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小說選

《林斤瀾小說選》,作者:林斤瀾,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於2009年出版,林斤瀾(1923~2009),原名林慶瀾。浙江溫州人。當代著名作家。

基本信息

作者簡介

林斤瀾小說選

林斤瀾(1923~2009),原名林慶瀾。浙江溫州人。當代著名作家。主要著作有小說集《春雷》《由里紅》《滿城飛花》《林斤瀾小說選》《矮凳橋風情》,散文集《舞伎》,戲劇集《布穀》,特寫集《飛筐》以及文論集《小說說小》等。2007年曾獲北京作家協會頒發的“終生成就獎”。本書收錄作者短篇小說作品23篇,基本涵蓋了其小說創作的整體風貌。本書版本採用的是由作者本人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8月初版的《林斤瀾小說經典》。

目錄

代序:小車不倒只管推

溪鰻

丫頭她媽

小販們

同學

哆嗦

黃瑤

五分

春節

夢鞋

萬歲

氤氳

白兒

電話

丫丫沒有娘

命門

敲門

幽門

鎖門

去不回門

去門

不門

回門

“跳”

輕重小驢車

井亭

短篇三痴

前言

花痴

石痴

哭痴

短篇三樹

驚樹

胡楊

桫欏

隧道

驚乍

火葬場的哥兒們

鄉音

絕句

微笑

線上試讀

溪鰻

矮凳橋的魚非魚小酒家

自從矮凳橋興起了鈕扣市場,專賣鈕扣的商店和地攤,糙算也有了六百家。早年間,湖廣客人走到縣城,就是不遠千里的稀客了。沒有人會到矮凳橋來的,翻這個鋸齒山做什麼?本地土產最貴重的不過是春茶冬筍,坐在縣城裡收購就是了。現在,鈕扣——祖公爺決料不著的東西,卻把北至東三省、內蒙古,南到香港的客人都招來了。接著,街上開張了三十多家飲食店,差不多五十步就有一家。這些飲食店門口,講究點的有個玻璃閣子,差點的就是個攤子,把成腿的肉,成雙的雞鴨,花蚶港蟹,會蹦的蝦,吱吱叫的鮮魚……全擺到街面上來,做實物招牌。攤子裡面一點,湯鍋蒸鍋熱氣蒸騰,炒鍋的油煙瀰漫。這三十多家飲食,把這六百家的鈕扣,添上了開胃口吊舌關泊色、香、味,把成條街都引誘到喝酒吃肉過年過節的景象里。

拿實物做廣告,真正的招牌倒不重要了。有的只寫上個地名:矮凳橋飯店。有的只取個吉利:隆盛酒樓。取得雅的,也只直白叫做味雅餐館。唯獨東口溪邊有一家門口,橫掛匾額,上書“魚非魚小酒家”,可算得特別。

這裡只交代一下這個店名的由來,不免牽扯到一些舊人舊事,有些人事還扯不清,只好零零碎碎聽憑讀者自己處理也罷。店主人是個女人家,有名有姓,街上卻只叫她個外號:溪鰻。這裡又要交代一下,鰻分三種:海鰻、河鰻、溪鰻。海鰻大的有人長,藍灰色。河鰻粗的也有手腕粗,肉滾滾一身油,不但味道鮮美,還滋陰補陽。溪鰻不多,身體也細小,是溪里難得的鮮貨。這三種鰻在生物學上有沒有什麼關係,不清楚。只是形狀都仿佛蛇形,嘴巴又長又尖,密匝匝鋒利的牙齒,看樣子不是好玩的東西,卻又好吃。這三種鰻在不同的水城裡,又都有些興風作浪的傳說。鄉鎮上,把一個女人家叫做溪鰻,不免把人朝水妖那邊靠攏了。

不過,這是男人的說法。女人不大一樣。有的女人頭疼腦熱,不看醫生,卻到溪鰻那裡嘁嘁喳喳,一會兒,手心裡捏一個紙包趕緊回家去。有的飯前飯後,愛在溪鰻店門口站一站,聽兩句婆婆媽媽的新聞。袁相舟家的丫頭她媽,就是一天去站兩回三回的一個?。

