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楣

朱中楣

朱中楣,字懿則, ,江西南昌人。明宗室輔國中尉議汶次女,吉水少司馬李元鼎室,禮部尚書李振裕母。關於其生卒年,李振裕《顯妣朱淑人行述》(以下簡稱《行述》)中有明確記載:“淑人生於天啟壬戌(1622)年五月初二子時,歿於今康熙壬子(1672)年二月十九日未時,享年五十有一歲。”著有《隨草詩餘》、《鏡閣新聲》、《隨草續編》、《亦園嗣響》等,收入《石園全集》中。

人物簡介

朱中楣,字懿則,一字遠山 ,江西南昌人。明宗室輔國中尉朱議汶次女,吉水少司馬李元鼎室,禮部尚書李振裕母。關於其生卒年,李振裕《顯妣朱淑人行述》(以下簡稱《行述》)中有明確記載:“淑人生於天啟壬戌(1622)年五月初二子時,歿於今康熙壬子(1672)年二月十九日未時,年僅五十有一歲。” 著有《隨草詩餘》、《鏡閣新聲》、《隨草續編》、《亦園嗣響》等,收入《石園全集》中。

由《石園全集》內夫婦二人的詩詞文章及子振裕所撰《行述》中,可以約略探出朱中楣一生患難頻經、升沉不定的坎坷境遇。朱中楣之父輔國中尉朱議汶,字遜陵,系出瑞昌王府,為鎮國中尉朱統第三子,母汪氏亦為名家女。朱中楣於明崇禎十二年(1639)歸李元鼎,第二年(1640)李起補光祿,朱中楣隨往京師,壬午年(1642)生子振裕於都門。癸未年(1643)夏,李元鼎推光祿卿,至甲申年(1644)二月始得旨,而李自成農民起義軍攻陷京師,明亡。未幾,清兵入關,搜羅遺老,特起李元鼎為太僕寺卿,乙酉年(1645)擢兵部右侍郎。後以坐薦人事落職,值江西用兵,不得歸,暫寓津門兄紫函處。紫函以事被逮,李元鼎被牽連,有逮問之驚。昭雪後欲舉家南歸,江西烽火未靖,於是僑居江蘇寶應縣甓社湖。辛卯年(1651),李元鼎復原官,鏇晉兵部左侍郎。然第二年(1652)冬,復因總兵任珍事牽連被逮,脫罪後於癸巳年(1653)初夏出都南歸,仍僑寓甓社湖邸舍。夫婦二人始儉約相守,吟詠自適。丁酉年(1657)冬舉家南還,卜宅南昌,庚子年(1660)生女六六。至庚戌年(1670)十月李元鼎去世之前,朱中楣度過了生命中最為安定怡然的十餘年歲月。夫亡後,她傷痛不已,遂於兩年後即壬子年(1672)二月卒於家。

綜觀朱中楣一生,正如李元鼎好友熊文舉所言:“諸凡通顯榮,流離患難,兵火風濤,艱辛險阻,無不備歷。” (卷一)特別是隨宦京都的十餘年間,“患難頻經,憂懷莫展” (卷十四),“境遇抑良苦矣” (卷十三)。而明朝的覆亡對於身為宗室之女、“天潢之裔”的朱中楣來說[3](卷二十九),打擊更為深重,那種切膚之痛遠比普通人要激烈刻骨得多。明亡時朱中楣攜子振裕避難津門,“每誡乳媼尹氏曰:‘汝忠誠可托,有難,吾惟一死。此子可挈還故里,交羅夫人,無異己出也。’” 以此可見當時境遇的險惡與艱危。而亂離中其父議汶亦避亂山鄉,不幸下世。因此,亡國之悲與身世之痛交集於胸臆間,令她時生家國之嘆:“巢尋舊宇悲前代,粒哺新雛慰晚飢。” (卷十四《題燕》)“山川如舊冠裳改,城北城南起暮笳。” (卷十四《丁亥元日試筆》“)興亡瞬息成千古,誰吊荒陵過白門。” (卷十六《宗伯年嫂相期滄浪亭觀女伎演秣陵春漫成七絕》)血液里不可改變的宗室因子使得逝去的前朝對於她同時具有家與國的雙重意義,而江山依舊人事全非的現實更令她清晰地觸摸到歷史興廢的無情面目。在動盪的時代大背景下,她個人的不幸遭遇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那種飄零淪落的悽愴與身處亂世的悲涼仍然深刻而真實地勾勒出一代人的心事與感慨——“玉衡今欲低,山河已非故。天香又向月中飄,南北烽煙阻歸路。” (卷十四《立秋》)作為明朝宗室,朱中楣一方面經歷了鼎革的滄桑,一方面又不得不承受丈夫另仕新朝的無奈與悲哀。而身為貳臣的日子並不好過,宦海的波瀾、人事的詭譎尤其讓她為丈夫的安危而終日傷神,心力交瘁。儘管在詩詞中她並未直接道出對李元鼎出處問題的不滿,但迫切地希望全家早日歸里偕隱的想法卻從某種角度流露出不堪稱臣新朝的本意。如《長相思·思歸》詞曰 :

憶家山,盼家山,世亂紛紛求退難。羅衣淚染斑。 昔為官,又為官,甚日歸兮把釣竿。空看楓葉丹。
身為女子,即使是宗室之後,在當時的時代亦無可作為。她惟一可以選擇的,只是退隱林下,在相對平靜的生活中儘可能地遠離塵世中難以面對的風波與巨變,以看似閒散優遊的日子來沉默地掩飾或漸漸淡去曾經的創傷與隱痛。然而即使這樣卑微的願望一時間竟然也難以實現,於是她開始覺得沮喪。“昔為官,又為官”這六字中包含著多少官場裡升沉不定、大起大落間帶給她的驚悸與憂慮,同時也微妙地泄露了她對李元鼎始終未能忘懷仕宦名利的失望之情。她的這種抑鬱心境在詞中尚不能明白抒寫,但在題為《孟冬感懷》的詩中卻展露無遺:

為客他鄉已六年,幾經滄海變桑田。清霜凜凜凋殘葉,澹月溶溶罩晚煙。怨逐漏聲悲漢闕,愁隨夢影到吳川。白雲歸盡人千里,悵望關河淚黯然。 (卷十四)

隨宦京都的六年時光於她仿佛經歷了前世今生的輪迴。她一度燦爛不凡的前世伴著明室的覆亡而灰飛煙滅,她前路茫茫的今生則隨著新朝的建立剛剛開始。在如此戲劇化的轉變之間,她帶著些許淪落的難堪重新審視了自己當下的境況:她所寄寓的京城並非她的故鄉,而她所依附的新朝,也終究不是昔日令她光耀的明朝了。懷著這樣的心情回首家國,無怪乎會有徒悲漢闕,歸夢吳川之想。她在千里之外懷念的故鄉,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她曾深深為之悲愴的已逝故國的影子呢。

綜觀朱中楣五十一年的生命,十八歲未嫁之前是寧靜無憂的少女時代,三十二歲(1653)以後是偕隱歸里的泊如餘生。但這中間的十四年中,她卻經歷了太多的 “風浪波濤,雲煙變幻” (卷十三),然“雖處萬變而不失其常” (卷一),這與她不凡的性情與識見密切相關。

