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簡介
瑪利亞·斯圖亞特是16世紀宗教改革時期蘇格蘭的女王,她一生的命運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她曾榮耀一時,貴為法國王后。寡居後回到蘇格蘭,又捲入了可怕的情感糾葛。後來,信奉天主教的瑪利亞因為涉嫌參與謀殺她的丈夫,遭到蘇格蘭勳爵們的反對,要求懲辦她。瑪利亞與英國女王有親戚關係,她逃到英國尋求庇護。但是,英國內部也有天主教與新教之爭。信奉天主教的力量試圖推翻信奉新教的女王伊莉莎白,讓瑪利亞上台。為了防止瑪利亞篡權,伊莉莎白下令囚禁瑪利亞,並判處她死刑。瑪利亞·斯圖亞特成了歐洲歷史上第一個在斷頭台上殞命的帝王。
一個歷史問題往往具有永不衰竭的神秘的魅力,瑪利亞·斯圖亞特的生活悲劇就是典型而出色的一例。在世界史上,大概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出現的如此眾多的文學作品——戲劇、小說、傳記和論文中。三百多年來,她總是一再地吸引作家去描寫她,迫使學者去研究她,而她的形象一直以不減當年的力量敦促我們進行新的塑造。
相關評論
評論一
茨威格與他的斷頭情節
許多人應該都對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並不陌生,文中那痴情又堅忍,命運多羈的女子的遭遇是那么的催人淚下。在茨威格的筆觸間,這般個性細膩又激烈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們追求個性,追求平等,本著“不自由,勿寧死”的信念展現出一個個柔情似水又渴望自由的心,無論是陌生女子,墮胎婦女這些隱了名的,出生下層的平凡女子,抑或瑪麗 斯圖亞特,瑪麗 安東內特這些真實存在的,立於統治顛峰的貴婦,在她們盪人心魄的倒影中,卻總有著男子般的剛毅。
若說萬字的文章只能白描出一個“扁形”的角色,那么,像斷頭豔后與斷頭女王這兩部傳記文學,無疑能夠更好彰顯出一個女性多角度的形象。
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兩位瑪麗,兩位曾經的法蘭西王后,兩位絕代風姿傾國傾城的女性,最終的命運亦是雙雙在斷頭台上香消玉殞。
諾恩斯女神總愛創造如此之多的巧合,這似乎是故意讓繆斯選中的凡人去發現這其中的隱密,而後,繆斯在萬人之中選中了茨威格,讓這位善寫女性的高手去為兩個注定在斷頭台上殞命的高貴女性著書列傳。
可以說,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的命運都具有傳奇般的色彩,作為一個時代的最後化身,她們無可避免的,終將走上窮途末路,在歷史這個舞台上,命運既然選中她們演出一幕“落紅滿地歸寂”的悲劇,那么她們便無法後退,即使在她們面前儼然聳立一座冰冷的斷頭台,亦無法躲避。那便是她們的宿命。
宿命給了這兩個柔弱女子一個巨大的考驗,一個關於時代與變革的考驗,前者給了瑪麗 斯圖亞特一個激烈衝突的宗教改革,後者,則給了瑪麗 安東內特一場震撼的法國大革命,這本不是巴洛克與洛可可化身的女性所能承受的,可是她們,卻身不逢時。
瑪麗 斯圖亞特的父王在臨死之時曾作了一個預言——我的國家,因女人而生,也必因女人而亡!青年的歌德也曾因看到那幅不幸的壁畫大驚失色,從而昭示了瑪麗 安東內特最終不幸的端倪。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兩位王后未來可能遭遇的悲慘結局,除了她們自己。
站在時代浪潮頂端的兩位女性,以她們無比充沛的活力,追求自由的信念,以及無與倫比的魅力,企圖成為時代的弄潮兒,卻不知深淵已經在暗中一步步向她們走來。
