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鍊冶,絕愛⑴緇磷⑵。空潭⑶瀉春,古鏡照神。
體素⑷儲潔,乘月返真⑸。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解釋
⑴、絕,解作“絕對”,“絕愛”是很愛的意思。
⑵、淄磷,當源出《論語•陽貨》:“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意思是: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薄,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
⑶、空潭:是指清澈見底而無絲毫塵埃的潭水。
⑷、體素,即《莊子•刻意》篇說的:“能體純素,謂之真人。”無知無欲,無所與雜,純真素樸,是為儲潔。故如得道仙人,脫略塵俗,而乘月光返回天庭。
⑸、返真,即是返歸自然。《莊子•秋水》篇云:“北海若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意義分析
首四句以“真人”之心態來比喻“洗鍊”之詩境,所謂“超心冶煉”,是說這不是人為雕琢之冶煉,而是以超脫世俗之心,於意想中“冶煉”之,則自然落盡一切雜質,而顯其素潔之本體。“絕愛淄磷”,此句之意:“洗鍊功到,則不美者可使之美,不新者可使之新,雖淄、磷亦覺可愛。”非言“淄磷”本身可愛,而自“超心冶煉”視之,則其中所含金銀原質自然清晰呈現。若以人工冶煉,雖極盡工巧亦不可得最純淨之金銀。
中四句中所說“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頗如老子所說的:“大巧若拙。”清澈見底而無絲毫塵埃的潭水,能把所有春光映現出來;古鏡並不一定能照出人形貌上的纖細之處,但卻最能從中看出真實神態,因為它在朦朦朧朧之中,要靠你的想像力去補充。
後四句講的是能達到“返真”的境界,則瞻望星辰,載歌幽人,怡然自得矣。今日如流水般潔淨,皆因純靜皎潔的明月是吾前身也。《大宗師》篇云:“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總體論述
“洗鍊”一品看來是講的一種藝術技巧,但實際上也是說的一種詩歌的境界。此言詩境務必達到一種自然純淨、返歸本體的狀態,而絕無世俗塵垢之摻合,故云:“如礦出金,如鉛出銀。”
例詩介紹:
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既是一片冰清玉潔的純淨心靈,又是脫盡鉛華的樸素藝術形式。這種“洗鍊”不是人工至極的精密凝練,而是歸真返樸的純淨本色。此又道家之“洗鍊”不同於儒家之“洗鍊”也。
逐句新解
洗鍊是兩個字,洗與練(煉)。“洗”字大家熟悉,淘米浣紗,都是洗,目的在於洗去麩皮,去除雜質。寫文章務必如此,“洗洗更健康”,想當年,我的先輩同行,奉皇諭對某些出版物予以過濾,這就是“洗”;《1984》大家都看過了,某些要人突然人間蒸發,其中的重要一步就是文字“清洗”,說了這么些,是一個“洗”字。至於“練”,亦即“煉”,顧名思義,更好理解,錘鍊語句,推敲用詞,這都是文藝評論中經典的教義。不需贅言。這一節是用了兩個重大的比喻,說明洗鍊的效果在於淘盡雜質,存其精華,產一克拉金,出紋銀一兩,大家知道那除去的雜誌有多少嗎?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好多好多,不然能這么昂貴嗎?可想而知的。
以下兩句,要解釋一下。“超心鍊冶”,鍊冶也就是冶煉,就是“錘鍊萃取”的行文之道,不需要多說了。同樣是冶煉,因為心態與專注的不同,結果就大不一樣。“超心冶煉”,就有別於漫不經心,馬馬虎虎,這是第一層意思;第二層意思就需要從司空圖本人的道學氣質出發去理解了。二十四詩品是一個整體,各有側重,互為說明,所以,這裡的“超心”二字,就蒙上了“真”、“素”、“脫然”、“道契”等等有別塵俗的意味。寫文章的人都知道“神來之筆”這個說法,刻意地修飾與經營,在技術上我們可以說工,但在境界上卻流於匠。所謂匠心作意,雖然技術上很完美,但氣質上還是差了去。所以,司空圖在這裡的“超心冶煉”,是指超越於常見的凡心,脫去世俗塵垢的眼光,去冶煉,去鍛造。這當然是很高的要求了,假如能到這個境界,可謂得了文之道。玄妙之門,也就悠然洞開了。
前頭是正面落筆,後半句是反出著墨。“絕愛”,有的人會想當然,望文生義,理解成“最愛”,那就錯啦。緇與磷,是什麼?出自《論語·陽貨》中的“磨而不磷,墨而不緇”,這個意思跟“出淤泥而不染”,在《兒女英雄傳》中安老太爺用來銘在一個碗上勉勵自己的兒子;岳飛在自己用的筆記本電腦——硯台後刻上銘文:“堅持、守白、不磷、不緇。”可見緇與磷不是窈窕淑女,“絕愛”顯然不是“深愛”啦。
讀過《老子》的自然就明白,此處的“絕”正是“棄聖絕智”的絕,照顧現代人的理解習慣,這個絕就是“斷絕”的意思。“絕愛緇磷”,就是不要對那些沒有用的花哨表面戀戀不捨,要勇於刪減,不要因為自己筆下的文字,愛屋及烏,捨不得拋棄,因此“緇磷”本身,也不能說一無是處,大凡表面花哨的東西,都有誘人的力量,這也是我們生活的經驗。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
司空圖的詩品,重在一種意境,有時候真是不能落言詮,就好比“流動”品中,開頭的比喻也僅僅是比喻而已,舉出一端,不能將現象混同於本體。禪宗《指月錄》是專講公案的書,所謂公案就像指向月亮的手指頭,指給某人請看那個月亮,此時你要看月亮,不要看我的手指頭。“指月”本身是所謂手段,亦即佛家所謂“方便法門”,在這裡舉例,舉一個場景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僅僅是以為說明,不能膠著在上面。那種死記硬背的,就如“沖淡”品中,“誦之思之,其聲愈稀”,就是死在句下了。
