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高粱橋①水,從西山深澗中來,道此入玉河。白練千匹,微風行水上若羅紋紙。堤在水中,兩波相夾。綠楊四行,樹古葉繁,一樹之蔭,可覆數席,垂線②長丈余。
岸北佛廬道院甚眾,朱門紺殿,亘數十里。對面遠樹,高下攢簇④,間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於林水之間。
極樂寺去橋可三里,路徑亦佳,馬行綠蔭中,若張蓋。殿前剔牙松數株,松身鮮翠嫩黃,若大魚鱗,大可七八圍許⑤。
暇日,曾與黃思立諸公游此。余弟中郎云:“此地小似錢塘蘇堤。”思立亦以為然⑥。於因嘆西湖勝境,入夢已久,何日掛,作六橋③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韻,各賦一詩而別。
注釋
1.高粱橋:在北京西直門外。
2.道:經過
3.練:白色的熟絹
4.垂線:指下垂的柳條。
5.亘:連綿
6.攢簇:聚集。
7.班剝:即“斑斑駁”
8.大可七八圍許:大概七八圍的樣子
9.思立亦以為然:黃思立也是這樣覺得。
10.進賢冠:東漢儒所戴的冠。掛冠,指辭官。
11.六橋:在杭州西湖蘇堤上有六座橋。
譯文
高梁橋下的河水從西山深峽谷中流淌過來,經過此地流入河裡。一千匹白色的帶子一般,微風吹過水麵就像羅紋紙(一種紙張)。河堤築在水中,被兩條河夾著。堤上有四行綠色的楊樹,樹木古老枝葉繁盛,一棵大樹的樹蔭,可以鋪好幾張蓆子,從葉子縫隙中垂下的光線有一丈多長。 河岸北邊寺廟道院非常多,紅門大殿,綿延好幾十里遠。對面遠處的樹木,高矮成林,中間幾處水田,西山好像人盤著螺鏇狀的頭髮,聳立在樹林河水之間。
極樂寺離橋大約三里路,道路的風景也很好,馬在綠蔭下前行,就像給馬車做的車棚。佛殿前有幾株“剔牙松”,松樹軀幹碧綠嫩黃,斑駁疏落就像大魚的魚鱗,松樹大約有七八圍(一人環抱的長度叫做圍)粗。
空閒時節,我曾經和黃思立等先生一起來這裡遊玩。我的弟弟袁中郎說:“這個地方就像錢塘、蘇堤”。黃思立也認為是。我於是感慨西湖美景,我夢到很多次了,什麼時候能掛起進賢冠(掛進賢冠,意思是辭去官職,掛起官帽,讓給賢能的人),充當西湖六橋底下的遊客,了卻我一段山水情緣?
當天每人分別押一個韻,各自做了一首詩,然後道別。
作者
簡介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學家,字中郎,又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漢族,荊州公安(今屬湖北公安)人。宏道在文學上反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風氣,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並有才名,合稱“公安三袁”。
生平介紹袁宏道(1568~1610)少敏慧,善詩文,明代文學家,字中郎,又字無學,號石公,又號六休。年十六為諸生,結社城南,自為社長,“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師之,奉其約束不敢犯。”萬曆二十年(1592)登進士第,萬曆二十三年(1595)謁選為吳縣知縣,聽政敏決,公庭鮮事。政暇與士大夫談文說詩,以風雅自命。宏道任吳縣縣令時,在任僅二年,就使“一縣大治”,“吳民大悅”。辭去縣令後,“為人貸得百金”,作妻室生活費用。宰相申時行讚嘆說:“二百年來,無此令矣!”他辭去吳縣縣令,在蘇杭一帶遊玩,寫下了很多著名的遊記,如《虎丘記》《初至西湖記》等。他生性酷愛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險登臨。他曾說“戀軀惜命,何用游山?”“與其死於床,何若死於一片冷石也。” 萬曆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職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讓他進京。他只好收斂起遊山玩水的興致,來到北京,被授予順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越二年,補禮部儀制司主事,數月即請告歸。後遷官至稽勛郎中,不久即謝病歸里。萬曆三十八年(1610)九月六日(10月20日)卒,年四十有三。他去世以後,連購買棺材及眷屬回故里的路費都是朋友們的捐助和賣盡他的書畫幾硯湊的。《明史》卷二八八有傳。與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並有才名,合稱“公安三袁”。流傳至今的作品集有《瀟碧堂集二十卷》,《瀟碧堂續集十卷》,《瓶花齋集十卷》,《錦帆集四捲去吳七牘一卷》,《解脫集四卷》,《敝篋集二卷》,《袁中郎先生全集二十三卷》,《梨雲館類定袁中郎全集二十四卷》,《袁中郎全集四十卷》,《袁中郎文鈔一卷》等等。
作品選摘
山陰道錢塘艷若花,山陰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聞西湖好。
平生王獻之,酷愛山陰道。彼此俱清奇,輸他得名早。
一作刀筆吏,通身埋故紙。鞭笞慘容顏,簿領枯心髓。
奔走疲馬牛,跪拜羞奴婢。復衣炎日中,赤面霜風裏。
心若捕鼠貓,身似近羶蟻。舉眼盡無懽,垂頭私自鄙。
南山一頃豆,可以沒餘齒。千鍾曲與糟,百城經若史。
結廬甑簞峰,系艇車台水。至理本無非,從心即為是。
豈不愛熱官,思之爛熟爾。
望望鄂公墳,石龜與人齊。塜前方丈土,澆酒渥成泥。
雖知生者樂,無益死者啼。如彼墳前馬,張吻不能嘶。
天地入海刼,志士合鸞棲。曷為近湯火,為他羊與雞?