如花朵般嬌艷的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亦如花朵般脆弱,只是一場淒風慘雨就足以使她們那脆弱的軀體如落紅凋零滿地。可正是在這風姿綽約,萬千迷人的嬌弱外表下,卻深深隱藏著兩個敢於追求,個性自由,不受約束,又自尊強烈的心,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她們不約而同地以作為女性的魅力,而不是作為女王或王后的威嚴去折服她們的人民!要知道,這般魅力是如此不可靠,一如她們那華麗卻空洞的外表,仿佛一座架空的日式浮橋,美妙,卻易於傾倒。
是的,她們的美貌足以傾倒眾生。杜倍雷曾讚嘆瑪麗 斯圖亞特這朵蘇格蘭薔薇:看著她吧,我的雙眼,就此滿足吧,你再也看不到比她更美的尤物。女王眾多的肖像畫也無一例外地為我們展示了這般動人的容顏:嫵媚的臉龐,略尖的鼻子,溫柔的雙眼,恬靜的紅唇,並不光彩奪目,卻又充滿魅力,上帝在創造她時定選用了他最珍貴的材質。另一位本身便是洛可可藝術化身的王后瑪麗 安東內特,雖沒有斯圖亞特女王那般傾國傾城之貌,事實上,她繼承了哈斯堡家族的所有容姿:扁平的額頭,薄薄的嘴唇,可只一眼,卻讓人難以忘懷,尤其是她那雙楚楚動人的雙眸,時而清淚盈盈,忽而喜氣洋洋,深度近視又使得它在微微眯著時美目流波,盪人心弦,丹青難寫。
若我們用某些現代的言語來形容這兩位迷人的女性,那么,勤學好問,談吐得體,在藝術上頗有造詣的瑪麗 斯圖亞特可譽為知性嫵媚,而耽於玩樂,活力四射,與悠悠沉思從不沾邊的瑪麗 安東內特則可譽為前衛可愛。
兩位個性上迥然不同的女性卻在某個方面頗為類似,以致於當她們走過了不同的風景最終面對那座冰冷的斷頭台時,表現出了同樣的堅忍與尊嚴。
作為斯圖亞特王朝與哈斯堡王朝的後裔,這一位女王與一位王后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在她們頭髮上的王冠業已跌落的時候,卻向所有的人展示了她們作為王者的風度。
睿智博學的瑪麗 斯圖亞特在行刑的前夜曾思考過她死去的意義,其實,在很多年以前,這位女王就在一件緞子衣服上繡過一句話:我的終結,就是我的開始。那時的她當然不能夠理解這句話的涵義,可是現在,在她即將失去生命的前夜,她明白了,只有自己悲壯的死,才是光榮的開始!全世界的天主教徒,以及羅馬教廷,都將銘記她作為一位偉大殉道者的死去,她的每一個姿態,也將載入史冊,與此同時,那也是她對她鬥爭了二十幾年的敵人——伊莉莎白的最後的成功!可以說,假如是別的星辰主宰她的命運,她也將像登上斷頭台的二級台階那般登上英國女王的寶座。
可是,歷史並不會因個人意志的改變而改變,即使那人是一個高貴的女王。事實上,人們並沒有對伊莉莎白的所作所為進行更多的苛責,所有人都尊敬與讚美這位將他們帶入黃金時代的女王,卻是那些文學家,史學家以及藝術家對這位不幸女王那如流星般划過的悲劇命運青眼有加,在宙斯遺棄她的同時,文藝的繆斯就向她伸出了雙手,一如茨威格在他的自傳昨日的世界中所說的:在我的傳記文學中,我不寫在現實生活中取得成功的人物,而只寫那些保持著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譬如說,我不寫馬丁 路德,而寫依拉斯莫,不寫伊莉莎白一世,而寫瑪麗 斯圖亞特,不寫加爾文,而寫卡斯特里奧。。
可悲劇式的英雄永遠都不會是瑪麗 安東內特,這位玩世不恭的王后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頭上的鳳冠去建造夢幻的特里亞農,或是自由地出入巴黎的各大戲院與賭場,卻從未期冀以此來謀得更大的權力。這個單純又善良的女子,永遠如同一個不會成熟的孩子,雖然在未來的某一天她終於明白了她的母親曾經給予她的訓誡;這個洛可可藝術的王后,永遠站在法國上層的沙龍與時尚的最前沿,雖然在未來的某一天她虔誠地希望能夠站到人民之中,可那卻已是大革命的洪波無法逆回的洶湧時代了!
