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標題:品讀成都園林
作者: 謝偉
解構詩畫境界——以易園為例(精選)
這些年來,成都的園林我幾乎都游遍了,但可以將遊園感受訴諸文字的卻並不太多,因為在我游過的那些園子中有很大一部分根本就算不得真正的園林,它們多是一些寺廟和道觀,只不過是在那些莊嚴的廟堂周圍栽植了一些樹木,使環境顯得更加幽靜並增添了一些歷史感而已。然而,在園林學上“寺廟園林”卻是古典園林的重要分支,是和皇家園林、私家園林並駕齊驅的三大園林類別之一。的確,有一些寺廟園林是相當經典的,我曾游過的山西太原的晉祠、北京的戒台寺和北海公園內的團城等等就是極為優秀的寺廟園林。但遺憾的是,成都的寺廟園林卻並沒有什麼精彩之筆讓我內心為之怦然。
不僅如此,就是前一章節我所講到的那些留存至今的園林,在我看來也並非完全意義上的園林佳構,儘管這些園林在某些造園手法的運用和意境的營構上是成功的,可圈可點的地方確也不少,但整體而言,味道還是不夠綿長。這很可能和它們的園屬性質有關,它們多是公共性質的園林,且歷經數代,屢毀屢建,不可避免地缺乏設計和建造的連續性和完整性,個性自然是不夠突出的了。而那些私家園林在毀於戰火之後,又都未能得以重建,所以,留存至今的園林中沒有一座是真正意義上的私家園林,這不能不說是成都古典園林的重大損失。
而在我看來,私家園林才是最有韻味的園林,私家園林多為文人園林,文人園林的書卷氣和與日常生活的
這園子名叫易園。
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我可能會以為靜臥在錦官城西的這座園子是一座百年老園,因為當我第一眼接觸到它的時候,便覺得它毫無疑問是一件時間的作品。我相信,一座園子需要上百年歲月的打磨,剔除人工的毛刺,才會變得如此天然、蘊藉和圓熟,是從它身上默然經過的歲月像風雨陽光,將它養活。恍惚間,我覺得那些嶙峋的亂石間一定埋藏著在歲月里風乾的前朝舊事,只要給它澆上一些水就會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像春草一般讓人應接不暇。
然而,它卻是一座新造的園子,並非前朝遺構,不過十載寒暑,但它已被大自然完全接納,成為了大自然的一個部分。明代造園大師計成所說“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大致就是說的這種情形吧?我第一次去到易園的時候,便猜想,那造園的人定是一個高手,否則怎造得出這樣好的園子來?
後來,我有幸結識了易園的園主易文清先生,並成為易園的常客,還不時與他討論有關園林的話題。我愈發覺得一座名園佳構的誕生是一件極為不易的事情,它需要諸多條件的同時具備。古人說“盛世造園”,一個長期穩定的社會環境當是首要條件了,只有幸逢盛世,人們會才有財力和心情去建造園林以享受生活。回溯歷史,我們會發現,那些為人們熟知的名園幾乎都是盛世的產物。逢著盛世的人實在不少,文人也遍地都是,富商更是成千上萬,園林設計師亦大有人在。但有這么一個人,他竟兼有眾人之長,他不僅逢了盛世,他還是一個坐擁書山的飽學之士,不僅坐擁書山,他還坐擁金山,同時,這個有錢的儒生還是一位酷愛園林的造園高手,那這樣的人該是何其少有,但這樣的人究竟還是出現了,那么,一座名園的誕生就成為了必然。
我不敢說這樣的園子必將後無來者,但在成都園林史上這是前無古人的孤例應該是肯定的。沒有哪一座園子能像易園那樣集中而巧妙地將中國古典人文園林的造園手法和東方美學思想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一座園子裡,它是園林的集大成者,更有大膽的突破與創新。前不久,我在易園遊玩,正巧遇見中國古建築大師羅哲文先生,他也是來此賞園的。羅老先生異常興奮,揮筆題詞:“傳統新園,大開眼界”,還舉了相機四處拍照,並對我說:“這可以拿回去跟學生好好講講了。”易園的創新之處讓羅老先生始料不及,他稱讚易園為中國傳統園林的現代化開創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師法自然 易理造園
我以為,造園是如同作文的,為文與造園理出一宗,文章講究立意,造園同樣如此。中國書法、繪畫也講究“意在筆先”,此理也適合於作文與造園。也就是說,在運筆、動土之前要有一個上佳的創意,否則文章里散落的將是些文字的散兵游勇,園子裡也儘是些失魂落魄的山石草木。“意”是篇章的統領,是個體文字和山石草木的精神領袖。
易園的立意是高遠的。它的名字就寓含著深意。“易”既是園主的姓氏,也意取《周易》之“易”。《周易》為中國儒家經典,有眾經之首的美譽。東方哲學思想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最為全面的闡釋,它通過象徵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現象的八卦形式,推測自然和社會的變化,認為陰陽兩種勢力的相互作用是產生萬物的根源,提出“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等富有樸素辯證法的觀點,因而成為歷代思想家、文學藝術家必讀之經典,他們從中獲得了思想的啟迪和藝術創作的靈感。幾千年來,這部作品在中國哲學和美學領域都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我記得我國造園理論大家艾定增先生曾說過這么一句話:“不明中國哲理,就不會懂得中國造園學。而不明《周易》則無從談中國哲理。”
