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轉歌[江總詩作]

江總的這首《宛轉歌》,寫的是傷別之情。女主人公,似乎是位“故倡”出身的棄婦。全詩可分為兩部分,從開頭至“策藥浣衣何處人”,主要抒寫淒風慘露的故婦之悲;後一部則淋漓盡致描述新人之得寵景象,進一步反襯其淒涼之情。

作品全文

七夕天河白露明,八月濤水秋風驚。

樓中恆聞哀響曲,塘上復有苦辛行。

不解何意悲秋氣,直置無秋悲自生。

不怨前階促織鳴,偏愁便路搗衣聲。

別燕差池自有返,離蟬寂寞詎含情(1)。

雲聚懷情四望台,月冷相思九重觀。

欲題芍藥詩不成,來采芙蓉花已散。

金樽送曲韓娥起,玉柱調弦楚妃嘆。

翠眉結恨不復開,寶鬢迎秋度前亂(2)。

湘妃拭淚灑貞筠,筴藥浣衣何處人。

步步香飛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

已言採桑期陌上,復能解佩就江濱。

競入華堂要花枕,爭開羽帳奉華茵。

不惜獨眠前下釣,欲許便作後來薪(3)。

後來瞑瞑同玉床,可憐顏色無比方。

誰能巧笑特窺井,乍取新聲學繞樑。

宿處留嬌墮黃珥,鏡前含笑弄明璫。

菤葹摘心心不盡,茱萸折葉葉更芳。

已聞能歌《洞簫賦》,詎是故愛邯鄲倡(4)。

註解

(1)七夕:農曆七月初七之夕。民間傳說,牛郎織女每年此夜在天河相會。舊俗婦女於是夜在庭院中進行乞巧活動。天河:銀河。白露:秋天的露水。二十四節氣之一。每年在陽曆九月八日前後。濤水:有浪濤的水面。恆聞:恆久聽聞。總是聽見。哀響:哀傷聲響的。苦辛:猶辛苦。勞苦艱辛。行:行程。行路。秋氣:指秋日淒清、肅殺之氣。直置:直接置入。只如此;只是。直至,直到。自生:獨自生成。前階:前面台階。促織:蟋蟀。偏愁:偏偏發愁。便路:近便之路。有說‘別路’,岔道,離別之路。搗衣:洗衣時用木杵在砧上捶擊衣服,使之乾淨。古時衣服常由紈素一類織物製作,質地較為硬挺,須先置石上以杵反覆舂搗,使之柔軟,稱為“擣衣”。後亦泛指捶洗。別燕:離別的燕子。差池:失誤,疏忽。差錯,意外。猶參差。不齊貌。《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自有返:自然有返回。離蟬:離去的鳴蟬。寂寞:寂靜無聲;沉寂。詎jù:豈,怎。含情:懷著感情;包含深情。

(2)懷情:懷著情感的。四望:四處瞭望。古祭名。指古代天子向四方遙祭山川。相思:互相思念的。九重:九層;九道。高遠的。觀:道觀。樓觀。欲題:想要題寫詩句。芍藥:芍藥花。後表示男女愛慕之情,或以指文學中言情之作。芙蓉:荷花的別名。喻指美女。金樽:金質的酒樽。韓娥:相傳為古代韓國的善歌者。後指善歌者。亦借指歌妓。玉柱:古琴上玉石的音柱。玉軫。調弦:調理琴弦。楚妃:楚國的王妃。楚妃嘆,樂府吟嘆曲之一。晉石崇作辭。內容詠嘆春秋時楚莊王賢妃樊姬諫莊王狩獵及進賢事。翠眉:翠綠色的眉毛。古代女子用青黛畫眉,故稱。結恨:結系怨恨。不復:不再。寶鬢:戴著珠寶的鬢髮。又稱寶髻,古代漢族婦女髮式。在髻上鬢間,綴以花鈿釵簪、金玉花枝等飾物,統稱寶髻。度前亂:度過以前的混亂。