人物評價

據載,朱中楣“幼即聰穎絕倫,女紅之餘,朝夕一小樓,丹鉛披閱於綱鑑史記及諸家詩集,成誦不遺一字,間為有韻之言,多警句 (《行述》),“詞賦史傳,博覽無遺” (黎元寬:《石園全集序》)。這一點與她的家庭環境有關。據李元鼎《遜陵朱公墓志銘》,朱中楣的父親朱議汶“好讀書,且擅臨池技,大都取法於古而出以己意,尤喜於素壁上作大字,有柳誠懸之風。間以其餘精岐黃業,活人無算。明末宗室有學行者” (卷三十)。在書香濃郁的氛圍中,她自然能得到很好的教育與薰染。于歸後,丈夫李元鼎又是“身持海內文章之柄者” (卷二十二),二人殊不乏門內唱隨之樂。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朱中楣並不像大多數女性作家那樣,只局限於與丈夫的詩詞相和,吟詠之外她亦喜讀史鑑及博物掌故諸書。閱讀視野的開闊不僅豐富了她的學養,同時也令她的識見與胸襟超越於普通女詞人之上。李元鼎《隨草序》稱其“每閒居,相對私與揚。凡朝政之得失,人才之賢否,與夫古今治亂興亡之故,仕宦升沉顯晦之數,未嘗不若燭照而數計” ](卷十三)。兒子李振裕也說她“識見機警,料事多奇中” (《行述》)。不僅如此,辛卯年(1651)李元鼎官復原職,第二年(1652)晉兵部左侍郎,“條陳職掌一疏,先淑人實資贊畫焉”(《行述》) 。這在當時的社會裡,實在是令人大為驚詫的。作為一名女子,朱中楣的言與行已經明顯突破了閨閣狹小天地的束縛。她不僅同丈夫相對談政史論治亂,自出己見,甚至可幫助丈夫在官場上出謀劃策。也正因為這樣,李元鼎對她的情感中是包含著尊重乃至感激的。他不止一次地說過:“余素位而行,不以險夷生死嬰其心,則內子之力居多焉。” (卷十三《隨草序》)在詩里他也曾再三稱朱中楣“閨中吾益友” (卷十一《贈內》),“真堪呼小友”[3](卷三《贈內》),可見她在他心目中以平等待之的不尋常的地位。

另一方面,朱中楣不凡的識見懷抱又使得她每逢危難險急而能鎮定自若,不亂方寸。譬如,乙酉年(1645)李元鼎任兵部右侍郎後不久即以坐薦人事落職,暫寓津門時因兄紫函事牽連被逮,當時“家人驚迸”,“淑人輒引義命自信,而寄不孝孤蕭寺”(《行述》) ,鏇得昭雪。壬辰年(1652)冬,“總兵任珍不法事露,議不稱旨,樞部滿漢堂司同時被逮”。李元鼎亦牽涉其中。在“仳離驚竄無完室”的情況下,朱中楣“夜則焚香告天,日率諸童婢井,篝燈草疏,血淚橫襟” (《行述》),並對十歲的兒子李振裕說:“‘汝父脫有不諱,我惟拼一死叩九閽以鳴汝父冤,倘天聽難回,’指所井曰:‘此即我葬身之所。汝好讀書,毋墜先志,吾事畢矣。’” (《行述》)在一次又一次險惡莫測的境況面前,身為女子的朱中楣表現出非一般的沉著與堅毅。大難臨頭之際,震恐、驚懼、彷徨失措等諸種感受一定紛至沓來,那一刻她的心中應該也不免生出驚悸之情。但可貴的是她依然能夠臨危不亂,籌謀布局,並決定親自叩天聽、鳴冤情,諸般後果亦在計畫當中。其心思之細密,個性之剛烈,籌算之從容,即使肝膽男兒也不過如是。

明清以來,女性作詞者在數量上雖遠遠超越前代,詞之質量水準亦在整體上壓倒此前女詞人,但她們基本上只投入到創作中,很少有人在詞之批評方面提出自己的見解。只有道光鹹豐年間的錢斐仲著有《雨花庵詞話》,算是繼宋李清照《詞論》之後第二種專門性的詞學批評著作。朱中楣雖沒有寫過李、錢二人那樣的專論,但其集中一首《鳳棲梧·自嘲》,卻是針對學習填詞而發的議論。詞云:

但學填詞稱綺語。未按宮商,那識其中味。一艷次工三體制,飄飄勿帶纖沉滯。 閨閣拈題尤不易。字諱推敲,爭得尖清句。試問古今誰足譽,二安徐卓夫人魏。

在這首六十字的詞里,朱中楣鮮明凝鍊地闡述了對於作詞的看法。詞本與音樂密切相關,但到了她所生活的時代,早已詞存而樂亡,所以她不無遺憾地說:“未按宮商,那識其中味。”儘管如此,對填詞她依然有著自己的衡量準則:即情感要艷麗柔美,鍊字須精工妥溜,體裁格調應符合詞之特有之要求,具有流麗空靈之氣而不可流於纖佻或滯澀。朱中楣還特別提到女子在選擇寫作題材方面的困難及局限,由此可以看出她在詞的題材拓展方面是認真用過一番心思的。另外她也強調推敲字句的重要性,並列舉出她心目中應當學習的古今名家:宋代的魏夫人、易安與幼安,明末清初相唱和的徐士俊與卓人月。魏夫人明慧的心性、婉曲的詞風,易安過人的才情與清奇的思致,稼軒沉摯濃郁的情懷與掃空萬古的氣魄,以及徐卓二人的疏快俊爽,都是她取法欣賞的對象。雖然起句她不無自嘲地稱填詞為“綺語”,但從她的大部分作品及這首論詞的《鳳棲梧》來看,她絕非是以“綺語”看待填詞的。

在朱中楣詞中,還有其他方面的豐富題材,表現出各種不同的情懷與心境:“何處小樓吹玉笛,天涯遊子嘆飄蓬(”《搗練子·晚眺秋汀》)是思念故鄉的孤獨與悵惘;“風勁如鳴角,時危懶畫眉”(《南歌子》)是身處亂世、烽煙遍地之際的憂懷如搗;“知音少,斯時別去何時會”(《千秋歲·別龔年嫂南歸》)是知交分路的感傷與留戀。此外又如“時時偷覷水中央,或在薔薇架上”(《清平樂》)寫淘氣活潑的小貓“,欲訪名媛天際杳,小巫一見魂消”(《臨江仙·題海昌詞本》)表達對同道中人的讚許傾心,無不顯示出她創作視野的開闊與選擇題材的多變。從這一點來說,朱中楣的確稱得上是同時代女詞人中之佼佼者。

人物作品

《全清詞·順康卷》,朱中楣現存詞共七十四首,以小令居多。其詞首先予人最明顯直接的印象即是視野的開闊與題材的廣泛。一般的女性作者,因囿於生活環境與生活經歷的限制,往往只能侷促於閨閣一隅,吟詠相思,流連風月,雖然也有人以寬容的態度表示“但當賞其慧,勿容責其纖”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女子由於處境與性情的束縛而導致的視線與題材的狹窄,正是造成其詞容易流入纖弱單調的主要原因,故此也常招來後人詬病。如黃裳先生就曾說過:“她們共有的特色似乎都是那種鄰於公式化的吟弄晨風夕月,花鳥閒愁,這幾乎已經是一種公例。只要一開卷就能知道的了。” (P237)批評可謂嚴厲。但朱中楣詞卻突破了這種困擾。她的作品不像大部分女性詞作那樣習慣於將抒情的焦點集中在傷春悲秋與相思離別上,甚至普通女詞人偏好的閨怨主題在其集內根本只有寥寥幾首。李元鼎《隨草序》稱朱中楣詞“或傷故國之黍離,或懷王孫之芳草,或嘆時序之變遷,或感行旅之飄零” (卷十三),實際上這也只是其作品內容的一部分。朱中楣詞的抒寫範圍遠比前代與同時期的女性廣闊得多,舉凡思歸、親情、友情、世亂、節序、詠物、題畫、故國之思、人生感慨、游賞風物等等,皆有所涉及。而且相對用力較均,並沒有僅僅將關注點停留在一兩個方面,其他主題便一點帶過。