與受到女性的本能與天性而追逐愛情的瑪麗 斯圖亞特一樣,這位因床笫的難言之隱而不得不將注意力置於修飾自己與尋歡作樂上的王后,也沒有將王位放在眼裡。她不懂得,也不願意去懂得如何治國,只專注於每日如何成為全法國婦女的著衣典範,充當從一個沙龍的門出去,又馬上進入另一個舞會的門的交際花。
對於生於帝王之家,且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無上地位的女性來說,那伸伸手就能觸到的王冠又算得了什麼呢?
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在及笄年華便成為了歐洲叱吒風雲的大國王后,站到了她們一生的顛峰,還有什麼是不會拜倒在她們腳下的呢?一切來得如此容易,也使得她們形成了大膽而輕率的脾性。她們一個行事倉促衝動,另一個則任何事還沒有經過大腦卻已經付諸實行,而這正是伊莉莎白與她們截然不同的地方——前者治國如同下棋,謹慎而周密,後者則如同在冒險,英勇又魯莽。
有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這鏇風般的個性必將導致她們可悲的結局,縱使上天在她們出生之際便賜予她們王冠,縱使這兩個自信過度的女人以為再沒有人能夠將它們從頭上奪走,因此自己也就能夠隨意發號施令,因為那便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神權!可現實卻是,斷頭台終使她們的王冠跌落,連同她們那滾動的美麗頭顱一起。
在歷史人物分歧的背後是一個巨大的歷史背景,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恰恰站在這歷史的陰影之中,她們本身,便很好地昭示了這個時代的巨大矛盾。
十六世紀,站在風口浪尖的瑪麗 斯圖亞特頭一次深切感受到了時代變遷的波瀾,王室衰微,貴族分裂,騎士沒落,宗教改革的毒瘤如瘟疫般波及了歐洲大陸,就連海峽對岸的英倫三島也未能倖免,人們漸漸對腐敗的羅馬教廷失去信心,可這,卻僅僅只是歷史變革的前奏!在法衣的隱蔽之下,還有一股更大更洶湧的暗流蠢蠢欲動,那便是三百年後憂慮法國也會步英國後塵的瑪麗 安東內特所憎恨的資產階級。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歷史前行的腳步,代表衰敗騎士階級的瑪麗 斯圖亞特與固守沒落封建王權的瑪麗 安東內特終將埋葬於新時代的洪波之下,只有她們的殞命,才能為另一個時代的到來吹向號角。
歷史,就如斷頭台般冷酷無情,可正是這兩位絕代佳人的香消玉殞,為那夕陽殘照的餘暉平添了一份傳奇與戲劇的悲涼。
茨威格在斷頭女王中寫到:伊莉莎白,一個現實主義者,在歷史與政治上取得了成功;瑪麗 斯圖亞特,一個浪漫主義者,在詩歌與傳奇中取得了成功。是的,世界上許多劇作家往往更傾向於具有悲劇命運的人物,如中國的史學家司馬遷就在他的史記中謳歌了悲劇英雄項羽,那么作為一位富有個性且不墨守成規的文學家,他選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這兩位悲劇命運的女性作為自己傳記的主角亦是情理之中。
他曾寫過一部名為忒耳西忒斯的詩體戲劇,而劇中的主角忒耳西忒斯是特洛伊戰爭希臘聯軍中最醜的人。他膽小,多嘴,曾遭到奧德修斯的斥責,後為阿喀流斯一拳打死,是一個非英雄人物的典型。可茨威格偏偏選了他,這便是他與荷馬等大詩人不同的地方,而他創作的個性也正在於此,即:從來不願意去為那些所謂的英雄人物歌功頌德,卻始終只著眼於失敗者的悲劇。
