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作者: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現、當代作家。1911年冰心入福州女子師範學校預科學習。1914年就讀於北京教會學校貝滿女中。“五四”時期,在協和女子大學理科就讀,後轉文學系學習,曾被選為學生會文書,投身學生愛國運動。1921年參加茅盾、鄭振鐸等人發起的文學研究會,努力實踐“為人生”的藝術宗旨,出版了小說集《超人》,詩集《繁星》等。1923年赴美留學,專事文學研究。曾把旅途和異邦的見聞寫成散文寄回國內發表,結集為《寄小讀者》,舉世為之矚目,至今仍然聲譽不衰。冰心早期作品的三大主題是“愛母親、愛兒童、愛自然”。是冰心所堅持和提倡的“愛的哲學”。
1926年回國後,相繼在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女子文理學院任教。1929年至1933年寫有《分》、《南歸》等。還翻譯了敘利亞作家凱羅·紀伯倫的《先知》。抗戰期間,在重慶用“男士”筆名寫了《關於女人》。抗戰勝利後到日本,1949—1951年曾在東京大學新中國文學系執教。1951年回國後,除繼續致力於創作外,還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曾任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央名譽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名譽主席、顧問、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名譽理事等職。寫於解放後(1957年)的《小橘燈》一文,既承繼了早期作品的特點,又表現了冰心對舊中國的控訴,對新中國的熱愛之情,這使她的作品注入了新的、充滿活力的精神力量。她的主要作品收在《冰心文集》里。許多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贏得很高的國際聲譽。
原文欣賞
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個春節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慶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個鄉村的鄉公所樓上。走上一段陰暗的反反的樓梯,進到一間有一張方桌和幾張竹凳、牆上裝著一架電話的屋子,再進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間,和外間只隔一幅布簾。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著一張條子,說是她臨時有事出去,叫我等著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隨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忽然聽見外屋板門吱地一聲開了。過了一會,又聽見有人在挪動那竹凳子。我掀開帘子,看見一個小姑娘,只有八九歲光景,瘦瘦的蒼白的臉,凍得發紫的嘴唇,頭髮很短,穿一身很破舊的衣褲,光腳穿一雙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牆上的聽話器,看見我似乎吃了一驚,把手縮了回來。我問她:“你要打電話嗎?”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麵點頭說:“我要××醫院,找胡大夫,我媽媽剛才吐了許多血!”我問:“你知道××醫院的電話號碼嗎?”她搖了搖頭說:“我正想問電話局……”我趕緊從機旁的電話本子裡找到醫院的號碼,就又問她:“找到了大夫,我請他到誰家去呢?”她說:“你只要說王春林家裡病了,她就會來的。”
我把電話打通了,她感激地謝了我,回頭就走。我拉住她問:“你的家遠嗎?”她指著窗外說:“就在山窩那棵大黃果樹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說著就登、登、登地下樓去了。
我又回到屋裡去,把報紙前前後後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詩三百首》來,看了一半,天色越發陰暗了,我的朋友還不回來。我無聊地站了起來,望著窗外濃霧裡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個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媽媽。我下樓在門口買了幾個大紅的桔子,塞在手提袋裡,順著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門口。
我輕輕地扣著板門,發出清脆的"咚咚"聲,剛才那個小姑娘出來開了門,抬頭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後來就微笑了,招手叫我進去。這屋子很小很黑,靠牆的板鋪上,她的媽媽閉著眼平躺著,大約是睡著了,被頭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臉向里側著,只看見她臉上的亂髮,和腦後的一個大髻。門邊一個小炭爐,上面放著一個小沙鍋,微微地冒著熱氣。這小姑娘把爐前的小凳子讓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邊,不住地打量我。我輕輕地問:“大夫來過了嗎?”她說:“來過了,給媽媽打了一針……她現在很好。”