由於個人身世懷抱的不俗以及命意題材的廣泛,朱中楣詞殊少旖旎綺麗之氣或纖佻輕艷之病。雖然其集中也有些婉曲纏綿的作品,但總體看來,她的詞仍以清新散朗為主。宋犖《石園全集序》推許其詩詞“高情獨秀,有林下風” ,李元鼎《隨草序》則稱“其一段淵秀朗徹之神,博大澹遠之思,絕無脂粉,如列鬚眉” (卷十三)。與普通的閨閣詞人相比,清疏曠放的林下之風的確是朱中楣詞的特出之處,這首先表現在意態情懷的蕭散自適。如《連理枝·遣興》詞曰:

不效遊仙去,且向塵中住。半構新軒,舊園名石,足成佳趣。看芙蓉隔岸錦屏開,勝湖山雲樹。 往也何須慕,今也何須騖。幸識投林,傍觀宦海,容誰道故。賦歸來釀酒有黃花,與高人警悟。

據詞意,這一首當是朱中楣隨丈夫偕隱歸里後所作,流露出風波患難之餘終能得享寧靜的欣慰與怡然。對她來說,悠遊於林泉之下,棲心於山水之間,看園石軒檻,自有佳趣;望繁花似錦,足稱勝景。昔日的富貴只是過眼煙雲,無須戀慕於胸;將來的歲月尚未可知,又何必騖遠於當下。宦海的波濤險惡與人心的勢利狡詐她早已領略見盡,所以她選擇了如陶淵明般歸隱田園,不復掛懷名利,不再憂心世事,在把酒稱觴、賞菊東籬的自我期許中,完成內心的安定與自在。整首詞遣詞命意全無脂粉氣與香奩氣,士人般的蕭散風度與清遠氣質代替了閨秀的輕倩柔婉與含蓄綿麗。而以高情獨立的陶淵明自期,又使人愈覺其襟懷的淡泊與個性的孤高,樸素簡潔的字句中一種朗秀清奇之姿自可想見。

再如《滿江紅·秋雨》詞曰:

點染時光,早不覺、黃花俱釀。只連宵、嫉風膩雨,略愁微恙。金粟香生清磬遠,芙蓉錦抹秋江上。念公車、此日近長安,離懷放。 丘壑志,琴書況。疏林內,茶煙漾。乍雲斂溪澄,一輪初盪。醉葉似傳青女信,新詞更喜紅兒唱。倚雕闌、無事聽歸鴻,襟期暢。

朱中楣早期詞如《搗練子·曉看春色》尚有“春睡起,懶為容。澹澹衫兒怯曉風”這樣纖婉輕約的作品,但國變後,其詞內容風格明顯有了很大轉變,命意更深廣多變,筆致亦歸於疏放樸素。特別是南歸偕隱後,生活寧靜、心境平和的她愈多醉心山林、悠然適情的逸興與幽思。這一首《滿江紅》寫清秋時節閒適舒爽的心境,桂花幽幽的暗香,遠處悠揚清越的琴聲,江邊絢麗的木芙蓉,疏林內裊裊蕩漾的茶煙,以及澄澈的溪水,皎潔的明月,如醉的紅葉,所有這些清嘉的風物實則皆是其散朗心境的外放。在儉素而平靜的隱居歲月里,她曾經的鬱郁憂懷漸漸轉換成淡然安寧的從容情懷。她現在縈繞於心的,只是對兒子的牽掛與期待,是撫琴讀書的雅意閒情。面對流光似水,季節變遷,她也終於能夠放開懷抱,賞清歌新詞,聽雁聲嘹亮,享受流離患難後生命中簡單真實的喜悅與清新,而她蕭然自在的意態神思在此亦可謂呼之欲出了。

其次,寫境的清疏流麗是朱中楣詞具林下風致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朱遂初《亦園嗣響序》稱她的詩“步虛縹緲,出入溟,絕無人間煙火氣” (卷十八),其實她的不少詞作也是如此。朱中楣不喜麗綿軟、輕艷纖巧的用詞風調,女性作者侷促壓抑的閨閣生活所導致的視角狹窄寫情單調的缺點在她的詞中鮮有發現。彭士望稱朱中楣“起處餐眠,曾不廢學” (卷十八),李振裕也說母親“喜讀書,熟於掌故,日手一編,寒暑不輟” (《行述》)。深厚的學養與亂世的遭際既豐富了她的情感,拓展了她的視野,同時又提升了她的襟抱與生命境界。這使得她往往能將視線自閨閣一隅中抽離出來,擺脫脂粉浮靡之氣,而偏向於更加清新開闊的抒情之境。 以《菩薩蠻·立秋戲贈梅君》為例:

涼風款款驚愁客,蕭蕭短髮衣衫窄。秋色入園林,新蛩鳴夕陰。 江南蒪正美,欲趁蘆花水。簾卷月痕收,砧聲和笛愁。

詞寫得極為簡淨流美,摒除了女性作品的柔艷氣息,而代之以文人士子般的口吻聲情。她所選擇的意象與視角都不在閨閣常見的範圍之內,她所抒寫的情感亦非女子慣入的別意閒愁,她在詞中所營造的境界於清疏靜謐外別具悠遠流轉之美。至於隱身於詞中的思鄉的愁客,在初秋的景色中,在遙想江南的幽思里,她(他)的形象面目似乎也是趨於中性化的,令人不知不覺間忽略了抒情者的性別而只沉醉於一種澹淨泠然的意境中,字句間充滿了清淑之氣與空靈之思。

又如《醜奴兒·雨余》詞曰:

田田荷芰含疏雨,蕩漾珠圓。蕩漾珠圓。綠柳枝頭晚噪蟬。 琴清香澹渾無暑,好似秋天。好似秋天。欲操陽關第幾弦。

雨後的空氣濕潤微涼,荷花淡淡的清香驅退了原有的暑意,田田荷葉上滾動著晶瑩剔透的顆顆水珠,不遠的楊柳枝頭傳來了夏蟬的聲聲晚唱,這些簡單普通的意象在頗具匠心的詞人筆下自然和諧,構成了一幅雨後新涼的優美圖景。薛正平題《倡和初集》時讚許朱中楣詩“出入王孟,無香奩氣,亦無高軒氣” (卷十二),而她的這首《醜奴兒》也頗具王孟山水詩清逸自然的特點,寫情流麗無礙,寫境亦風致翩然。

再次,“語不雅馴”則是朱中楣詞具林下之風的外在表現。一般說來,女子個性心理的敏感及情感的脆弱纏綿極易導致其作品風格的含蓄婉轉與語言的輕倩柔美,但朱中楣的不少詞作在語言上卻顯示了與其他女詞人迥異的疏放直白的特色。例如,她和徐燦二人生活在同一時代,經歷亦頗類似,甚至學養也都不相伯仲,但徐燦詞多以典雅工麗見長,造語精緻和婉;朱中楣雖曾表示以魏夫人、二安與徐卓為師法對象,然而令她最終突破閨閣常規的,還是得益於幼安的疏狂處與徐卓的俊爽處帶給她的影響。因此,兩人一個“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一個“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P588)。而二者詞風的不同,既取決於本身個性的差異,也是所師前人的差別。朱中楣詞的“語不雅馴”一方面表現為用詞的不假雕飾,本真自然,如《西江月·效希真體》詞曰:

處處烽煙未熄,村村農務應荒。閒看世路若登場,拜將乞墦一樣。 第宅田園何用,非僧非俗空忙。何須待漏與披霜,醉臥三竿日上。

如果將此詞雜入男性作者的集內,恐怕也無人會發現這是女子所寫。且不談情感的放曠蕭散,即以語言而論,從始至終便無一處女子慣用的纖詞麗字,而代之以絕無修辭、完全士人化的詞語。又如《行香子·上巳》詞曰:

小小園亭,百卉芳馨。水邊花下任怡情。憑誰妙手,繪幅丹青。仿王摩詰,吳道子,倪雲林。 風動波平,景物撩人。綠濃翻燕剪紅輕。欣逢上巳共賞良辰。擬蘭亭禊,飛英會,鷺鷗盟。