孤山梅處士,事業未曾低。西陵倡家女,松栢夾廣蹊。
紅粉是活計,山花足品題。奚折穌公柳,策馬度花堤。
溪深六七尋,山高四五里。縱有百尺鉤,豈能到潭底?
文叔真有為,先生真無用。試問宛洛都,誰似嚴灘重?
舉世輕寒酸,窮骨誰相敬?如何嚴州城,亦以嚴為姓?
或言嚴本庄,蒙莊之後者。或言漢梅福,君之妻父也。
草昧推何李,聞知與見知。機軸雖不異,爾雅良足師。
後來富文藻,詘理競修辭。揮斤薄大匠,褁足戒旁岐。
模擬成儉狹,莽蕩取世譏。直欲凌蘇柳,斯言無乃欺?
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卻活一壺酒,攜君聽竹枝。
竹床松澗淨無塵,僧老當知寺亦貧。飢鳥共分香積米,落花常足道人薪。 碑頭字識開山偈,鑪裏灰寒護法神。汲取清泉三四盞,芽茶烹得與嘗新。
東阿道中晚望東風吹綻紅亭樹,獨上高原愁日暮。可憐驪馬啼下塵,吹作遊人眼中霧。
青山漸高日漸低,荒園凍雀一聲啼。三歸台畔古碑沒,項羽墳頭石馬嘶。
野花遮眼酒沾涕,塞耳愁聽新朝事; 邸報束作一筐灰,朝衣典與栽花市。
新詩日日千餘言,詩中無一憂民字; 旁人道我真聵聵,口不能答指山翠。
自從老杜得詩名,憂君愛國成兒戲。 言既無庸默不可,阮家那得不沉醉?
眼底濃濃一杯春,慟於洛陽年少淚。
試問飛來峰,未飛在何處?人世多少塵,何事不飛去?高古而鮮妍,楊雄不能賦。
白玉簇其巔,青蓮借其色。唯有虛空心,一片描不得。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識。
燕地寒,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砂走礫。侷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不能以游墮事,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徐文長傳》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 ,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 。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 ;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 。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 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你,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 ,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 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沈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 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 其名不出於越。悲夫!
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者也。 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 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 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 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 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閒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 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 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 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桌小入 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 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游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 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 。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敘陳正甫會心集》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 者不能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 之名,求趣之似,於是有辨說書畫,涉 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 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 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 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 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 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然聲伎; 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迨夫 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 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余友陳正甫,深於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干人, 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高若嚴光,不錄也。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 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
《天目》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由莊至顛,可二十餘里。
凡山深僻者多荒涼,峭削者鮮迂曲;貌古則鮮妍不足,骨大則玲瓏絕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
天目盈山皆壑(hè),飛流淙淙,若萬匹縞,一絕也。石色蒼潤,石骨奧巧,石徑曲折,石壁竦峭,二絕也。雖幽谷縣岩(yōu gǔ xuán yán),庵宇皆精,三絕也。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聲甚小,聽之若嬰兒聲,四絕也。曉起看雲,在絕壑下,白淨如綿,奔騰如浪,盡大地作琉璃海,諸山尖出雲上若萍,五絕也。然雲變態最不常,其觀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狀。山樹大者幾四十圍,松形如蓋,高不逾數尺,一株直萬餘錢,六絕也。頭茶之香者,遠勝龍井,筍味類紹興破塘,而清遠過之,七絕也。余謂大江之南,修真棲隱之地,無逾此者,便有出纏結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雲,巳(sì)後登絕頂,晚宿高峰死關。次日,由活埋庵尋舊路而下。數日晴霽(jì)甚,山僧以為異,下山率相賀。山中僧四百餘人,執禮甚恭,爭以飯相勸。臨行,諸僧進曰: “荒山僻小,不足當巨目,奈何?”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勞過謙,某亦不敢面譽。”因大笑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