這天早晨,丫頭她媽煮了粥就“站”去了。回來把鍋里的剩粥全刮在碗裡,把碗裡的剩鹹菜全刮在粥里,端起來呼嚕喝一大口,說:“溪鰻叫你去寫幾個字呢。”

袁相舟窮苦潦倒的時候,在街上賣過春聯,貼過“代書”的紅紙,街坊鄰居叫寫幾個字,何樂不為。答應一聲就走了去。

這家飲食店剛剛大改大修,還沒有全部完工。先前是開一扇門進去,現在整個打開。後邊本來暗洞洞的只一扇窗戶,窗外是溪灘,現在接出來半截,三面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真是豁然開朗。這接出來的部分,懸空在溪灘上邊,用杉篙撐著,本地叫做吊腳樓的就是。

還沒有收拾停當,還沒有正式開張。袁相舟剛一進門,溪鰻就往裡邊讓。袁相舟熟人熟事的,徑直在吊腳樓中間靠窗坐下,三面臨空,下邊也不著地,不覺哈了一口氣,好不爽快。這時正是暮春三月,溪水飽滿坦蕩,好像敞懷餵奶、奶水流淌的小母親。水邊灘上的石頭,已經曬足了陽光,開始往外放熱了;石頭縫裡的青草,綠得烏油油,箭一般射出來了;黃的紫的粉的花朵,已經把花瓣甩給流水,該結籽結果的要灌漿坐果了;就是說,夏天撲在春天身上了。

一瓶燙熱的花雕遞到袁相舟手邊,袁相舟這才發覺一盤切片魚餅,一雙筷子、一個酒杯不知什麼時候擺上桌子。心想先前也叫寫過字,提起筆來就寫三個大字“魚丸面”,下邊兩行小字:“收糧票二角五、不收糧票三角”。隨手寫下,沒有先喝酒的道理,今天是怎么了?拿眼睛看著溪鰻……

素日,袁相舟看溪鰻,是個正派女人,手腳也勤快,很會做吃的。怎么說很會做呢?不但喜歡做,還會把這份喜歡做了進去,叫人吃出喜歡來。她做的魚丸魚餅,又脆又有勁頭,有魚香又看不見魚形。對這樣的魚丸魚餅也還有不實之詞,對這個做魚丸魚餅的女人家,有種種稀奇傳說,還有這么個古怪外號,袁相舟都以為不公道。

追究原因,袁相舟覺著有兩條:一是這個女人長了個鴨蛋臉,眼窩還里瞘。本地的美人臉都是比月亮還圓,月亮看去是扁的,她們是圓鼓鼓的。再是本地美人用不到過三十歲,只要生了兩個孩子就出老了。這個女人不知道生過孩子沒有,傳說不一,她的年紀也說不清。袁相舟上中學的時候,她就鮮黃魚一樣戳眼了。現在袁相舟鶴髮童顏一個退休佬,她少說也應當有五十。今天格子布衫外邊,一件墨綠的坎肩,貼身,乾淨,若從眼面前走過去,裊裊的,論腰身,說作三十歲也可以吧。

溪鰻見袁相舟端著酒杯不喝,就說戲文上唱的,斗酒詩百篇。多喝幾杯,給這間專賣魚丸、魚餅、魚鬆、魚面的魚食店,起個好聽的名號。溪鰻做魚,本地有名氣,不過幾十年沒有掛過招牌,大家只叫做溪鰻魚丸,溪鰻魚面……怎么臨老倒要起名號了?袁相舟覺著意外,看看這吊腳樓里,明窗淨几,也就一片地高興,說:

“唁,你看丫頭她媽,只給我半句:叫你寫幾個字。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全。”

溪鰻微微一笑,那牙齒密匝匝還是雪白的,說:

“老夫妻還是話少點的好,話多了就吵了。不是吵,哪有這么多話說呢。”