這一首既見清麗圓轉之思,又不乏清韶工穩之美遣詞用語自然簡淡,素樸淺白,卻另有一段神思飛揚的飄逸與灑脫。這樣的語言風格便使得朱中楣詞相對於其他作者多了一份疏放的氣質與風度。另一方面,“語不雅馴”也會導致其詞有時流入滯澀乃至粗率淺露的一端,譬如《滿路花·寒食》詞曰:

雷轟雨若傾,電畫天疑破。苔皸翻繡甲、沉江鎖。疾風至矣,寒食今朝果。笑子推堅臥。性拗冰霜,撲不滅無明呵。 古今高士,與世鹹相左。汨羅堪配祀、遷水火。酣煙競酪,也著應時過。吹主難鑄錯。且醉春光,濯纓漱石繇我。

這首詞也明顯是借用了男性的聲情口吻,寫景氣魄大,寫情感憤多,有稼軒以文為詞的痕跡,卻絲毫看不出一絲屬於女子的婉約秀雅之致,用字用詞亦較晦澀怪異。雖然王士祿稱“遷水火三字奇妙”[6],然總體看來卻予人太過生新之感,以致影響了詞作本身敘情寫境的自然和諧,也影響了讀者對詞意的領會與欣賞。此外如 “退益飛宋,鯨光豈照明”(《南歌子》),“霞烘膩雨乾,月碾酲雲破”(《滿路花》(春日寄外步方千里韻)),“念極中懷如搗,喔喔雞聲破曉”(《如夢令·悼婦陳氏》其二)等,或造語艱澀,缺乏流美之感;或直白通俗,致有淺陋之病。

詞體本身具有一種杳渺幽約的內質與特美,故無論以何種風格出之,要不可脫離此一準則。朱中楣女性的身份與心理使她在創作中應更易貼近詞的這種獨特美感,她的不少出色之作就是既擁有自己個性化的清新氣息,又未失詞體特有的美感風格,由此形成疏放自然的林下風致。但也必須看到,在她的詞中,亦有少數如《滿路花·寒食》這樣的作品,立意命筆皆刻意仿效男性作者,反映出她像當時的某些女性一樣,因著對女子本身處境際遇的不滿而生出對男性世界、男性文化的追慕與嚮往。這固然是她寫作上突破閨閣氣的誘因與動力之一,然而有時她也會由於掌握不好尺度而走向另一個極端,反會失去女子自身特有的純真柔美,成為創作中的敗筆。

總體而言,朱中楣詞以清疏曠放的林下之風見長。這一點既體現在詞的外表風格上,同時也體現在詞情詞境的內質當中。作為前明宗室,身經亂離之餘,其詞既未走向沉鬱悲涼,又未走向淒涼蕭瑟,而以女詞人較為少見的所謂“林下風致”獨出一枝,這在明末清初的女性詞壇上當是特別的一例。其詞作的成就雖未能與徐燦比肩,但其人其詞亦有他人無可取代、無以超越之處,值得為之一書。

家庭成員

父親:輔國中尉朱議汶,字遜陵,系出瑞昌王府,為鎮國中尉朱統第三子。

母親:汪氏。

配偶:李元鼎,字吉甫,號梅公

兒子:李振裕,娶妻子陳璋玉。

顯妣朱淑人行述

先淑人姓朱氏,諱[中楣],字懿則,號遠山,明瑞昌潢裔。外王父輔國中尉遜陵公諱議汶,讀書植行,稱宗英焉。外王母汪,生先淑人,有異徵。幼即聰穎絕倫,女紅之餘,朝夕一小樓丹鉛披閱,於綱鑑、史記及諸家詩集成誦不遺一字,間為有韻之言,多警句。外王父奇之,命字曰懿則,為慎擇所以克配者。時年十八,先大夫以銓司給假裡居,遂許婚焉。庚辰,先大夫起補光祿,先淑人偕往。

壬午,生不孝孤都門,淑人喜曰:「有子可教也。」癸未夏,先大夫推光祿卿,至甲申二月甫得旨,值流寇陷京師,從叔祖總憲公殉難,先大夫誓相從焉。淑人亟請曰:「公赴大義,何敢言?但傳張獻忠賊兵踞江楚,所過殺人無噍類,今南北隔絕,長兒家問未卜,所存僅瓜瓜泣耳。君以身殉國,余必以身殉君,且先封公馬鬣未封,穉子孤身誰撫?宗祀安可忽也?」先大夫慟哭,未即引決。淑人挈不孝孤避難津門,每誡乳媼尹氏曰:「汝忠誠可托,有難,吾惟一死,此子可挈還故里,交羅夫人,無異己出也。」逾月,我朝興師底定宇內,搜羅遺老,特起先大夫冏寺卿,歷任兵部右侍郎,繼以薦人事被誣,客先伯紫函津撫衙舍。

忽傳逮問,家人驚迸,淑人輒引義命自信而寄不孝孤蕭寺,鏇得昭雪。會江鄉金逆之變,欲歸不能,於是遷播轉徒,日靡定居,瘏瘁經營,悉倚淑人,卒辦不懟色,暇即與先大夫商略理亂大勢與救時急務,逆旅中無圖籍可攜,先淑人悉出之腹笥,如借箸畫灰,指悉不倦,先大夫籍以忘僑居之困。

歲辛卯,我世祖章皇帝親臨大政,先大夫膺特召,復原官,鏇進本部左侍郎,條陳職掌一疏,先淑人實資贊畫焉。壬辰冬,總兵任珍不法事露,部議不稱旨,樞部滿漢堂司同日被逮,比離驚竄無完室。先淑人毅然曰:「大夫行事,皦如白日,聖明在上,斷無不霽之威。」舉家賴以無恐。夜則焚香告天,日率諸童婢濬井篝燈,草疏血涕橫襟,時不孝孤年十歲,先淑人命孤曰:「汝父脫有不諱,我惟拼一死叩九閽以鳴汝父冤,倘天恩難回,」指所濬井曰:「此即我葬身之所。汝好讀書,毋墜先志,吾事畢矣。」不孝孤嗚嗚孺子啼,不敢仰視。

幸賴世祖皇帝聖明獨斷,先人得徼寬典,始末詳先大夫行狀中。南歸,仍僑寄甓湖邸舍,先大夫自稱白田寓公,人擬之鹿門偕隱雲。自是儉約相守,吟詠自怡,數年中惟與先大夫盱衡古今治亂人才邪正,鑿鑿有論斷簡韻送難日進。不孝孤膝跽聽受,解則喜,否則怒,其不以愛弛教類如此。以是,不孝孤十九舉於鄉,庚戌成進士,蒙皇上遴拔,讀中秘書,皆先大夫、淑人庭訓之力,此不孝孤回首趨庭之日痛不欲生者也。淑人壺范端嚴,持大體,喜讀書,熟於掌故,日手一編,寒署不輟,識見機警,料事多奇中,秉家肅然有法,凡賓客過從佐理中饋一如先大夫旨。

痛外王父之弗逮養也,為卜吉兆以妥其靈,而迎外王母就養於家,親奉甘旨,廿年如一日,視兄振祺無異所生。丁酉,始挈家南還,卜宅南昌,為不孝孤納婦於陳,早殀,繼娶於劉,愛之如女,而訓誨不少怠。至於庭族姻婭有急難,振恤救援,不遺餘力,室家賴以完聚、子孫賴以昌熾者不可悉數,舉凡事關家國、誼切綱常,莫不佐先大夫,勖小子潛移默植,以求無愧而後已。