(3)湘妃:舜二妃娥皇和女英。相傳二妃沒於湘水,遂為湘水之神。貞筠:貞潔的筠竹。又稱君竹。指竹。喻堅貞不易的節操。筴jiā藥:煎藥。用筷子夾藥渣。筴,指筷子。《集韻》筴,箸也。用筷子夾。浣衣:浣洗衣物。金薄履:塗著金箔的鞋。金薄,亦作“金箔”。黃金捶成的薄片。常用以貼飾器物等。唐張鷟《遊仙窟》:“珠繩絡翠衫,金薄塗丹履。”盈盈:輕盈貌。舉止儀態美好。扇掩:扇子遮掩。珊瑚:指紅珊瑚製作的唇膏。已言:已經言說。早已言明。期:期會。約期會面。陌上:田間小路上。街市上。陌,田間東西方向的道路,泛指田間小路。市中街道。復能:又能。解佩:解下玉佩。解下佩帶的飾物。漢劉向《列仙傳·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遊於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遂手解佩與交甫。”就:就近。將就。競入:競先進入。有說‘竟入’。竟,徑直。直接。華堂:華麗的殿堂或大堂。要:索要。花枕:繡花的枕頭。花瓣充填的枕頭。繪花的瓷枕。爭開:爭著打開。羽帳:以翠羽為飾之帷帳。奉:奉上。侍奉。華茵:華麗的茵褥。茵,鋪墊的東西,墊子、褥子、毯子的通稱。不惜:不顧惜;不吝惜。獨眠:獨自睡眠。前下釣:之前來下釣鉤。欲許:情慾許可。要想許可。便作:就作為。就作。薪:柴薪。喻慾火也。

(4)瞑瞑:昏暗迷亂貌。視不審之貌。玉床:玉制或飾玉的床。可憐:可嘆。可羨。可喜。可愛。顏色:容顏和姿色。無比方:無比。比方,比擬。比較。巧笑:工巧或討巧的笑容。美好的笑。特:特地。特意。窺井:窺視或窺探井水。乍取:剛剛取得。猛地取得。新聲:新作的樂曲;新穎美妙的樂音。指新樂府辭或其他不能入樂的詩歌。繞樑:古琴名。古樂器名。形似箜篌,今已失傳。《列子·湯問》:“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樑欐,三日不絕。”形容歌聲經久不息。宿處:住宿的處所。留嬌:留下嬌態或嬌聲。墮duò:墜落。黃珥:黃玉的耳飾。珥,珠子或玉石做的耳環。弄:玩弄。撥弄。明璫:用珠玉串成的耳飾。璫,扁平的玉石飾品。古代婦女戴在耳垂上的裝飾品。菤葹:草名。即卷施。又名“宿莽”。相傳此草拔心不死。茱萸zhūyú:植物名。香氣辛烈,可入藥。古俗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佩茱萸能祛邪辟惡。已聞:已聽說。已聽聞。洞簫賦:西漢時通音律善辭賦的文學家王褒創作的一篇以音樂為題材的作品。因現存的賦體中屬首創,故後人稱之為“諸音樂賦之祖”。 詎jù是:料是。詎:豈,怎。故愛:故舊鐘愛之人。舊相好。邯鄲倡:邯鄲的倡優。邯鄲,戰國趙都邯鄲,今河北邯鄲市。魏晉時期是樂府清商樂的發源地。所以這裡的倡優歌女很有名。

作品註解

詩之開頭即從女主人公眼中,展示出“七夕”與“八月”那清美而淒幽的夜景:白露橫江,銀漢璀璨;灰藍而深邃的夜空,一輪明月高懸。然而在這天地輕靈、渾然一體的境界之間,縈繞於女主人公耳畔、激得她心湖沸騰的,卻是挾裹著滾滾濤音的瑟瑟秋風,以及樓中那哀怨之曲的無限低回。遠眺茫茫江面,似還見隱隱帆影掠過:在此清秋之夜,誰還在辛苦遠行?讀此數句,你會剎那之間感受到一股浩浩秋意撲面而來,感受到造物的何其博大以及人生的渺小與悲苦,情不自禁地傷感起來,卻又不知這悲傷自何處而來?這就是開頭六句造成的氛圍。
但對女主人公而言,她難道也“不解何意悲秋氣”嗎?不!只不過她悲源太多,不忍細說罷了。其實“無秋”又如何呢?女主人公還不是一樣悲傷,“直置無秋悲自生”,正一語道破她的悽愴心境。現在讀者便該明白,女主人公此刻之所以“悲秋氣”,事實上是即景生情、見扁舟而思遠人了!

客觀外物原本是無“情”的: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皆是自然現象,又何來落花有意、青山凝情呢?可人卻經常把自己的情感,貫注於這些外物之上。詩中的女主人公,顯然就是這樣的一位苦悲的痴情人。

她不怨階前嚁嚁鳴夜的蟋蟀——這與她無乾;偏是那斷斷續續的搗衣之聲,惹起了無限惱人的情愁。唉,她的丈夫此刻身在何處?尾羽差池的燕兒飛去了,還有還歸之日;人兒呢?他至今竟毫無蹤影。那寂寞的秋蟬,竟也默默噤聲了,難道也如女主人公一般,滿懷著悲苦的無語之思?

