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一棵楓樹

悼念一棵楓樹

《悼念一棵楓樹》發表之後,得到了好評。論者說它的象徵性很明確,是懷念某一個人的,也有人說是悼念許多令人敬仰的英靈。其實,牛漢並沒有想要象徵什麼,更不是立意通過這棵樹的悲劇命運去影射什麼,抨擊什麼。

作品原文

悼念一棵楓樹

我想寫幾頁小詩,把你最後的綠葉保留下幾片來。——摘自日記

湖邊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楓樹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個早晨

幾個村莊

和這一片山野

都聽到了,感覺到了

楓樹倒下的聲響

家家的門窗和屋瓦

每棵樹,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樹上的鳥,花上的蜂

湖邊停泊的小船

都顫顫地哆嗦起來……

是由於悲哀嗎?

這一天

整個村莊

和這一片山野上

飄忽著濃郁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靈上

比秋雨還要陰冷

想不到

一棵楓樹

表皮灰暗而粗獷

發著苦澀氣息

但它的生命內部

卻貯蓄了這么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傷

楓樹直挺挺的

躺在草叢和荊棘上

那么龐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時候

還要雄偉和美麗

伐倒三天之後

枝葉還在微風中

簌簌地搖動

葉片上還掛著明亮的露水

仿佛億萬隻含淚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別

喔,湖邊的白鶴

喔,遠方來的老鷹

還朝著楓樹這裡飛翔呢

楓樹

被解成寬闊的木板

一圈圈年輪

湧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淚珠

淚珠

也發著芬芳

不是淚珠吧

它是楓樹的生命

還沒有死亡的血球

村邊的山丘

縮小了許多

仿佛低下了頭顱

伐倒了

一棵楓樹

伐倒了

一個與大地相連的生命

寫作背景

每首詩應該都有自己的故鄉,這個命題牛漢認為是能夠成立的。但是他的大部分詩卻很難找到它們的出生地,它們是一簇忽明忽暗的小火花,是一陣夾帶砂粒的風,是一個遙遠的彩色的圖像,是無人安葬的孤魂,是夢遊面前的一束白光,是一個嗥叫的厲鬼,是一羽升天的翅膀。寂寞和孤獨有故鄉嗎?在哪裡?希望的故鄉又在何方?我們只能說,它們在人間最隱秘的角落。但是有一些詩,它們的出生經歷的坎坷的命運,他都一清二楚。作為作者的牛漢與它們幾乎是同體的生命(卡夫卡有過這個神奇的體驗)。幾十年來他深深懷念自己的故鄉,也深深懷念他的許多詩的故鄉。當他寫詩的時候,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還是詩。

他悼念的僅僅是天地間一棵高大的楓樹。他確實沒有象徵的意圖,他寫的是實實在在的感觸。這棵楓樹的命運,在他的目中,是巨大而神聖的一個形象,什麼象徵的詞語對於它都是無力的,它也不是為了象徵什麼才存在的。當然,血管里流出來的是熱的紅的血,當時身處絕境的他,心血里必然浸透著那段歷史的痛楚和悲憤,的確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聯想。樹的被和它的創痛,他感同身受。那時他失去了一切正常的生存條件,也可以說,卸去了一切世俗的因襲負擔,他的身心許多年來沒有如此地單純和素白。他感到難得的自在,對世界的感悟完整地屬於自己了,孤獨的周圍是空曠,是生命經過粉身碎骨的衝擊和肢解之後獲得的解脫,幾乎有生的喜悅。這喜悅默默地隱藏在心裡。

從1969年9月末到1974年12月的最後一天,牛漢在湖北鹹寧幹校一直從事最繁重的勞役,特別是剛去的兩三年,他在連隊充當著“頭號勞力”,經常在泥濘的七上八下的山間小路上,弓著腰身拉七八百斤重的板車,渾身的骨頭(特別是背脊)嚴重勞損,睡覺翻身都困難。那幾年,只要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他總要到一片沒有路的叢林中去徜徉。一座小山丘的頂端立著一棵高大的楓樹,他常常背靠它久久地坐著。他的疼痛的背脊貼著它結實而挺拔的軀幹,弓形的背脊才得以慢慢地豎直起來。命得到了支持。他的背脊所以到現在(時年近七十)仍然沒有彎曲,他血肉的覺得是這棵被伐倒了二十年的楓樹挺拔的軀幹一直在支持著他,他的骨骼里樹立著它永恆的姿態,血液里流淌著楓葉的火焰。