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你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我問:“她吃過東西嗎?這鍋里是什麼?”她笑說:“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我想起了我帶來的桔子,就拿出來放在床邊的小矮桌上。她沒有作聲,只伸手拿過一個最大的桔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兩隻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輕輕地揉捏著。
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麼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麼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沒有說下去,只慢慢地從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小桔燈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蠟頭,放在裡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
我讚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一定!”她用小手在面前畫一個圓圈,最後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淚水在我眼中打轉……
我提著這靈巧的小桔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著。這朦朧的桔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看見我提著小桔燈,便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從……從王春林家來。”她驚異地說:“王春林,那個木匠,你怎么認得他?去年山下醫學院裡,有幾個學生,被當做共產黨抓走了,以後王春林也失蹤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當夜,我就離開那山村,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母親的訊息。
但是從那時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桔燈。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
寫作於1957年1月3日
作品鑑賞
作品主題
《小橘燈》的故事發生在1945年,此時抗戰即將結束,國民黨卻加緊了白色恐怖,陪都重慶更是濃霧迷濛、黑雲壓城,長期生活在戰爭離亂和黑暗統治中的人們對光明充滿了無限渴望。“我”在重慶郊外偶遇的小姑娘,能在父失母病的艱難困苦中依然保持著勇敢、鎮定、樂觀的精神,這種堅強品格著實令人讚嘆。《小橘燈》以飽蘸深情的筆墨,歌頌了這種勇敢面對困難的樂觀精神,樸質溫婉中蘊含著深厚的意蘊和催人奮進的精神力量。
本文以“我”眼中的“小姑娘”的活動及“我”的由初遇時的同情到分別時的讚嘆的情感變化為明暗兩條線索,串聯起初遇、探病、做燈、送燈、贊燈、憶燈等情節,把小橘燈與小姑娘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自然而巧妙的給合在起來,賦予了小橘燈以深刻的象徵寓意,使小橘燈成為了小姑娘美好人格的形象寫照。小橘燈給夜行的人照亮前進的道路,而小姑娘的美好人格則為“我”驅散了心靈的黑暗,帶來了無窮的力量和信心。
《小橘燈》中有兩種性質不同社會制度的對比:國民黨統治下的舊中國和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這兩種政治力量、政治制度,以愛為參照物,分別代表對愛的破壞性力量和建設性力量。作品洋溢著對新中國的熱愛和讚美之情,是因為在這種社會,新中國的少年兒童,都能夠被父母所愛同時愛父母,被別人所有同時愛別人,被祖國所愛同時愛自己的祖國。冰心在看待這兩種政治力量時,可貴的是以愛為出發點,高揚起人道主義的旗幟,而不是抱黨派的偏見。因此,冰心是公正的,她的愛憎是恰如其分的。
藝術特色
《小橘燈》作為冰心晚期作品的代表作,在抒情的章法上,保持了自己的風格。在個性表現上,也賦予了她自己固有的清麗、細膩、溫婉等風格。同時一改空幻、迷茫的那種憂愁感,而是以一種舒緩、歡快的鏇律,向作品中添加了幾分清新和美妙之情感。在不施藻飾,不加雕琢的含而不露的敘述中,表達了自己對未來理想生活的嚮往和憧憬之情。
不事雕琢,語言通俗易懂,自然流暢是《小橘燈》寫人敘事的重要特點,呈現出樸素洗鍊的審美特點。如文章開篇“這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一句話,很簡短的敘述,如實的交代的事情發生的世間長短。這樣一個開篇,統領全文,並為下文蓄勢,所以說,雖然用詞簡短,樸素洗鍊,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使後文的展開毫無羈絆,任憑開闔。另外,這樣一個開頭直切故事主題,毫無冗餘,內容簡練,惜墨如金,達到了以簡馭繁的效果。
細膩溫婉的寫作風格是《小橘燈》典型表現。如文中敘述我進入小姑娘家後,與小姑娘的攀談後的情節: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蠟頭,放在裡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橘燈照你上山吧!”“拿過”表示用手取,又用了“敏捷地”修飾,更顯出動作的熟練,也含蓄的表現出小姑娘平時做了不少家務活,所以家裡的照明工具了如指掌。