茨威格善寫悲劇,這與他所處的時代不無關係。他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親眼目睹過兩次國家的淪喪,親身體驗過戰爭給全歐洲帶來的破壞,那並不僅僅是實體的,還有人的心靈,戰爭的恐懼如同嗎啡深深印入歐洲人的血管之中,有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活著,卻如死一般的麻木。這些回憶如同蟒蛇般緊緊絞住了敏感作家的心,他看清了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他看透了跳梁小丑的醜態與御用文人的謊言,他不願成為那一類的人,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他無法用自己的筆去教唆他人參與那些殘酷的,卻標榜為光榮的戰爭,作為一個愛國主義者,他無法一次次看到自己的國家在法西斯的統治下變得一片陰霾。他要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同時要說出時代的心聲。他要幫助別人,但當時是先幫助了自己,所以,依拉斯莫這部最有個性,亦最隱晦的作品誕生了,他說:從我開始創作悲劇的那一刻,我對時代的悲劇也就不再感到非常痛苦了。
所以,與其說是茨威格選了瑪麗 斯圖亞特與瑪麗 安東內特,不如說,是她們那歷經苦難,抗爭命運,以及最終的斷頭宿命深深吸引了茨威格。
評論二
斷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讀《為愛瘋狂: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傳》
吳蓉暉
一個女王,在政治上幾乎毫無建樹,簡直乏善可陳,卻成為詩人吟詠的對象、作家創作的源泉,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要作為一個戲劇人物,以激情瞬間燃燒而發出的耀眼光芒,驚諸世人,而那個甫一出生就加諸其身的尊貴稱號——蘇格蘭女王——倒顯得不過是為她的傳奇一生再添一筆濃墨重彩罷了。
的確,她身上包含太多的戲劇因素:有人說她是殺人犯,有人說她是殉難者,有人說她是愚蠢的陰謀家,有人說她是聖潔的戀愛者。非有史蒂芬·茨威格這樣的傳記大家,就不能以不偏不倚的公正立場、詳加考訂的史料證據、洞微燭幽的心理分析、形神必備的生花妙筆,還原那個血肉豐滿、真實可信的悲劇女王來。茨威格在這部傳記中再一次完美地展現了他善於把握時代風雲,準確拿捏人物內心世界,並將兩者巧妙融合的大師風範。
這個悲劇女王就是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1542~1587)。她享國日短,半生囚禁,最後深陷陰謀,殞命刑場。她是那種把真正的人生精華在短暫中迸發出來的罕見女性,那種如電光火石般耀眼閃亮卻轉瞬即逝的女性。她的一生恰似三部曲:序曲如正聲雅樂,輕吞慢吐,備極曼妙;中部節奏突變,急管繁弦,穿雲裂石;尾聲低回百轉,餘音漸歇,弦斷曲終,戛然而止。
這是一個複雜的人,因為她必須因其高貴的血統和天賦的使命,在名利場和政治秀中,或遊刃有餘或勉為其難地出入其間;必須對鈎心鬥角和陰謀詭計的生活習以為常,見怪不驚;必須強打精神和心懷不滿、桀驁不馴的貴族巧妙周鏇;必須小心翼翼和居心叵測、反覆無常的外國勢力合縱連橫。