楓樹偉岸的姿態令牛漢敬仰與感念不已。一到初冬,它寬闊的掌形的葉片映著陽光燃起了赤忱的火焰。牛漢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艷的樹葉。幾次寫信給在北大荒勞動和學木刻的兒子,讓他來看望這棵楓樹?,希望把它的形象畫下來。但時機不湊巧,他沒有能來。後來他來了,楓樹已經被伐倒一年了。

一天清晨,牛漢聽見一陣“嗞拉嗞拉”的聲音,一聲轟然倒下來的震響,使附近山野抖動了起來,隨即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楓香味。他直感地覺得那棵相依為命的楓樹被伐倒了。牛漢立即飛奔向那片叢林。整個天空變得空蕩蕩的,小山丘向下落,垂下了頭顱,楓樹直挺挺地躺在叢莽之中。他頹然地坐在深深的樹坑邊,失聲痛哭了起來。村裡的一個孩子莫名其妙地問他:“你丟了什麼這么傷心?我替你去找。”牛漢回答不上來。他丟掉的誰也無法找回來。那幾天牛漢幾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連根拔起,過了好幾天,寫下了這首詩。兒子沒有把它的形象畫下來,只好由他寫一首詩來悼念它。他不能讓它的偉的形象從天地間消失。他要把它重新樹立在天地間。

這些年,牛漢常常懷念斧頭湖邊的那個小小的山丘,最初把它看作是他的一首詩的故鄉,漸漸地他覺得它已成為自己的故鄉了。

作品賞析

曾有人認為此詩是為悼念“七月派”領袖胡風而作,牛漢在談及此詩的創作目的時曾說:“我悼念棟樑之材,民族的偉大人物一個個地倒下,是可悲的。如果專指某一個人的倒下,就太沒價值了。”可以推想,詩人創作此詩,更多地著眼於整個時代、整個民族的命運,此詩既是對飽受摧殘、歷盡滄桑的中華民族的每個優秀的個體、包括自我的痛悼,更是對有著輝煌的過去如今卻滿目瘡痍的我們的民族和祖國命運的痛悼。詩人的悼念是悲哀的,但更是悲憤的、雄強有力的,一棵“最高大的”、“雄偉和美麗”的楓樹雖然倒下了,它散發的“濃郁的清香”和生命的“芬芳”卻滿溢於“整個村莊”和“這一片山野上”,以死相爭,以血祭國,體現出一種充滿陽剛之氣的悲壯美。

這首詩藉助一棵被伐倒的楓樹,寄託詩人所體驗到的人生的創傷和痛苦,具有詠物詩的傳統表現方式。但是詩的情感,與作為情感、經驗的寄託和構形物的楓樹之間,並不是一種簡單的比喻性質的關係,而能夠在主觀與客觀的相互投射中,帶領讀者進入一種複雜的情境之中。注意領會這首詩如何以客觀的物象表現主觀情感,從而,“伐倒了,一棵楓樹”在詩句的結尾時上升為“伐倒了,一個與大地相連的生命”。

作者簡介

牛漢(1923年10月2日-2013年9月29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名史成漢,現名牛汀,筆名牛漢。蒙古族。山西定襄人。抗日戰爭初期流亡到陝甘地區讀中學、大學。曾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編審委員會副主任、《新文學史料》主編,《中國》執行副主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名譽委員,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194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著有詩集、散文集、文論集20餘種,1942年發表長詩《鄂爾多斯草原》引起詩歌界的注視。出版的詩集:《彩色生活》《愛與歌》《溫泉》《海上蝴蝶》《沉默的懸崖》《牛漢詩歌選集》等。出版的散文:《滹沱河和我》《螢火集》《牛漢散文精選》《中華散文珍藏本·牛漢卷》等。《悼念一棵楓樹》獲1981年~1982年文學創作獎,詩集《溫泉》獲中國作協全國新詩集獎。2003年獲授馬其頓共和國文學節杖獎。作品被譯成俄、日、英、法、韓等多種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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