說著,眼睛朝屋角落一溜。屋角落裡有個男人,坐在小板凳上,腳邊一堆木頭方子,他佝僂著身子,拿著尺子,擺弄著方子,哆哆嗦嗦畫著線。要說是小孩子玩積木吧,這個男人的兩鬢已經見白了,腦門已經拔頂了。袁相舟走進屋裡來,沒有和他打招呼,沒有把他當回事。他也沒有出聲,也沒有管別人的閒事。

鍋里飄來微微的煳味兒,這種煳味兒有的人很喜歡。好比煙燻那樣,有熏雞、熏魚、熏豆腐乾,也有煳肉、煳肘子,這都是一種風味。溪鰻從鍋里盛來一盤剛焙乾的魚鬆,微微的煳味兒上了桌子。袁相舟也不客氣,喝一口酒,連吃幾口熱魚鬆,魚鬆熱著吃,那煳味特別地香,進口的時候是脆的,最好不嚼,抿抿就化了。袁相舟吃出滋味來,笑道:

“你這裡專門做魚,你做出來的魚,不論哪一樣,又都看不見魚。這是個少有的特點,給你這裡起個招牌,要從這裡落筆才好。”

溪鰻倒不理會,不動心思,只是勸酒:

“喝酒,喝酒,多喝兩杯,酒後出真言,自會有好招牌。”

說著,在灶下添火,灶上添湯,來回走動,腰身靈活,如魚游水中,從容自在。俗話說忙者不會,會者不忙,她是一個家務上的會人。

袁相舟端著杯子,轉臉去看窗外,那汪汪溪水漾漾流過曬燙了的石頭灘,好像撫摸親人的熱身子。到了吊腳樓下邊,再過去一點,進了橋洞。在橋洞那裡不老實起來,撒點嬌,抱點怨,發點夢囈似的嗚嚕嗚嚕……

那一條橋,就是遠近聞名的矮凳橋。這個鄉鎮也拿橋名做了名號。不過橋名的由來,一般人都說不知道。那是九條長石條,三條做一排,下邊四個橋墩,搭成平平塌塌、平平板板的一條石頭橋。沒有欄桿,沒有拱洞,更沒有亭台碑碣。從上邊看下來,倒像一條長條矮腳凳。

橋墩和橋面的石條縫裡,長了綠蔭蔭的苔蘚。溪水到了橋下邊,也變了顏色,又像是綠,又像是藍。本地人看來,閃閃著鬼氣。本地有不少傳說,把這條不起眼的橋,蒙上了神秘的煙霧。不過,現在,廣闊的溪灘,坦蕩的溪水,正像壯健的夏天和溫柔的春天剛剛擁抱,又馬上要分離的時候,無處不蒸發著體溫。像霧不是霧,像煙雲,像光影,又都不是,只是一片朦朧。袁相舟沒有想出好招牌來,卻在酒意中,有一支歌湧上心頭。二十多年前,袁相舟在縣城裡上學,迷上了音樂。是個隨便拿起什麼歌本,能夠從頭唱到尾的角色。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這歌詞原是大詩人自居易的名作。白居易的詩,袁相舟本來只知道“江州司馬青衫濕”,那一首《琵琶行》。因唱歌,才唱會了這一首。

見景生情,因情來歌,又因歌觸動靈機,袁相舟想出了好招牌,拍案而起。

身後桌子上,不知什麼時候鋪上了紙張,打開了墨盒,橫著大小几支毛筆。這些筆墨都是袁相舟家的東西,也不知什麼時候丫頭她媽給拿過來了。袁相舟趁著酒興,提筆蘸墨汁,寫下六個大字:“魚非魚小酒家”。

寫罷叫溪鰻過來斟酌,溪鰻認得幾個字,但她認字只做記賬用,沒有別的興致。略看一眼,她扭身走到那男人面前,彎下腰來,先看看擺弄著的木頭方子,對著歪歪扭扭劃的線,笑起來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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