好。接著說,空潭是指清澈見底而無絲毫塵埃的潭水,可以用“精神”品中的“明漪絕底”來形容。清澈不雜,因此能“淵澄取映”,把美好春光映現出來。這裡為什麼要用一個“瀉”字而不是“映”或“照”字呢?我的理解是表現了春光的流動,而這分流動有很好的與水之動感聯繫起來,不覺得牽強,這是它的妙處。“瀉”字連同後半句“古鏡照神”的“神”字來解,其實二者並舉,用的是互文手法來強調脫俗不塵的一面。“古鏡”與現代的高科技鏡子不一樣,打磨得再好,也趕不上如今的“新鏡”,所以不能達到纖毫畢現的效果。但在這裡,文章的要義不在於細節瑣碎,而是整體的一種氣質風格,寫散文所謂“形散神不散”,形體浪蕩而守真歸一,這比用那種穠詞佳句堆砌的所謂美文要高明得多。
可以說,“空潭”與“古鏡”這兩種取象,是用來借喻一種澄澈的冶煉之心、沖淡的文藝效果和審美體會。不能再往下說了,因為這是一段無言的體味。好比男女之間情深默默之時,雙目對視即成美景,何必非要言之振振:哪怕北京房價再漲,我也要為你把新房落實了。哈哈。此君不會談戀愛啊,說話要分場合嘛。
“體素儲潔,乘月返真。”這兩句,先不忙解釋,閉上眼睛冥想一下,煙火氣就去了。所謂“體素”,那是真人才能做到的。《莊子&S226;刻意》里說“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就是這裡的出典。因此,“體素”就是超凡脫俗,我自己遇到不如意事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翻一翻道家的書,用來寬解我心。這次大牛市在六月份被偉大的管理者攔腰一大刀,於是我的數年積蓄都貢獻出去了,而且一去不復返。這個時候啊,唯有讀書定心才能救我一命啊,呵呵。可在平時,就不能耽溺在這些空空離塵的思想中,看得太開了,也許下頓飯連水煮魚都吃不上了。簡訊不是說嗎,“要勤奮努力,在領導看得到的時候;要認真仔細,在領工資的時候。……”人,還是不能走極端的。
超凡脫俗了,自然就是得道成仙了,連阿狗阿貓都能跟著升天,那么本人乘個月亮觀光觀光不在話下,而到了那種人煙不見到地方,大概是歸家了,以上是趣談,笑話也。在正理,“體素儲潔”,是指因為不同凡俗,能夠做到純真素樸,而這種境界,非仙人莫屬,此人只應天上有,月光中,(跟“高古”中的“畸人乘真”意思相類)“返真”,返歸自然,與天地齊壽,與日月同休。同樣出自《莊子》,裡頭說“北海若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反通返,反真也就是返真。所以,諸君想想,文章小道,但是境界高妙,“洗鍊”要到這個地步,不“超心”工作怎么可能呢?
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載”字是動詞詞頭,熟悉《詩經》的讀者就不會感到意外了,如《載馳》中的“載馳載驅,歸唁衛侯”。因此,前半句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就是“瞻望星辰,幽人放歌”,那顯然是很快樂的景象,快樂從哪裡來呢?無怨無求,怡然自得,撫琴聽松,聽那清澗水流潺潺有聲,望那明月凝霜寂靜,在此今世,恍見前身。這算是我吳某人的一個意譯吧。
至於前身或前生,有很多傳說與典故,最有名的一首詩大家都熟悉,我默寫在此: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出自蘇東坡講的故事《僧圓澤傳》。裡頭說世家子弟李源,當初也是縱情聲色,是個不亦樂乎之悲。後來安祿山事件,老爺子死了,為人子的李源“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在惠林寺中待了五十多年。有個叫圓澤的和尚,跟李源很談得來。中間的七七八八我就不說了,於是,圓澤圓寂了,留了一個約定,數年後李源長途赴約。到了那裡,聽到牧童唱歌,就是剛剛我默寫的。李源問他老和尚怎樣啊。回答說:“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說完又唱起歌來:“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己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我引用這個故事來做賞析文章,是因為我覺得意境可以相通,瞻望星辰,因此見到明月;幽人以歌,跟這個小牧童的歌聲一般;試想,在一個有慧根因緣的人,觸目驚心(這不是什麼壞事,我的意思是驚動了宿根,或者佛心驚醒),流水今日,明月莫不是前身嗎?文章的“洗鍊”好比人修道成佛到了一種境界,要洗去塵俗凡心,脫去形累,直指本心,這樣才能返樸歸真。所以脫盡鉛華,歸於平淡,文章寫到平淡從容,明月流水,那才是非凡的境界。我們這種俗人,就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吧。
最後提一句,在通常的理解,詩文之道,在第一節就可以說明了,但第一節中恰恰藏了“超心鍊冶”。可以說,後頭的篇幅都是圍繞“超心”兩個字而闡發的,所以讀起來似乎跟我們通常觀念中“文章要洗鍊”有不同,當然啦,我們受的是什麼教育啊(我愛北京天安門,小明幫助了老大媽,高興地笑了……),豈能那么容易深得古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