲,循聲來到她住的地方,看見她立在迴廊上吹蕭,形影清瘦,眉目在月光中逾加清涼出塵。
詞中起句“十八年來墮世間”,化用李商隱《曼倩辭》中“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夢歸碧桃閒。”的現成句子,其典出於《仙吏傳·東方朔傳》。故事說的是,東方朔臨死時對人說,天底下只有太王公是知道我的。他死了以後,漢武帝便招太王公來問:“爾知東方朔乎?”那太王公否認,說他只善於觀星曆,並不知道東方朔何許人。武帝又問他,天上的星星都在吧?太王公回答道:“諸星俱在,獨不見歲星十八年,今復見矣。”武帝才知道,原來在他身邊出謀劃十八年的東方朔是歲星臨凡。容若用此典不止是點出伊人年少,更隱言兩人青梅竹馬。
容若並沒有從謝娘的相貌、外表、衣著方面去寫,而是通過對她的幾個動作的捕捉,描繪出一個嬌憨可愛、溫柔率真的女子。“吹花”,其實就是“吹葉”,即用樹葉吹出音調來;“嚼蕊”是嚼花蕊,使口中帶有香氣;“冰弦”則是冰蠶絲做的琴弦。《太真外傳》里曾經記載過開元中,中官白季貞從四川帶回來一把琵琶獻給楊貴妃,其弦乃“拘彌國所貢綠冰蠶絲”。容若後來的悼亡詞中也有“塵生燕子空樓,拋殘弦索床頭。一樣曉風殘月,而今觸緒添愁。”(《清平樂》的詞句)
一時之間言語盡了,情意仍是相看兩不厭地深長綿延,他看見她臥在紅綿枕上,發間的紫玉釵在燈影下搖曳輕顫。在燈下端看她的容顏,她的舉止,都是如玉生香。這樣恰到好處,自己卻拿不出什麼話來贊她,心知她是好的,口中說不出來,勉強去說也是詞不達意,亦不可輕言挑逗。明明是親近相對的眼前人,心裡竟陡然生出佳人誰屬的惘悵。
容若是真愛謝娘的,因此在那個時刻才得以逼近愛惘然微妙的本相:一隻通靈的小狐狸,拒絕被任何人馴養。
評論
況周頤曰:《飲水詞》有雲“吹花嚼蕊弄冰弦”,又雲“烏絲闌紙嬌紅篆”。容若短調,輕清婉麗,誠如其自道所云。(《蕙風詞話》卷五)
————馮統一、趙秀亭《飲水詞箋校》
作者簡介
納蘭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避太子保成諱改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正黃旗滿州人,大學士明珠長子,生長在北京。幼好學,經史百家無所不窺,諳悉傳統學術文化,尤好填詞。康熙十五年(1676)進士,授乾清門三等侍衛,後循遷至一等。隨扈出巡南北,並曾出使梭龍(黑龍江流域)考察沙俄侵擾東北情況。康熙二十四年患急病去世,年僅三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