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於德北的小小說可以給我們帶來一種新的小說閱讀經驗和欣賞習慣。就作者而言,他不是處於一種緊張的、壓抑的,或心思浩茫或怒目金剛式的創作心態中,去營構一種帶著沉重的使命感或憂患意識的小說書寫——閱讀空間;就讀者方面而言,既不必抱一種對社會、對現實的深刻疑問,欲求從某個小說中尋找路向或理想的光亮,又不必帶著自身的或某個群類的強烈理念去苦苦地尋求共鳴;總之,小說寫作者不是在那裡正襟危坐地書寫,讀者自也不必心懷虔敬地去閱讀。
確實,那樣的創作狀態與接受狀態正在分化瓦解,那樣的狀態不再是唯一正常的藝術活動狀態。
讀於德北的小小說有這樣的感受——這樣的一種小說促進著小說藝術活動(包括讀者接受活動)進入一種更日常化、更諧和、更輕鬆也更富於藝術情趣的美好狀態。是的,欣賞藝術的感覺就應該是相對輕鬆愉快的、充滿美妙神往的、充滿藝術意趣的。
於德北小小說的本質特性是——平民化。於德北以一種平民化的價值觀、倫理觀,以平民的心態、平民的眼光、平民的然而也是平民作家的話語,來講述他的平民故事、平民的日子和平民的情感。先說一下《一個人的生活真美好》。作者在這裡關注一個14歲的殘了雙腿的男孩李小二,通過寫他的外在行為去表現其內心世界。小二喜歡上了哥哥的同學鳳雅,鳳雅是個美麗活潑、愛說愛笑的少女。於是我們看到,小二的手編技藝因她而日益嫻熟精妙,才情因她而得以淋漓盡致地發揮。作者在這裡極寫一種特殊的、感人肺腑的純情。這情感清新、潔淨、純美而高尚。作者的筆觸充滿善與溫柔:只寫及小二對鳳雅那種強烈愛慕的表達方式——曠日持久地為她編織一身時裝作為她生日時獻給她的禮物,卻不寫小二的無奈、孤獨與傷感。也許這篇小說的標題能說明點什麼:一個人的生活真美好啊——這,可能是小二最終沉落在心底的感悟了。
我們看到,為作家所關注並反覆咀嚼吟誦的不是社會歷史性的、與意識形態、現實中的諸多共性問題有關的領域,而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和那些小人物的生存狀態、人生命運,他們的沉重與輕鬆、喜怒哀樂與苦辣酸甜。他們雖然地位卑微,但他們有自己獨特而豐富的個性與內心世界、思維習慣、語言與行為方式。作者甚至醉心於觀察、欣賞、品味他們的個性特徵、內心世界和言語行為。作者對他們那泥濘般的日常生活可謂爛熟於心。《泥濘》結尾那段話寫得十分精彩:“回來的路上,姐伏在姐夫的肩頭哭了,月光照在他們三十一歲的臉上,並在他們的臉上分辨著歲月、年、泉水、鹽、大米、鹹菜、愛、性慾、道路、飛機、玩具、孩子、苦、高興、溫柔、堅忍,以及東倒西歪的日子。”?
“平民的日子”似乎未免粗俗、平淡與屑碎,甚至“低級趣味”、蒼白。但也並非全是灰濛濛、惆惆悵悵的,其實有時也不乏雅致、亮麗、富於情趣,不乏歡樂,不乏寬厚豁達,甚至不乏高尚與浩然正氣。最不缺乏的應該說是人生的希望——那自然是平民化的希望。試想,如果沒有這樣或那樣的希望,那他們的日子還過不過?怎么過?在這方面,他寫過《朋友》、《青春比鳥自由》等篇什,這期所發的《百合花布》尤其令人感動。
作者善於捕捉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戲劇性或輕喜劇性。有些在表面看來是輕鬆的其實並不輕鬆,以及詼諧性的情趣。這常常說不上崇高莊重,但這裡也有親切、歡快,有人間真摯的情感?有時就是嬉笑怒罵?,有人間煙火的溫度與氣息,有溫馨的綿長的愛意。
示例
《斑馬線條》中寫到的幾個男孩對燕子的喜歡就很富情趣。小說寫到男孩子們找燕子來玩,“要趕上燕子的父親在家,那么隔著窗子會有一聲不禮貌的回答:‘滾!’”儘管如此,那些男孩子仍然會樂此不疲。燕子是個城裡的女孩,作者非常溫柔地寫到這個女孩的成長命運和情感境況。作者寫道,“燕子有時需要和她?母親?靜坐一個下午”,“需要和母親上街,需要母親給她推薦一種好一點的衛生棉?這比廣告來得真實可信?,需要母親敞開懷抱輕輕抱著她並拍打她的後背”。可是,母親終日忙於傳銷。父親呢?總是“把自己的憤怒和哀嘆浸泡在酒中”,或“伸了他粗壯的手,在燕子的臉上狠狠地愛撫”,還有粗野的罵。