嗚呼!不孝孤質稟最魯,先淑人為善無德色,尚有所不及見、不及聞並見之聞之而心有所未忍言、事有所未可書者,不孝孤何能仰述萬分之一哉!先大夫之寢疾也,不孝孤心動請假急歸,中途即聞訃。數月之中,淑人挈孤兄振祺、孤妹振祊籲天請代,衣不解帶者三閱月,含斂之具,必誠必信,朝夕哭奠,一準乎禮,而哀毀過之。不孝孤徒跣奔歸,已在先大夫見背兩月之後,撫棺慟絕,起視先淑人臞甚,相向長號。淑人摩孤頂云:「我不即從汝父於地下者,以汝兄孤立,吾兒未歸耳。」言未已,不孝孤驚怖失色,忍涕寬慰至再,先淑人始勉進溢米,力疾經營,率不孝孤等襄先大夫大事。每歲時祭奠,痛而絕,絕而蘇,即居常寢食常帶抑鬱況瘁之容,不孝孤等惄然慮之而不敢言也。

夏五月,通國諸君子以至遠近姻戚謀制錦為淑人稱五十觴,有趨不孝孤徵言於輦下者,淑人聞之,跽不孝孤於庭,垂涕而言曰:「而遂忘而父乎?而以而母為何如?母乎且不忍而等一觴,忍受通都諸老之言以自壽乎?」言訖,泣如雨下。至期,衰服詣先大夫柩前,且拜且泣,不孝孤雖備卮酒而梭巡不敢以進也,猶逆計來歲服除,跽進一觴以介眉壽,而孰意淑人竟以二月二十三日示疾,至十九日遂棄不孝孤等,繼先大夫而長逝也邪。嗚呼痛哉!嗚呼痛哉!嘗湯藥者未逾一旬,不解帶者止及三日,彌留之頃,屹然端坐合掌,孤泣問何語,淑人曰:「吾惟守中而已。」言訖,索先大夫遺命,搦管疾書「如意」二字於後,遂成絕筆焉。痛哉!痛哉!蓋淑人矢志從先大夫之願,曆始終而不渝如是。

嗚呼!終天之憾未已,坼地之痛增哀,未報劬勞,一旦永決。天乎天乎,何使我至此極也。淑人生於天啟壬戌年五月初二日子時,卒於今康熙壬子年二月十九日未時,享年五十有一。所著有《倡和初集》、《隨草鏡閣新聲》、《隨草續編》、《亦園嗣響》,與先大夫《石園集》並行於世。振裕泣血具狀,惟大人先生不靳如祿,俾先淑人生平始末籍傳奕世焉。先淑人不朽,不孝孤死且不朽。

先府君行述

[子振裕撰]

府君諱[元鼎],字吉甫,號梅公,先系出唐西平忠武王晟。王居關中,第七子憲,官江西觀察使;憲子游,為宜春郡侯,占籍江西;至七世祖唐子堯公始居吉水谷村。自南唐至今九百餘歲,文章事業,代有聞人。二十二傳至株山公楷,於孤為高王父,以詩舉嘉靖丁酉鄉試,起家縣令,三仕皆有惠政。任青田時,御倭功為最著,解組歸田,究心理學,與邑先正羅念菴先生倡道里門,有紀言行世學者,尊為株山先生,配曾氏,繼劉氏。生六子,長即曾王父時學賓符公,為名諸生,屢舉不第,游成均,授忠義中衛經歷,駐薊門九年。秩滿,授征仕郎,推恩贈株山公文林郎,母曾贈孺人、劉封太孺人,後官至四川都司都事。

子二,長王父封銓公尚悳,字子昭,生而豪邁俊爽,有經濟略,不屑屑治章句,早歲從曾王父參軍戚少保繼光幕府,少保一見奇之,曰「此必能任國事者」。後扶曾王父櫬過鄱湖,被風幾沒,王父拊棺號曰「兒願隨水濱足矣」,舟危復安。事曾王母孝養始終如一日,娶祖母彭,繼陳,俱早世,乃娶廬陵老岡彭氏,後娶邢氏、羅氏。王父屢試不利於有司,王母彭乃鬻簪珥衣物,趣王父束裝北上占籍為禮部儒士,除保定府簡較。杭慨任郡事,拒賂遺,遏強暴,台使而下,鹹以大用期之。嘗署安肅縣,八閱月,生平抱負稍稍自表,見歲當遷。有大璫某,保定人,令私人言於王父曰:「李署令賢且才,稍款曲,可得美任。」王父笑而謝之,退言曰:「幕官而思異擢,且以他途進,其何以見同鄉先達及家之師若友乎?」蓋王父少事劉文節、鄒忠介兩先生,凡去就出處惟義之歸,始終能自植如此。後以府君貴,覃恩封承德郎、吏部稽勛司主事,祖母彭累贈安人,羅封太安人。封銓公生府君及仲父亨鼎、季父貞鼎,府君其長也。幼即莊莊,特立嚴毅,與群兒嬉,鹹畏憚之。八歲,大父任保定,府君依王母里居,就外傅。初屬對,即穎異過人,王母見之,泣告外王母曰:「吾體孱且多病,恐不及見兒之立也。」遂挈之任,至山東之汶上縣,而王母卒於邸舍。府君瓜瓜孺子,啼聲遠於外,縣尉金君適過其門,聞之心動,為下馬跪奠,代畫權昔計而後去。是時,熊芝岡先生官保定推官,持風裁,屬下吏鹹莫敢仰視而獨雅重大父,時時召語,參決郡事。一日,攜府君上謁,熊公見即執手,謂大父曰:「此公輔器也,君何以一官為?」大父為吏廉而好客,既解組杜門,又不屑屑治家人產。繼王母羅性卞急,府君事之甚謹,其起居飲食益自刻苦。十四,補弟子員。迨冠,授徒誦習,卓卓自命不苟,人不敢以少年目之,乃益發憤為文章,慨然有志於天下事。乙卯,應科試不及格,退而鍵關讀易,三閱月,人罕見其面。邑令溫青霞先生皋謨聞而異之,肅書幣於讀易之廬而請焉,府君勉為一出,先生即延而館之學舍,亟問饋無虛日。逾月,溫公大集邑之弟子員為決科會。是時,橐筆以從者數百人,溫公獨榜府君名第一,而府君果中是科鄉試,邑人士益服先生識鑒有先幾焉。大父時在武昌,熊芝岡先生九日登黃鶴樓,置酒高會,坐間得江右題名錄,見府君名,先生引滿大斗,歡然盡醉曰:「固也,吾知吉甫之必有立也。歸語吉甫科名為能重人,人自重科名耳,且我之所厚期于吉甫者,不僅是也。」趨大父俶裝歸。府君迎之江上,奉觴上壽,大父述熊先生語相策勵,已而相視泣下,痛先王母之不及見也。既兩上春官不第,退受業於鄒忠介先生之門,益安義命,澹然無營事親講學泊如也。天啟二年,舉進士第,人以年少爭榮之,府君慨然自誦曰:「任重道遠,士所當為,未至於是,敢不凜凜哉!」都城故有吉安會館,為薦紳人士朝覲計偕宴息之所,魏璫假子某欲橫踞,一日持廠票,猙獰叫哮,見者辟易。府君獨挺身抗論,璫卒語不遜,府君怒系其一人,欲廷論之,眾始去。是時,璫焰方張,人皆為府君危,府君弗顧也。癸亥,授行人司行人。司稱閒曹,而藏書敵內府,府君朝夕手一編,上窮古今治亂興亡之跡、邪正是非之關,凡歷朝掌故方輿形勝諸載籍,無不淮今酌古,及當代用人行政得失之故,一一默識而筆記。之後,歷任銓司,佐大冢宰進退黜陟,鹹如素習,眾正匯升,一時有清流之目,而宵人不得志者擠構百端。

