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忘初冬的一次航程。起飛延誤加上半道停歇,從杭州飛臨福州,已是夕陽西下時分。透過舷窗,好一幅日暮黃昏的景象!熱烈中隱約一絲蒼涼、絢爛中透出一種悲壯。感天動地,難以言狀。這是在淒涼大地萬米高空巧遇的喋血殘陽,這是在群山之巔天地之間邂逅的黃昏時光。萬丈霞光由橙到紅,刺破天邊的浮雲,抹向霧靄籠罩的茫茫原野,仿佛在催人入定,又仿佛在揮手告別……。
剎那間,千頭萬緒湧上心頭,百愁千感堵在胸口。
古往今來多少個黃昏,多少文人墨客觸景生情感慨萬分?或即景詠懷,或懷古傷今;或哀別怨離,或寄託思情;或排解孤寂,或慨嘆光陰。海邊林間,殘留多少惜望落日的足跡;高樓絕頂,銘刻多少頌別黃昏的詩句?
鹹陽古道,李太白題詞“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一表傷古吊昔的悲涼;婁山關後,毛澤東揮毫“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大抒克敵制勝的豪情。
一樣的景,不一樣的情,源於不一樣的人和事。
關於夕陽晚景的美,有各種各樣的描述。從陶淵明的“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 ,謝莊的“微風清幽幌,余日照清林” ,到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白居易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還有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都是從不同的視角表現黃昏的美感。
然而窮途落拓的文人,內心的鬱悶共鳴暮藹籠罩的黃昏。謝靈運的“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秦觀的“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曹植的“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木,翩翩厲羽翼”,字字句句都是落寞和失意。
那些風雨羈旅的遊子,滿腹的鄉愁應合色彩悲冷的落日。顏延之的“慘淒歲方晏,日落遊子顏”,吳均的“薄暮有所思,終持淚煎骨” ,蕭綱的“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錦,君思出塞之歌”,陳去疾的“高蓋山頭日影微,黃昏獨立宿禽稀”,杜牧的“白沙日暮愁雲起,獨感離愁萬里天”,秦觀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皆是思鄉離愁的絕唱。最有代表性的是馬致遠的《天淨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詩人迷茫的目光和惆悵的心情躍然紙上。
黃昏時的夕陽衰落,常常引發“時光易逝,人生短暫”的感嘆。江山依舊,人事已非,面對殘花舊宅,落日青山的夕陽世界,不禁懷古傷今,滿腹憂慮。如果說曹植的“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表露出日落西山時光不再的感嘆,那么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則是反映了人生短暫、日暮途遠的無奈,與謝靈運的“短生旅長世,恆覺白日欹”,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異曲同工。同一詩中,謝靈運結尾一句“苟無回戈術,坐觀落崦嵫”的坦然卻也令人讚嘆。
黃昏其實並非終點,暮年未必一事無成。百里奚七十歲興秦,姜子牙八十歲相周,何曾疑慮“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曹操五十三歲平定北方,東臨碣石,登高望海。看夕陽西下,碧海金光,他激情難耐,豪情頓起,揮筆寫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言壯語,千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後人前仆後繼,積極進取。
黃昏過後是黑夜,黑夜之後有早晨。一段旅程的結束,意味著另一段旅途的開始。人生如白晝,稍縱即逝。脆弱的生命因偉大的事業而永恆,如晝夜輪迴。借用晏殊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