《苦旅》一篇,我覺得表達出了作家對平民人生的整體性的思索與理解。那個小鎮成了他的一種情結,在這裡,他像一個“優秀的配角”,已深深地融入其中。他熟悉好幾個平民百姓的人生故事。這裡有“會寫字”的小文,有用所有的錢割了三十米長棕繩用來上吊的女人和她那個神秘古怪的賣酒人,有偷狗賣肉者。最後,敘述人感慨道:“人類有時渴望飛翔,但他們永遠苦於沒有翅膀。”
這樣的感慨最能代表平民的心態,而於德北又賦予這種感慨以詩的語式。
於德北屬於那種將寫作者個人的品格同他的小說話語統一起來的作家。他的話語風格也即他做人的風格,這在他那裡顯得和諧天然。他打量到什麼就書寫什麼,關注什麼就寫什麼,怎么感悟的就怎么寫。在這方面,誰也不必以某種既定的標準去衡量他,框定他,規範他,你可以認為他的某些話語是不合宜的或失度的,但你不必想讓他改變。因為他是一個非常本色的、十分誠摯的人,面對某種規範或制約,他只會生成一種荒謬感、滑稽感和反諷心理,而不會違心地去趨同、去接受、去融入。
作為一個東北小伙子,他是個爽直的、很風趣又很“義氣”的人。別人未必在意的他可能會很在意,比如他寫的《朋友》。
作為一個作家,他是一個內心世界很豐富的寫作人,所以他又細膩、雅致、敏感,還有一種對人很溫柔的情愫。別人未必傷感的他會情腸百結,委曲婉轉,生出綿綿遐思。比如他的《三笑》、《故事》、《燈籠花》。
在對文學的熱愛、追求與寫作實踐上,他有他充滿自信的個性風格。別人可能不屑一顧的東西他卻可能給予熱忱的投注,別人認為沒有意義的在他卻感到妙趣橫生,意味無窮,因而咀嚼再三。比如說,令他備感興趣的是《傾杯》中孫大爺這樣一個飽經世事滄桑又豁達無爭的人。“老伴沒了,兒子半瘋半傻,不知為什麼,他不但沒有愁,反而覺得空蕩蕩地輕鬆。”“孫大爺一想到兒子就非常無可奈何地幽默。”於德北在小說里反覆地吟誦孫大爺的口語:“啊媽啦個巴子的,小日本,你說他逗不逗,跑到咱們國家來欺負咱們,媽啦個巴子的,你說,那小林,啊,你說他逗不逗。”這個口語意味無窮,僅讀了這句話,孫大爺的音容笑貌就活靈活現地被讀者想像出來了。還有他的內心深處。
讀於德北的小小說還有個感受,作家首先呈現給我們的是他那獨特的——我想說是洋溢著平民情懷的、引人入勝的——小說話語。審視與體會一個作家只能拿他的小說話語作為鑰匙、作為標本,一個作家的小說話語裡存儲著他全部的思維和藝術取向上的信息。
於德北把小說寫成了這么一種東西:由於作家投注的目光和書寫的路向、角度千變萬化,所以儘管寫的無非是平民百姓的人與事、背景與情感,但在作家的筆下,有時是一首詩那樣的韻味與節奏,有時是一篇散文那樣的意蘊與結構,有時更像一篇速寫或隨感。
《一個人的生活真美好》就是以詩化的語言來開始他的敘述的,而且在這篇小說里出現兩次重疊:“李小二的腿是出生的時候拉傷的,他喜歡坐在窗子的邊上聽風。扁珠蓮一叢一叢地開了的時候,證明雨季就要來了。”扁珠蓮既是李小二編織花環的材料,作為一個細節,扁珠蓮又一直是這篇小說中反覆出現的一個詩的意象,因而這個細節及其重疊,就帶有著濃濃的感情色調與節奏感、韻律感,還有閱讀想像中鮮亮的色彩感。在《苦旅》里有這樣的句子:“?小文的?那個孩子身前身後圍著我,把大把大把的陽光隨意地扯來扯去。”這也是詩化的。還有一處寫到小鎮上一家小飯館的飯桌:“一群蒼蠅落在桌上,苦苦地等人招待。”這就是一種幽默俏皮的細節了。像這樣表現出對生活幽默的感悟和機智的妙喻的句子在於德北的小說中不勝枚舉。由此看來,小說寫作,第一性的要求並不是故事情節,而是小說文本本身及其所呈現出來的小說意味,即個人化的講述語態、敘述語詞,個人化的對某種事實、事件的感觸、體悟、品味、反應等。
於德北的小小說還善於營造一種動態的特定場景,這場景本身有時就可理解為作者的寫作目的。這種場景往往被渲染出強烈而豐厚的情感意味,它充滿著奇異的人生幻想,能表現出類似造型藝術那樣的構圖之美,意象之美。細細地讀《三笑》、《一個人的生活真美好》等篇會清晰地感覺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