府君素持正無私謁,媒櫱無所得,乃竟坐浮躁鐫級,左遷湖廣布政司簡較。一時撫按諸大吏素仰府君名,皆數百里遣官逆境上,俾勿赴。府君曰:「君命也,必履任受事而後歸。」先是,府君任行人,三奉使命,駪駪徵車,惟以觀風問俗為事,所過謝絕饋遺。淮藩雅重府君,特出玉帶貽之曰:「此傳國世寶也,先生高品行,且佩之。」府君固讓,淮藩屬鄱陽令固進至再,卒不受。襄藩喜文墨,雅好府君書法,數延府邸園亭,縱觀府君臨池潑墨,浮大白,賦詩為讌樂,所至鹹以風度德望相欽挹,從前使車未有也。庚午,升吏部稽勛司主事,調驗封考功。辛未,調文選,時冢宰章疏奏覆俱屬府君代草。為武試處文臣過重,有重政體以惜人才一疏;而憲臣觸綱應罪愚戇一疏,則申救易應昌、李長春、喬允升甚力;體博收群議綜核名實之諭,因上敬陳諮訪之由,並陳無隱之義一疏,其酌陳銓曹事例,以清選法,疏略曰:「事例之設,祗緣國用日詘,軍儲告匱,朝廷不得己懸鬻爵之令,啟輸納之門。然其始也,不過以監生加納某官、吏員加納某官而已,縱使選法少壅,臣部設法疏理大概,以正途選十之七,援例選十之三,猶不至為大害也。比至今日,而事例蜂生,貲援騖走,不但如濫觴之不可遏,亦且亂絲之不可理。如一官也,未選可納,已選可納,已任可納,升任亦可納,甚至一人而四五納,一官而三四任,官方亂矣。一吏也,冠帶可納,三考可納,二考可納,一考亦可納,甚至以絕無根柢之人,竟作彈冠結綬之客,而來歷混矣。一選也,一拔矣,復有雙拔、三拔矣,復有四拔即選矣,又有徑選,遂至富者取官如寄,亦不嫌躐等,貧者老死長安,猶疏淪無策,而選序紊矣。諸如此類,未易枚舉,臣愚以為立法貴在可行救敝,當權太甚,據議四款,在二部開之,未必遽為點金續命之方。在臣部受之,實長壞法亂紀之弊,若不亟議停,恐內以滋銓法之蠹,而外以教吏治之貪。臣等雖矢志振飭,極力澄清,終無以當於殿最也。臣非不知經費浩繁,持籌無策,但查事例每歲所入多不過三十萬有奇,矧如四款所停,又不過三十萬中十一,此外於二部佐急而於銓政無大害。臣部亦不敢概請議停,以失急公體國之誼,伏望敕下戶工二部,即將各例速行停止,無復更以臣部為壑,致令二部錙銖之入,轉成臣部溝澮之壅,其於選法大有脾益矣。」嗚呼!人才為國家治亂根本,銓司尤為人才用舍攸系,讀此而明季銓法之流弊至於如是,則真才淪棄,國事安得不大壞極弊,而婿至於一敗而不可收拾邪?至復屯有議、增學臣有議,皆當時石畫,未見舉行。先是,丁大父艱,府君時奉使命,聞報,徒跣奔赴,哀號骨立,三年如一日,至今父老猶能言之以教里中之為人子者。孤幼時,每見歲時祭祀,府君必潸然悲涕,間或白衣冠拜神主,是日輒蔬食不見客。孤驚問故,府君泣告曰:「此汝祖、祖母諱辰也。」言訖泣下如雨,雖流離患難中未嘗阻輟,古稱終身之慕,府君庶其近之。方熊公以經略下獄,嫉之者騰口交訌,人莫敢近,獨府君不顧嫌忌,憫公之死非其罪,為經紀其喪甚備。青霞溫公自吉水令擢御史,與府君執手交戟之下甚歡,會宵人有以羅織疏屬公上者,府君力止之。後璫禍獨不及公,公謝府君曰:「我識君未遇前君於末路能保我名節,昌黎所云相與有成,其吾兩人之謂與?」左遷里居十年,痛王父之未葬也,日從青烏家上下川原,烈日嚴霜,披荊宿莽無少間,或時與二三執友帆桌墨潭桐水間,登東山最高處,築室為歸休計,題其室曰買山菴,徜徉容與,於富貴得失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飲酒賦詩,有終焉之志。其後生齒漸繁,弟若侄聚而告府君曰:「先人舊廬不足以蔽風雨,長子孫可若何?」府君毅然曰:「唯遂擴而新之」。一瓦之覆,一陶之植,皆府君手自經營,不以累弟侄。落成,舉三世而聚處一門,辟奉先堂於屋之左介,歲時伏臘,少長會祀其中,一準於禮。時大司馬家懋明先生、冢宰家輯敬先生與府君競罹黨錮,睹國是之日非,憤寇賊之紛熾,酒酣聚論,未嘗不流涕被面也。庚辰,府君起補光祿寺良醞署正,而大司馬公亦召起田間,補左都御史。時,賊已躪入秦豫,聞命星馳,相勉以忠義。壬午,升大理右寺正。本年,升太僕寺丞。甲申,升光祿寺少卿,皆閒曹耳。府君徒抱耿耿,設施無地,惄焉傷之。懋明公杭慷激烈,凡召對疏陳皆關軍國大計,而請太子南遷疏尤痛切,沮抑不及行,賊益迫,都城將陷,懋明先生且殉難,獨召府君與決。府君痛哭受命而退,懋明公遂朝服自經於會館之中楹,即府君所力爭地也。既而,新朝興義旅,以底定天下,詔恤死難諸臣,府君伏闕上疏,請恤典以慰忠魂,乞護喪以歸田裡。疏上,贈懋明公吏部尚書、諡忠肅,會館故祀文信國,府君奉忠肅木主配焉。袁公繼鹹不屈死東市,無過而問者,府君密遣人裂帛裹而瘞之,後求其子姓載以歸。流寇之陷京師也,府君守懋明公喪不去,為賊所劫,以刀環撞右臂幾折,乃閉府君空舍中,以閒曹獲免搒掠。賊既敗走,縱火焚京城官舍廒庫,府君獨募勇敢士以死護,光祿倉廒得不焚,所全米三十萬石,且曰:「吾盡吾職耳,幸而新君復辟,搶攘之秋,安所得餉,且以累吾民,不重困乎?」未幾,我朝禁旅卒取給不匱,世祖皇帝嘉府君功,升太僕少卿,乃上疏言馬政,京畿之民便之,升太常寺卿。是時,國家新造,肇舉郊廟祭祀諸大典,考訂參酌,府君之力居多。

乙酉,世祖益眷注,擢府君兵部右侍郎,典試京衛武闈。是時,法令滋章,京畿八郡往往羅織陷人大逆罪,械至京部,例不覆案即轉解刑部奏決,日常數百人,多濫死者。府君惻然傷之,又以禁網嚴密,難以口舌爭,閉閣靜思累日,乃宣言於廷曰:「兵部與刑部等耳,今解到重囚,不令覆讞,但取決刑部,非所以崇政體而重職掌也。」滿大司馬皆喜曰「諾」,相與覆讞,自後全活數千萬人,府君亦不言,人竟無有知之者。會江西闕帥,逆弁金聲桓、王得仁並有功當填補,兵部議金聲桓充總兵官,鎮南昌,而授王得仁副將,隸麾下,府君獨力爭,以為不可,曰:「二虎並處一檻中,鮮不為患,且江右余故里也,形勝險隘固所素諳,今莫若增設九江一鎮,以扼下流之沖,即命王得仁守之,則二弁之勢分,而傾軋之釁弭矣。」廷議皆曰可,獨某公疑得仁私於府君,格其議使不行,而江西戊子之變,卒蹈其害,一如府君言。後坐薦人事落職,值江西用兵,不得歸,紫函世父填撫津門,遂往就焉。世父以事被逮,府君以同居牽連顛躓,卒無怨言。及襥被南還,江西烽火未靖,遂止甓社湖,湖屬寶應縣,為府君鄉試房師李淮南先生茂英故里也,先生第三子藻先與府君世好,遂分宅而居。