這又是一個簡單的人,因為她天性善良,行事魯莽,能文善詩,熱愛生活,善於享受。而一旦春情萌動,心有所屬,她身上的女性意識就如火山爆發噴薄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倒那個同樣由她扮演的角色——冠冕堂皇的女王。於是她義無反顧,為愛瘋狂。
因此,正如一把利剪缺了其中任何一半刀片就不再成其為剪刀一樣,不從國王和女性這兩個基本點出發就無法理解瑪麗的跌宕命運,無法理解她命運中所蘊涵的悲劇意味。茨威格版的女王傳記之所以在層出不窮、浩如煙海的同一主題的研究、評論、傳記、戲劇、小說中脫穎而出,正是茨威格這支辣筆異常敏銳地抓住了瑪麗終生扮演的兩大角色——女性和國王——之間的內在緊張。這一“兩位一體”的永恆矛盾又自然而然地催生了她一生中的兩大主題:婚姻和政治。兩對概念、四個關鍵字,就這么緊密地咬合在一起,它們經過複雜的“化學”反應,已經成了化合物了:女性和國王合而為一變成了“女王”,而婚姻和政治則順理成章地演化為“政治婚姻”。
事實上,那個看起來無上高貴的女王即使加進了自由意志即自主選擇,其婚姻仍舊無法擺脫活性十足的政治元素的強行化合。試圖把它們分開,就像水分子藉助電流固然能夠分解成氫元素和氧元素一樣,但分解後的水分子就不再成其為水分子了。然而,世間萬物的弔詭之處正在於,反過來說道理同樣成立,就像不冒喪失此物的風險,將水分子分解為氫、氧元素,我們就不可能真正了解水分子的化學特性一樣,不在必要時刻分別從女性(婚姻愛情)和國王(政治)的不同角度分析,我們就無法理解這個複雜的簡單人物。而且,不考慮政治這個神秘的力量,膚淺之人在讀罷傳記後甚至難免掩卷遽斷:這不過是一個外國版的潘金蓮故事。
茨威格深明此理。在這部傳記中,我們再一次領略了大師穿透表象的洞察力和搖曳多姿的筆法。作者時而化大為小,從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中直追當事人晦暗幽隱的心理世界;時而筆帶風雷,超越兒女情長,從歷史的高度點評當事人的是是非非。悲劇的氣息就這樣漸趨漸濃,而歷史的法則,即進步力量必勝的法則,也卒章而顯。
二
瑪麗·斯圖亞特一出生就成為政治的獵物,就像小雞之於老鷹,在劫難逃。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剛一得知近鄰產下公主,就迫不及待地為兒子提親。這位國王的如意算盤是,通過和親化敵為友,一舉實現大不列顛的聯合,從而為更高的政治目標服務,即爭奪世界霸權。“公主的身體尚未成熟,靈魂還在沉睡,就已經像商品那樣被預訂了。”這種只管政治不論其他的聯姻,是當時歐洲王室的常態。茨威格一針見血地寫道:“只要能帶上王冠,十四歲的翩翩少年可以娶五十歲的貴婦;天真玉女可以嫁白髮老翁;沒有人理會高尚和美麗、尊嚴和道德;誰都可以和弱智的人、殘障的人、癱瘓的人、神經病人,甚至是罪犯結婚。”只是由於雙方隔閡太深,算盤各異,才使這樁看似雙贏的婚姻中途夭折。於是女王在六歲時又轉賣給法國王太子,十七歲成為法國王后。可惜,好景不長,未幾,噩耗連連:法王駕崩、母后仙逝。蘇格蘭女王被迫回國親政。暫時,這一切還未加入她個人的意志,女王還只是在外在力量的驅使下,無意識地茫然跟進。