易文清先生當是深明此理的,故而,一部《周易》讓他反覆咀嚼吸收,最終化到那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當中去了。《周易》的“以小喻大,以少總多,由此及彼,由近及遠,以藏為露,以隱為顯”的哲學思想在園中的每一個角落花一樣暗自芬芳。那“意”便匍匐在具像的景物中了,這就是所謂的“含而化之”。陳從周先生講,“中國園林妙在含蓄”,就是說的這個意思,不顯,不直抒胸臆,而是委婉地述說和浸潤,這是中國哲學的精髓,也是中國美學的根基。易園的立意因而變得高遠不俗了。
我第一次到易園的時候讀到了這樣一首詩:
隱逸錦里桃花溪,
清幽寒靜情迷離。
文瀾亭里梅花弄,
易化堂中悟玄機。”
除了詩本身要告訴人們的,我還讀出了更多的東西,那是作者隱秘的心事。這是一首藏頭詩,將每一句的頭一個字連起來,再從後往前倒著念,便是“易文清隱”。我猜想,這易文清當是那造園的人了,他在詩里說,他有那么一點隱逸的心思了,因為他已經慢慢地覺出弄梅悟道是一種很妙的境界。我便由此得知,他其實是個文人,一個骨子裡涌動著文人血脈的商人。後來我們一見如故,常在園中談詩理、論畫意,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園林。我於是知道,他建造這座私家園林並非厭世惡塵而思歸隱,那詩里流露出的所謂逃遁之想,不過是疲累時生出的一個願望,他希望這座園子能讓他在煩囂之外尋求到一點心靈的恬靜與日子的優雅。
出世與入世的思想可以如此深情地對望,這是一種功夫,也是易理的神妙。易園養正軒楹柱上的那副對聯便是一語破題。
易蘊乾坤至理
園藏今古麗珍易園鯤化園左側水岸,矗有奇石一尊,名“鯤化石”,借莊子《逍遙遊》鯤化大鵬之典,暗喻園主看似欲歸田園,卻懷鯤鵬之志。此石乃文清先生所鍾愛,當年曾特作《石頭記》,以記述其不凡之來歷:
安徽產奇石,曰靈璧。易園主人文清遊歷黃岳,得見狀似躍魚之巨型奇石,愛不釋手,當即以巨資購得,鑿山取道,舟車運達千里之遙,其堅辛勞頓非筆墨能言。運抵易園,門窄不能入,文清破門三重,用巨吊和勞工使其得以安家於易園。文清雖傷其財,勞其神,費其力,然得其川蜀第一巨狀靈璧奇石而欣欣然也,忘乎所以,特以記之。
半村半廓 結廬人境
易園的選址也大抵依循了這樣的規律。錦官城西的金牛壩便正好是既遠鬧市亦非僻壤的所在,但川西平壩,一望無垠,談不上什麼景色。大約10年之前,我曾自此經過,那時這裡還是一片草青苗壯的良田,我自然是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了,但文清先生卻一眼相中,那是需要一些靈感和一些眼光的。那年他已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已經有足夠的財力實現他的造園理想了,當他與這片山水邂逅的時候,他決定為自己疲憊的身心建造一座舒適的家園,而且,這家園一定是可以留傳後世的名園佳構,是留在天地間的一件人工山水的精美作品。
後來我才慢慢發現,這地方景色雖是平常,卻處在成都上風上水的位置上,而且這金牛壩還是過去成都縣縣衙所在地,曾一度富庶繁華。有關這金牛壩的來歷,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戰國時期,秦惠王看中了蜀國這塊寶地,覬覦已久,意欲染指,但山嶽阻隔,蜀道難行,武攻當難以取勝,便派遣使節“之蜀”,欲以智謀取之。使節面見蜀王,稱秦惠王將送予蜀國一頭金牛和五位美女,以修鄰好。蜀王聞言大悅,即刻派人於劍門關通往秦地的險隘上架設棧道,以使送禮隊伍能順利通過。這天,蜀王率領文武百官出城恭迎,然而,他們迎來的不僅是金牛和美女,還迎來了秦國的十萬大軍,蜀國不戰而降。
後來,人們將蜀王迎接金牛的地方取名金牛壩,以銘記蜀國歷史上這一奇恥大辱。然而,時間是用以忘懷而非記憶的東西,許多年之後,這段歷史還是被時間漸漸稀釋淡化了,人們總是不願意記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不知什麼時候起,金牛被賦予了美好的寓意,成為了財富、興盛與奮發不屈的象徵。金牛壩也成為聚財迎福的吉祥之地了。
解放以後,這裡建起了一座國賓館,名為“金牛賓館”,為來蓉的國家領導人下榻之所。我不知道國賓館的選址是否與此有關,但易園落戶金牛壩並與國賓館毗鄰,卻是有心之舉,不僅沾了福氣,還沾了些貴氣了。前不久,易園與金牛賓館一牆之隔的圍牆被打通——易園因其優美的景致成為了國賓館的後花園。易園的背後還有一家老字號的茶樓,名“大千茶樓”,當年國畫大師張大千曾在此居住,且常與蜀中文朋詩友雅聚於此,文風甚濃,極一時之盛。易園便又沾上些文氣了。也許這就是風水的玄妙,一些無形的東西冥冥中在暗暗地發揮著作用,使另一事物向著某個緣定的軌跡前行。好的風水就是與神明的一個會心的美麗約定。
而如今,易園草木華滋,氣象森然;惠風和暢,山青水湲;高朋滿座,詩酒唱和,成為西蜀之勝景。那正大門上的一對聯語正道出了它的欣欣氣象:“文盛蜀中追李杜,園名錦里媲蘇杭。”也許這真的與這塊流蕩著福氣、貴氣和文氣的土地有那么一點點的關係吧?是啊,誰說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