時藻先多外侮,其先公所遺祠宇園宅半為淮之豪猾所踞,府君為力請於官,豪猾震恐,還其業。府君即其祠奉淮南先生神主,執弟子禮展謁,盡哀始終,厚恤其家。邑有大利害事不得申請者,府君一一代為興除之,江淮間至今誦德不衰。府君嘗自稱白田寓公,亦猶六一先生之家潁上也。順治八年,世祖皇帝躬親大政,諮詢遺老,府君被特召起田間。是時同召起者,江南則今贈少保、吏部尚書、諡文通王公永吉,湖廣則都察院左都御史長沙趙公開心,江西則前吏部左侍郎、今兵部右侍郎新建熊公文舉。府君輕舸就道,陛見後仍補兵部右侍郎,凡廷議會推,侃侃不為詭隨軟媚,而居平晉接人士謙抑不自勝,與人言未嘗不盡,尤喜汲引後進,有一概皆填然躍而附之。曩辛未榜下,府君在銓司,從同鄉旅見中謂今少司馬雪堂熊公曰:「此坐留以待君矣。」後熊公果由合肥令擢銓司。癸未,識今少詹事、翰林學士篁菴羅公於公車,曰「子館閣器也」,遂弘獎不遺餘力,羅公感府君國士之知,周鏇死生患難間,始終執弟子禮,天下爭傳誦,謂府君知人能得士也。府君再歷樞府,舉天下山川形勢將卒營陣車旗器械征防守衛糧糗輸挽,莫不廣詢默記,擘盡周詳,凡疏覆奏請皆出府君手,大司馬畫押受成而己。府君嘆曰:「皇上望治切,故從田間召臣等四人,臣雖愚,敢不竭頂踵以報。雖然,事有後先,務規其大,革積弊以從新治,非旦夕可幾也。」乃先條列關於職掌者上之,其敕督撫核軍實,議歸併,統兵將領不許入城,江河要衝動支贖鍰,打造船隻,濟大兵往來,赦流徒之罪等事,皆報可,惟流徒森嚴未即允行,然其後法網亦少寬矣。嫉府君者謂建白非公職,因相與騰口,賴睿察不為動。辛卯,再典京衛武闈試。九年,轉本部左侍郎,充殿試讀卷官,與丙戌讀卷所得士皆知名當世,其後多歷顯要,人仰之如龍門焉。有宣大總兵任珍者,貪殘好生磔人,每獲罪以功免,仍其官,珍益橫肆,復坐法,珍懼,輦金求行賂於京師者,事下兵部,時議欲貰其罪。府君獨力持不可,曰:「殺人者死,珍擅斃多命,且法無再赦,宜按治如律。」爭三日不決,於是一部兩議,而擬珍重辟者,府君手筆也。疏上,竟從寬議。未幾,輦金事聞,世祖震怒,追論前議諸臣同日並逮,樞部滿漢堂司無不免者,法曹按驗無實,反以危法中府君,而陰使人授意旨。府君偃然不顧曰:「天子聖明,臣有罪固當坐,果無罪,何懼為?」言訖倚牆睡,鼻息如雷。時,不孝孤年十一,侍側,驚怖流涕,少頃,府君命孤曰:「吾以義命自安久矣,歸語汝母好自慰也。」疏上,舉朝譁然不平,政府都御史台暨台諫諸公擬命下即具公疏申救。是時,世祖銳意太平,親覽章奏,至夜分不輟,章朝上夕即命下,是疏獨留中五日,舉朝不知所為,皆惴惴,忽一日召閣老范公取兵部原議稿來,范公取以上,世祖忽指一稿,問曰:「字跡能識否?」范公審視熟睇,覆奏曰:「此左侍郎李元鼎字跡也。」上曰:「安有受人之金而擬人大辟者?」旨下悉究罔誣,仍切責刑部比擬徇私,顯有情弊,著申飭行,舉朝鹹頌聖天子明斷燭幽隱也。有勸府君申辯者,府君謝曰:「山林猿鶴,夢寐久矣。且孤危孑立,幾至顛隮,賴睿聖保全,得始終,完臣節,幸矣。吾豈復求再入中樞堂邪?」信宿介行李次淮陽,感里老攀臥誠切,復休於涇水之上,喜其俗朴,城完而邑之西曰鄒家湖,湖外居民自成村落,樹木穠陰,熙熙恬恬,從不知世間有亂難兵革事,府君日與二三老友游衍蕩漾其中,賦詩命酒,陶然自得。居五年,忽興思丘壟,遂挈家歸,時丁酉冬十月,松菊僅存,而田園廬舍半委荒榛,不得己就南浦而家焉。府君愴然流涕曰:「吾之所以遭喪亂、攖禍患,三仕三已,顛頓播遷,而不自引決者,徒以先公馬鬣未封耳。」乃卜鸛岡阡而吉,將窆,時多大風雨,啟柩之前一日雨,府君默禱於殯宮。凌晨,雨忽止,遠近會葬者數千人,自湖西觀察使以及郡邑長吏鹹畢集執事。府君以皤皤白髮哀哭擗踴如初喪,卒事返廟而天復雨,人以為孝感雲。邑故有仁文書院,為先輩名賢講學地,邑令張象燦撤而毀之。府君憤甚,力請於觀察施公閏章,公固學道人也,遂毅然約府君共修復,且親祠俎豆焉。博士弟子員舊有給復例,會兵餉告匱,部檄議暫停以供協濟,催檄雜遝,過期不償者立行禠革不少貸,邑之紳士皆股慄,莫知所措。府君書券納之庫,其後尤貧力不能辦者,府君悉代償之,不責報。鄒忠介先生繼孫某貧懦不自力,其丘壟田舍多委棄不治,為強有力者所並。府君為經紀而釐剔之,且厚恤其家,以供祭祀。文信國公故有集版,毀於兵,府君補其闕,鏤行世。其表章先賢加惠鄉黨者往往如是。其在宗族也,外和內嚴,務以仁義禮讓為教,家之少長鹹敬事之。丙申,歸自維揚,悼閭里之摧殘,傷故老之零落,愾然不懌者累日。於是,乃置酒聚家之人大會於祠,序昭穆,班尊卑,別長幼,執觶獻酬,壅壅秩秩,府君起而言曰:「某患難餘生,今得與家之少長聚飲於此,未可為非天幸也。」乃酌而祝曰:「願家之少長敬祖睦族,秉禮守義,無貽祖考恫為名教羞,興仁興讓,固先聖之所以垂訓也。」家少長鹹拱立而應曰:「敢不敬承命。」府君復執爵而言曰:「廟貌不肅,何以妥先靈,教化不興,何以鼓來學,其以某日修祠宇,某日起文會。」家之少長復拱立而應曰:「諾。」飲畢之次日,聚族而請於府君曰:「祠宇移建於此三十年矣。科目之繼起無人,盍仍舊址而新之。」府君曰:「此吾志也。」遂捐金為之倡,辟壤選材,崇其綽楔,治其楹廡,丹之堊之,嚴嚴翼翼,偉然舊觀矣。落成之日,家之名在庠序者數十人,而先試之;又集家之應童子試者數百人,而合試之。府君就其文藝之高下而次第焉,諸生中拔從侄孫鶴鳴第一,童子中拔某第一。府君游羅岩,從叔祖掄持其文來謁,府君覽其文未究,喜曰:「叔直可冠軍矣,童子云乎哉。」亟趣歸,學使者果拔置第二,逾年應省試,與從侄孫今進士鶴鳴並舉於鄉。自薦紳士秀以及邑居保聚窮陬僻壤之氓皆傳誦達數百里外,鹹曰:「吉水李公創新祠宇,敬其先也;敦睦宗族,篤於親也,興起文教,廣其才也。」相與思其人化其善,自一家而一鄉,一鄉而推之無遠邇,油油然漸知忠厚之風,而禮讓之維俗矣。會邑有清丈之役,而邑故土瘠賦重,府君搤腕者有年,加以兵燹披離之後,榛蕪遍野,行路心傷,有戶存而人亡者,問其糧則存,問其人則亡矣,有人存而田荒者,問其人則在,問其田則墟矣,且有故家大族承祖父之遺,積重難償,奔亡之不暇,往往辱於吏婿繫於犴狴者,累累而是。府君念此比離,妻然隕涕,手口卒瘏,不遑寧處,慨然興思曰:「安得聖朝一旦下明詔,俾直省督撫中丞得條列地方積苦,蠲除荒賦,厚民生以培國本,誠太平事也。」因悉力於本縣經始之至今,乃得徼蠲除之恩,皆府君倡起也。府君雖家居二十年,舉凡朝廷用人行政諸大事以及朝章國是四方水旱盜賊之故,每飯不忘,而憂樂隨之,絕不以一身之休戚為榮瘁。嘗詔不孝孤曰:「爾等讀書不患仕進無階,要在立身不苟天下,惟有心人乃能幹辦天下事,亦惟至性人乃能擔當天下事,處不失為貞士,出相勉為純臣。余之望汝曹者惟此耳。」不孝孤再拜,受教惟謹。明大司馬王蔥岳先生矯矯樹風節,為正人所宗,府君出其門,稱高弟。先生坐邊境失機被收,府君周鏇其間甚苦,先生竟以憤卒於獄,府君為多端畫策以出其喪,召諸正人會哭返葬於家。先生不立資遺,有女不能遣,其嗣馳使告府君,府君曰:「此吾責也。」脫母淑人簪珥付其使歸,且曰:「愧不能厚,吾負吾師矣。」當江省戊子之變,名家子女流落長安者至不忍言,府君空囊贖之,不足,又稱貸焉,其世族賴以有後,完士人家室者甚眾。其篤於師友故舊,拯人之危,恤人之難,此特其一二也。府君生於明萬曆乙未年十一月十四日,卒於清康熙庚戌年十月十二日,享年七十有六。著有《石園詩集》十五卷,倡和詩並詩餘六卷,《灌硯齋文集》四卷,續集詩古文四卷,餘多散軼未行世。妣羅氏,封安人,後贈淑人;妣朱氏,封淑人。以不孝孤振裕任翰林院庶吉士,會晉階例停,故貤封如原封焉。男二:長不孝孤振祺,恩貢生,娶廬陵前壬戌進士、直隸泰興知縣劉公軒孺女,側室任氏、費氏;次不孝孤振裕,娶鳳陽巡撫僉都御史宜春陳公之龍女,早歿,贈孺人,繼娶提督江西軍務都督同知三韓劉公光弼女,封孺人。孫三:長景 ,聘翰林院檢討新建鄒度拱女;次景 ,聘吏部觀政庚戌進士南昌劉徵女,振裕出;景 ,振祺出。女四,長適同里曾恭端公次孫官生賜貴;次適同里翰林院修撰劉公同升第四子季鑛,貢生;三適前壬戌進士、禮部儀制司郎中伍公承載長子聲揚,邑庠生;振祊幼,待聘。孫女六,三振祺出,三振裕出,長許字同邑辛丑進士、直隸順天府遵化縣知縣龍榜次子燝,餘幼未聘。嗚呼!府君名在天壤而不言功,澤及中外而不市德,身歷進退通塞常變順逆毀譽休戚不一動其心。不孝孤生晚,童穉不更,椎魯荒迷,又何能仰窺縷述於萬一,惟是得於父執諸鉅公平日之所提命,鄉先輩之所稱引,文章道德之士哀吟之所傳,宗族鄉黨之父老子弟,下至走卒兒童市謠里頌之所發。母淑人嘗哭語不孝孤曰:「此汝父之善在天下者,故人知之能言之,至若生平多隱德,人所不知者,今不忍述也。須之異日口授汝曹,俾汝曹知汝父之志。」今不幸母淑人復相繼棄養,則府君之積德累善孰從而傳之哉?嗚呼痛哉!不孝孤振祺侍疾三月,府君每起坐必正襟不少偏倚,間與客圍棋笑言,從容命不孝孤曰:「吾家世受國恩,至汝曹已六世矣。祖宗之慶澤深長,後人之培養宜厚,有莊與祖壟近者黃牛峒,歲可出租谷若干石以供祭祀,其所餘令世世子孫食祖父之德於勿墜也。」言訖,索筆疾書,付不孝孤祺曰:「小子識之。」字畫端整如平時。不孝孤備員史館,聞疾心動,請急馳歸,而府君已見背兩月矣。嗚呼痛哉!母淑人出府君遺命,不孝孤呼天泣血,不忍起視,少蘇,母淑人乃跪不孝孤柩前,屬家長某齋祓讀訓辭曰:「父字示裕兒:讀書而成進士,仕宦而刀詞林,誠人生榮遇也。事君事親,兒自能為之,但我以數語寬緩稽兒請假之期,非兒之咎也。我所最喜者,母親家務料理停當,汝兄弟友恭異常,百凡可以放心。惟立身行己,必以聖賢為歸,升沉顯晦,但以恬澹為念,是我生平得力、亦吾兒所習聽聞者,是所倦倦至囑者耳。庚戌十月初六日,父梅翁字示裕兒。」不孝孤拜哭受命,一慟復絕,不知身在人間世也。府君疾革前三日,少詹學士羅公憲汶至榻前啟手足,府君與之決,正色而言曰:「大丈夫在世,可去可來,何懼為?」聲琅琅達戶外,羅公退而語人曰:「死生之間,既已能通於性命憂患之至,宜其不累於心胸。吾侍夫子久矣,吾固知夫子非凡人也,吾師乎,吾師乎。」不孝孤委頓泣血,迷謬不文,具述梗概,惟當世大君子賜採擇焉。若夫言之不詳,語之未盡,而斯世文獻鉅公知之最確信之最真者,乞更示狀以補其闕,不孝孤謹忍死待命,不孝孤振祺、振裕泣血謹述。