在有意無意地弄出了一連串不大不小的緋聞後,女王的第二次婚姻被提到了議事日程。自然,政治因素仍像從前那樣鞍前馬後地忙碌著,拚命發揮著自己的影響力。但這一次女王的女性情感甦醒了,被壓抑的情慾開始反抗了,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英國王子亨利·達倫雷,力排眾議,決心出嫁。瑪麗以為自己身為女性、貴為女王,理所應當地享有愛的權利,但正如茨威格所言,誰一旦獻身政治,誰就不再擁有他自身了。這樁婚姻,她的哥哥反對,她的大臣反對,她的近鄰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也反對。可她激情勃發,春心蕩漾,深陷愛河,一發難收。遭遇異議固然不爽,但並不一定意味著有什麼嚴重後果,暫時她的女王權威還足以保證自己的意志得以貫徹。但要命的是,很快這場閃電般的婚姻就被證明是一場尷尬的誤會:金玉其外的王子“漂亮的外表底下缺乏深刻的內涵,結實的肌肉缺少真正的力量,風度翩翩卻缺乏精神文明”。女王鏇即厭倦了這個輕浮公子。
平民百姓鬧家庭糾紛大不了砸鍋摔碗,其雞飛狗跳的程度,充其量就是攪得街坊鄰里不得安生,僅此而已。但政治人物就大大不同了,事關權力和榮譽,不釀成大禍,誓不收手。於是,宮廷寵臣李喬便毫不奇怪地成為達倫雷發泄怒火的對象。李喬形跡可疑——達倫雷懷疑其與女王有染;大權在握——勳爵們嫉恨不已。僅此兩點就足以促成達倫雷與勳爵的聯合。婚姻上的情感糾葛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與政治上的爭權奪利水乳交融了。毫無防備的女王被迫親眼目睹了一場蓄意在她面前發生的政治謀殺兼情殺慘案。這一慘案使女王和丈夫反目成仇,從此開啟了悲劇之門。
慘案前的女王雖家國衰敗,迭遭不幸,但就其對自身精神和尊嚴的打擊烈度而言,尚非嚴重,而慘案後的女王,婚姻面臨死亡,王權受到挑戰,尊嚴慘遭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像瑪麗這樣深具個性的年輕女王,自然還要由著性子,一肆己志,蓬勃的激情還要繼續尋找發泄的渠道。於是一連串眼花繚亂的事件紛紛登場,其中她一生中最富爭議的篇章破題了:通姦——情迷有婦之夫,縱享魚水交歡;密謀——偷情終難持久,合謀擺脫丈夫;引誘——處心積慮設套,虛情假意誘夫;謀殺——情夫設計施暴,丈夫死而不覺;沉默——調查裝模作樣,審判敷衍塞責;結婚——舊人亡魂未遠,新人焦急難耐;反叛——外國抗議不斷,勳爵趁機發難……戰敗被俘、亡命英國、辱受審判、身系縲紲、誤入圈套、魂斷刑台。就這樣,女性情慾與外在壓力不可調和地激烈對抗著,直至香消玉殞,玉石俱焚。也難怪茨威格一詠三嘆,嗟吁不已。作為傳記的重頭戲,這段故事茨威格夾敘夾議,寫得出神入化。
三
後之讀史者難免驚訝事件好似倒塌的多米諾骨牌一發而不可收,但仔細分析可知,事件鏈條的每一環都很難說是上一環的必然結果。事實上,真正致瑪麗於死地的是政治,激情只不過是一匹命運的黑馬,載著她一路狂奔,直至跌入萬丈深淵。而政治則落井下石,給出了最後也是致命的一擊。
謀殺親夫,是瑪麗永遠無法洗刷的罪惡,也是引爆她一生悲劇命運的導火索。但在那個時代謀殺根本算不了什麼,“人們不太注重道德,區區一條生命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亨利八世在擺脫他的妻子們時從不手軟;腓力二世極不願意提到有關他的親生兒子堂·卡洛斯被殺的情況;博琪亞家族的臭名昭著也要歸功於他們慣用的毒藥。”
“性格即命運”在瑪麗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傳記述之甚詳。但茨威格的高明之處,恰在於在個性之外,透闢分析了瑪麗所處時代大背景和歷史潮流,指出瑪麗敗亡的真正根源是政治上的失敗。