結構上,以小橘燈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作品把小橘燈的產生,小橘燈給“我”的感受,“我”對小橘燈的感受等情節聯結起來,形成完整的故事情節來刻劃人物,表現主題。
“我”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人物。通過“我”把對往事的回憶與今天銜接起來,使環境與人物溶為一體。而且關鍵之處,“我”的議論和抒情,對刻劃人物,表現主題都有重要作用。“我”在潮濕山路上行走時的抒情和議論,點明了小橘燈的象徵意義;結尾的抒情和議論,則表明小姑娘的樂觀和信心。小橘燈的象徵意義,周圍環境與小姑娘內心的對比,都是通過“我”的所見所聞所感表現出來的。
美學價值
文學藝術的使命在於創造出各式各樣美的形象來滿足人的審美需要。冰心的散文《小桔燈》中的主人公小姑娘,是一個極為平凡、貧苦的農家少女,而她的所言所行卻無處不蘊含著內在的美——心靈美,情操美。作者通過精巧的、別開生面的藝術構思,十分真實而生動地刻劃了小姑娘這一美好、感人的藝術形象。
首先,《小桔燈》之“美”,美在選材上能夠“以小見大”,“平中見奇”。作者善於從看似尋常的事物中發掘出不尋常的意義,從一滴水反映出太陽的光輝。冰心把山村小姑娘、不起眼的小桔燈、小姑娘照看生病的媽媽和做燈送客這些十分普通平凡的人、物、事,放在四十年代抗日戰爭的最後階段、在國民黨的陪都重慶、光明與黑暗正在作生死搏鬥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上,從而開掘出“人民在受苦,也在反抗,在盼望,盼望著革命勝利的曙光”這一具有深刻思想意義的主題。《小桔燈》只有一千五百多字的短小篇幅,卻包容著如此深刻的寓意,真可謂是一篇玲瓏剔透、回味無窮的散文佳作。
其二,《小桔燈》之美,美在立意的深刻新穎。作者選取小姑娘“打電話”、“照看媽媽”、“巧制小桔燈”等三件事,如果僅只表現小姑娘的“早熟、能幹、心地善良、珍重感情”這樣一個主題,也是能夠成立的。然而作者並沒有停留於此,而是站在特定的時代的高度來挖掘這一平凡題材的深刻含義,揭示生活的真諦。因此,《小桔燈》的主題提煉得深刻而新穎。作者緊接著敘事之後的一段抒情文字,直抒胸臆,真切自然,是對前面敘事的歸結和深化,是全篇的點睛妙筆。它深化了主題,對小桔燈的象徵意義作了充分地揭示——小桔燈象徵著蘊藏在革命人民心中的希望和火種,小桔燈就是光明和勝利之燈,正如魯真在《春頌——評冰心的〈小桔燈〉》一文中所說:“當她(作者)感激地接過小女孩送給她的小桔燈時,她感受到了革命人民的力量”,“這段文字有很深的寓意,她(作者)在尋找光明,這是她在美國的慰冰湖畔沒有找到的東西,現在,她從一個窮苦的木匠的女兒身上看到了光明”。看來,這段抒情文字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它是對主題的升華,是對主人公形象的升華,也是美的升華;它給了讀者始料不及的新意。
其三,《小桔燈》之美,美在其結構處理的明暗相濟。初讀《小桔燈》,似覺其結構平淡無奇,但仔細推敲,則會發現它的精妙之處。冰心善於精心地組織材料,把各種材料都放置在最適當、最能發揮其效用的地方。《小桔燈》結構的突出特點,即是明線與暗線的互相交替運用,這種結構處理使文章增加了立體感,而不同於那種一般化的平鋪直敘、一覽無餘的平面結構。“我”與小姑娘的交往,小姑娘的音容舉止是明線,作者運用正面描寫,始終讓這一明線處於主導地位;小姑娘的爸爸王春林及一家人與醫學院的學生的關係,則是暗線,作者運用了側面描寫,直到文章收尾,方令讀者恍然省悟其中的奧秘。其暗線對明線起了陪襯和補充說明的作用。明暗相濟,缺一不可,共同為表現主題服務。這種立體的藝術結構使全文平添了美感,使讀者領略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藝術情趣。
其四,《小桔燈》之美,美在對人物形象的白描式勾勒。小姑娘是作者傾全部感情、著力表現的中心人物。在全文五分之四的篇幅里,作者運用中國傳統的白描手法,抓住人物最富有特徵的言行,由表及里,由淺入深,以寥寥數筆,便將一個早熟、鎮定、勇敢、樂觀、純真善良、富於內在美的中國農村貧苦少女的形象展示在讀者面前,宛若塑像一般,很有立體感。她那貧寒的外貌,令人同情;“我”和她攀談,進而感到她的懂事、可愛;“我”到她家探訪,她沉靜有禮地接待;她樂觀地“笑談”那寒酸的年夜飯,深思般地解釋爸爸的下落;熟練、敏捷地製作小桔燈;熱情地送客;特別是對光明未來的自信,……這一切,衣著、外貌、言談、舉止,都只有在“這一個”抗日戰爭年代的、飽經生活磨難的山村小姑娘的身上才能具備,再不能有第二個了。她是那樣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感情,她的形象仿佛開放在荒野中的一朵散發著清香的野菊花,給人以美的享受。特別是作者那一段充滿象徵意味的抒情文字,更把小姑娘的形象升華到新的高度,為她的形象平添了厚度和韻味。那茫茫暗夜裡的小桔燈,不恰是對小姑娘的絕好象徵嗎?
其五,《小桔燈》之美,美在運用了相互襯托、交相輝映的表現手法。首先,小姑娘的言行是通過“我”的觀察表現出來的,而“我”的感受也伴隨著對小姑娘的描寫而逐步流露,“我”的感情也伴隨著對她的了解而不斷升華,由初遇的“同情”,到了解後的“可愛”,直到最後告別時的“敬佩”。“我”的感受有力地襯託了主人公形象的可愛,心靈的美好、高尚。其次,作者著意描繪了小姑娘特定的生活處境,對她的內心世界也是有力的襯托。正是在她的生活逆境和磨難中,她那美好的內心世界才越煥發出動人的光彩。其三,用自然景物來襯托小桔燈:陰沉、迷茫、黑暗的自然環境,與當時重慶的政治氣候相一致,而小桔燈那微弱的紅光,卻給人們帶來活力和生機。這一襯托顯示了小桔燈的象徵意義,使主題更加鮮明。這種多角度的襯托手法的運用,增添了文章的立體感,也更加強了主人公形象的美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