從下文苦得知,這位出身“故倡”的妻子,早知道丈夫已棄她而去,另有新歡。因此她此刻該是滿腹怨意了。然而怨因愛生——這怨愛交集的心態,恐怕是人間最難抒寫的。詩中卻通過對女主人公種種無奈行動的描述,將它絕妙地展示在了讀者面前。

她也曾登過高高的樓台,久久四望,連那浮擁眼際的雲影,似乎都正脈脈含情;可頭上那一彎新月,卻總是照不到歸人,豈不涼了她苦思的心?她也曾試題象徵愛情的“芍藥之詩”,然而紙展了、墨研了,可滿腹怨思又從何寫起?涉江去采芙蓉花嗎?秋風寒波,蓮花凋零,便如丈夫的面容,再也難覓,便如自己的心,早已破碎!“雲聚懷情四望台”四句,正以如此淒深婉曲的筆姿,生動地再現了女主人公種種心態,從而進一步揭示了這位被棄之婦的痛苦之情。

接下來讀者所看到的,便是詩人為女主人公所繪的黯淡肖像:這位痛苦的棄婦,而今憔悴落寞,整日“翠眉結恨”、“寶鬢亂風”。她時而飲酒起舞,時而又撫琴長嘆。軒窗外那竿竿斑竹上,不知灑過她多少淚水?一個往昔顏笑歡歌的美麗女子,就這樣成了踽踽涼涼的採藥浣衣之女!她究竟還期待些什麼——丈夫早已負心,新人早已占據了她原來的位置,她還有什麼可指望的呢?

自“步步香飛金薄履”開始,全詩轉入第二層——對新人得寵景象的描寫,與上一層述說故婦幽幽泣訴的似斷似續節奏不同,這一層的描繪,節奏跳脫快捷,色彩亦明麗耀眼——一位想像中的新人,由此帶著動人的娉婷之態,自詩行間走了出來:她“金箔”飾鞋,步履款款。一把“盈盈”團扇,遮掩著鮮若珊瑚的紅唇,顯得那樣美艷!她不僅長得綽約多姿,而且妙解情意,剛才還只在桑中、陌上見面,就已如江濱神女一樣含情“解佩”了。接著而來的,便是凱旋式的“競入華堂要花枕,爭開羽帳奉華茵(錦褥)”——這位“後來”的新人,旦夕之間便以“巧笑”、“繞樑”的妙韻,獲得了故夫的歡欣,占據了女主人公昔日的“玉床”。此後傳來的訊息,便都是新人那“宿處留嬌”、“鏡前含笑”的風風光光了。詩中對這一切景象的描述,採用了迅速轉換的畫面展示方式,讀來便頗有眼花繚亂之感;而詩行間潺潺流瀉的聲情,更如繁弦急管的樂奏,大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妙。

然而,讀者莫要被這表面上的歡快景象迷惑了——這一切,其實都是從被遺棄的可憐故婦的想像之間寫來,故愈是寫得如火似錦,便越反襯女主人公的落寞與淒涼。人們只要把前後文對照一下,便可發現:詩人採用了多層對比的手法,將故婦與新人、悲哀與歡樂,在同一季節的不同景象,作了反差極大的描述。

同是秋景,讀者在前文中看到的,是“冷”月“驚”風,在這裡所見的,卻是“華堂”、“芳萸”;在用色上,前文晦暗澀重,此段卻鮮麗、明朗;而新人與舊人、悲與歡的對比,更是觸目驚心:一邊是“湘妃拭淚”;一邊是“盈盈掩扇”;故婦是“翠眉結恨”、“寶鬢亂風”,新人卻是“宿處留嬌”、“鏡前含笑”;故婦寂寞登台之夜,正是新人“開羽帳、奉華茵”之時。在月冷樓台和“新聲繞樑”的反襯之間,豈不顯得更加強烈而震顫抖人心?正因為如此,詩之結尾於繁弦急管一時俱寂之間,驀然響起了“已聞能歌《洞簫賦》,詎是故愛邯鄲倡”的淒切吁嘆。讀者自能辨出,這吁嘆正發自“寶鬢迎秋度前亂”的故婦口中,顯得那樣幽怨無窮。

作者簡介

江總(519年~594年)著名南朝陳大臣、文學家。字總持,祖籍濟陽郡考城縣(今河南商丘民權縣)。十八歲時,江總初任宣惠武陵王府法曹參軍。又授職為何敬容府主簿,不久調任尚書殿中郎。平定侯景之亂後,詔命江總任明威將軍、始興內史。恰逢江陵陷落,江總遂不成行,從此寄居嶺南多年。天嘉四年(563年),因任中書侍郎回朝廷,管轄侍中省。陳後主陳叔寶時,江總任宰相,他不理政務,只是每天和後主在後宮飲酒作樂,直至於陳朝滅亡。開皇十四年(594年)死於江都,時年七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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