繼配夫

作品選摘

詩作

【旅興

身世蒼茫里,烽煙已數千。旅愁春候覺,歸夢草堂前。

花徑迷蝴蝶,家山映杜鵑。枝頭聞鳥語,猶自說燕然。

【雨餘登避暑台

晚妝才罷試齊紈,夏木陰陰落照殘。欲向層台窺遠堞,偶飛疏雨染重巒。

濕雲緩度鶯聲老,涼月還生燕語歡。共挹荷香思茗飲,輕風有意送梅酸。

【穀雨前一日小室閒吟

小苑焚香逗綠紗,攤書隨意注南華。春衫未翦寒仍怯,午夢初回日又斜。

湖外祇堪眠弱柳,雨前誰復餉新茶。中懷脈脈閒無那,看取遊絲綴落花。

詞作

【醜奴兒·雨余

田田荷芰含疏雨,蕩漾珠圓。蕩漾珠圓。綠柳枝頭晚噪蟬。

琴清香澹渾無暑,好似秋天。好似秋天。欲操陽關第幾弦。

【行香子·上巳

小小園亭,百卉芳馨。水邊花下任怡情。憑誰妙手,繪幅丹青。

仿王摩詰,吳道子,倪雲林。 風動波平,景物撩人。

綠濃翻燕剪紅輕。欣逢上巳共賞良辰。

擬蘭亭禊,飛英會,鷺鷗盟

【滿路花·寒食

雷轟雨若傾,電畫天疑破。苔皸翻繡甲、沉江鎖。疾風至矣,寒食今朝果。

笑子推堅臥。性拗冰霜,撲不滅無明呵。古今高士,與世鹹相左。

汨羅堪配祀、遷水火。酣煙競酪,也著應時過。吹主難鑄錯。

且醉春光,濯纓漱石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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