首先她根基不穩,接手的完全是一個風雨飄搖的爛攤子。政治上,這個國家四分五裂,本應忠於王室的貴族卻是最不忠實的人,“他們為了爭奪權力互相煽風點火,爭鬥不休。他們時而互相攻擊,時而鄭重結盟,發誓坦誠相待,團結一致反對某一方;他們總是拉幫結派,但內部並不統一;他們雖有親緣關係或聯姻關係,但是互相嫉妒,互相為敵”。“假如他們用劍不能取得成功,就會暗中用匕首來解決問題。”經濟上,蘇格蘭蕭條破敗,一貧如洗,“不像荷蘭、西班牙和英國那樣,碼頭上飄揚著五顏六色的三角旗,船隻遠涉重洋運回黃金和調料。這裡的老百姓還像他們的祖先那樣,靠牧羊、捕魚和打獵艱難度日。……近代,在所有的港口城市,銀行和交易所像雨後春筍般出現,而這裡還像聖經時代那樣,財富是以土地和羊來衡量的”。對外關係上,蘇格蘭一直是歐洲列強手中帶血的玩具。“誰反對國王,並且贊成新教,就會從倫敦得到薪餉,誰支持天主教和斯圖亞特家族,就會從巴黎、馬德里和羅馬得到贊助。”
即使百弊叢生,國困民窮,若她能深謀遠慮,備雄略之才,兼具堅忍不拔之志,未必不能振衰起弊,力挽狂瀾。可惜,這些素質瑪麗完全付之闕如。茨威格毫不留情地批評瑪麗看不清時代的方向和歷史的潮流,頑固地站在舊教即天主教的陣營,不自覺地代表著垂死的中世紀騎士世界,無視地理大發現已開啟了世界歷史的嶄新篇章。更要命的是,她對自己的祖國薄情寡義,隔閡深重。“瑪麗·斯圖亞特只是凌駕在蘇格蘭之上的女王,而不是服務於蘇格蘭的女王。她寫了幾百封信只談論鞏固和擴大她個人的權力,沒有一封談及人民的福利、發展貿易、航海或軍事力量。就像她寫詩和會話都是用法語一樣,她的思想感情完全沒有蘇格蘭民族的東西。她活著不是為了蘇格蘭,也不是為蘇格蘭而死,她只想當蘇格蘭女王。”這樣一個隨時準備拿蘇格蘭去換西班牙、英格蘭、法蘭西或任何一個國家王位的女王,當然會無可救藥地把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希冀獲得本國人民的尊重和愛戴,簡直是痴人說夢。終於,當深陷困境時,她才發現振臂一呼,應者寥寥。
一個政治上孱弱、情慾上亢奮、手段上拙劣的女王在幹了一樁傷天害理的罪行後,就毫不奇怪地授人以柄,成為本來對實施正義毫無興趣的勳爵起來反對女王及其獨斷專行的情夫的絕好理由。而一旦蘇格蘭女王的勁敵英國決心插手此事,趁機剪除對手,瑪麗·斯圖亞特就真的是死路一條了。終於,女王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落入英國女王伊莉莎白的手掌心;又由於她與生俱來的高傲和難以置信的固執,在喪失了最後幾個可體面地與伊莉莎白和解的機會後,潰不成軍,身敗名裂,最後被性質非法、程式不公、用心險惡的英國法庭剝奪了自由,直至送上斷頭台。
四
看起來,我的解讀好像是在為瑪麗·斯圖亞特沒能逃脫懲罰而遺憾。實際上,我更想探知的是,一個悲劇人物的命運何以至此。我並不認為瑪麗貴為女王、身負命案就不當受到正義的審判。但問題在於,當別的國王更加嗜血成性、殺人如麻卻安然無恙時,談論對瑪麗的審判就毫無公正可言。
瑪麗·斯圖亞特因罪而罰,與其說是正義的勝利,不如歸之於她政治上的慘敗。她敗於勳爵的鈎心鬥角,敗於宗教紛爭,敗於孤軍作戰、身無輔弼,敗於民眾對王室的蔑視與疏離,還敗於強鄰干涉、外交乏力。
她熱愛王位,並勇敢地為捍衛王位而戰,但王位對她而言只是攸關榮譽,與責任無涉。她投身政治,卻至死不懂政治的真諦。
“最後,瑪麗·斯圖亞特給她的國家只留下她一生的傳奇,而沒有絲毫創造性的東西。”茨大師作了蓋棺定論。只是那段悲劇似乎依然餘音繞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