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農民道歉》目錄
前 言 盛世危言第一章 再不喊,你可真要完蛋了
第二章 黑燈瞎火八里堡
第三章 天大地大沒有蘇寡婦的蘋果大
第四章 白琴嘴裡的天下村長
第五章 日子,果農的日子沒蘋果
第六章 蘇寡婦的心窩窩
第七章 吃稅款的幹部們
第八章 貓的屋裡裝甚么!
第九章 瞎眼驢啃鮮白菜的道理
第十章 血太陽染紅的果園
第十一章 夜幕下點燃的火焰
第十二章 帶著農民去打狼
第十三章 我是一顆球,你拍我,我不能不反彈
第十四章 好個傷心!自己人打自己人
第十五章 八里堡的共產黨
第十六章 非常時期的秘洞土窯
第十七章 扮著花臉演鬧劇
第十八章 生、旦、淨、末,一時分不清
第十九章 丹河怨
第二十章 “果樹專家”進了村
第二十一章 小本本或喜饃饃有多重
後 語 大秦之腔
第一章:
白燈籠——
幾十盞白紙糊成的燈籠。
在青天白日下的黃河岸邊。
農民!
中國西北黃土塬上的長平市潞安縣丹河鎮八里堡村從蘋果園里、從莊稼地里走出來的幾十個腳上掛著泥土和露珠的農民。
幾十個農民打著幾十盞白紙燈籠迎著火辣辣的日頭爺走出八里堡村,堵在通往丹河鎮的路口,迎接潞安縣給他們派來的鎮長。
時間是公元二千零二年的農曆五月初九。
這是共和國歷史上一個不能算小的傷痛。
傷的是農民,痛的也是農民。那一群西北農村匍伏在黃土裡的村莊漢子。
所以
沒有人太在乎。
尤其是那些被豐厚的稅款養成了高血脂、糖尿病的官吏楊青們。
他們忘記了豐厚的稅款是從村莊漢子的血管里流出來的,汗腺里擠出來的。他們忘記了他們的血脂和血糖是一群村莊漢子的血水和汗水凝聚而成的。
高血脂和糖尿病都可以使患者出現痴呆症和麻木症。
痴呆和麻木的官吏楊青們不知道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種群中,對於傷痛忍耐力最強的是中國的農民。拿刀割他們的肉,拿刀刮他們的骨他都不會喊出一個疼字,只有你拿刀戳到他們的心臟上,他們才會條件反射地發出一聲短促沉悶的呻吟。
你呻吟嗎?
你就是刁民。
刁民與不合群瞎鬧騰的山羊無異。
牧羊人都懂得怎樣去對付這種山羊。
拿羊鞭木柄上的小鐵鏟挑起一塊小石頭,掄圓胳膊投擲出去,啪地一聲把小石頭重重地擊中羊角,擊得羊角顫慄一下,那隻敢於強出頭的山羊保證縮頭低頭變得溫順起來。隨著啪地一聲顫慄,本來就溫順的羊們也都會引以為戒,變得更加溫順。
借牧羊之道作牧人之道。
連一個病危的患者都會。
更何況常務副縣長揚青。
潞安縣人民醫院幹部診斷中心的檢驗報告表明楊青縣長僅屬中度高血脂、高血糖患者。
楊青拿自己做牧羊人。
楊青拿潞安縣的農民做山羊。
楊青拿閃著鋥亮白光的金屬手銬做他鞭鏟上飛出來的小石頭。
牧潞安。牧潞安山羊和山民。
小小的八里堡一群刁蠻的山民。
你敢在光天化日打著白燈籠迎接我給你們送去的新鎮長。
那鎮長是丹河鎮人民政府的鎮長。
那鎮長是潞安縣人民政府給你們送去的父母官。
太陽那么溫暖。
天空那么明亮。
你打出幾十盞白紙燈籠,你什麼意思!
你敢說社會主義的丹河鎮有天無日?
你敢說人民政府的丹河鎮昏天黑地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好好地拍拍心窩窩好好地想想。
從丹河鎮到潞安縣的人民政府哪點虧待你了。
你不就是賴著不想交稅嗎?
那個農林特產稅。
你不交
你讓我怎么活下去。不光是我,還有
丹河鎮的人民政府。還有
潞安縣的人民政府。
你說二千零一年你減產了,你欠收了。
你說二千零一年沙塵暴颳了三次,大旱四個月沒有下一滴雨,蝗蟲滿天飛,咬掉了你的花骨朵,讓你的果園虧了血本。
沙塵暴不是只刮你一個八里堡。
老天爺不是只旱你一個八里堡。
滿天的蝗蟲也不是只咬你八里堡的花骨朵。
整個潞安縣的農林特產稅都交齊了,只有你一個八里堡無法無天,刁蠻撒賴抗著一分不交,還給我找出一堆狗屁歪理由。
什麼?
你還有話?
你說丹河鎮政府不該在大荒大災之年昧著良心向潞安縣謊報大災之年抗災奪豐收的虛假政績,從潞安縣政府騙取兩塊“抗災奪豐收”和“億元鄉鎮”的銅質獎匾。
你說如果沒有這兩塊假獎匾黨中央肯定來給你發放救災款。
井底之蛙!
你們八里堡的小農民一個個都是井底之蛙。
目光短淺,心胸狹隘,只顧自己村莊山寨局部利益的小農意識。
怎么不往大處、遠處想想看看呢?
虛假的功績是我逼著他們報的。
銅質的獎匾是我逼著他們領的。
丹河鎮政府沒有欺騙我。
或者說,我需要他們欺騙我。
因為我還要去欺騙我的上級。
欺騙市里、省里。你看著啊!——
我從市里省里領回來兩塊銅匾。
潞安縣抗災模範縣的銅匾。
潞安縣實現百億元縣的銅匾。
兩塊銅匾金光燦燦高懸在縣政府大樓前。
我知道我的這兩塊銅牌里裝滿了潞安縣二十五個鄉鎮對我的欺騙。
這一點我比你清楚。
我為什麼要從市里省里騙銅匾。
小小山寨漢子哪裡明白這銅匾里的好處。妙處。
我披紅戴花站在長平市表彰大會領獎台上接匾的那個輝煌時刻,長平市電視台把我的光輝形象通過現場直播傳到了長平市幾百萬台電視機上。
那個光彩喲!
我老婆,我兒女,我老婆和兒女的同事同學都看見了。特別是我的小蜜。
小蜜。小蜜有什麼稀奇,你不要大驚小怪。
在世面上風風光光地混出個人模狗樣的人物,少不了這個玩藝兒。
小蜜A,小蜜B,小蜜CDEF。
人物越大,這玩藝兒的數量越多,而且品質越佳。
僅僅是為了這個,我都不能讓你去拿黨中央的救災款。
如果八里堡、丹河鎮、潞安縣都拿黨中央的救災款,我上哪去撈我的政績扛銅匾去。
我這個常務副縣長只不過是個副處級。
我想去掉“副”字。
我還想把“處”改成“廳局”、“省部”。
做一個更加風光體面的大人物。
做大人物,我不騙行嗎?
我需要拿銅匾做我的墊腳石、鋪路磚。
把明面上的資本撈足。
啥叫做明面上的資本?
專業術語都不懂,傻了吧你。
與“明面上”相對應的術語叫“私底下”。
私底下的交易是根本。
明面上的資本是文章。
私底下的交易一要看你靠著哪條線,上的誰家船,搭了哪趟車。
二要看你拿出多少錢,拿的什麼錢。
錢跟錢不一樣。
偷的錢、搶的錢齷齪。
偷錢、搶錢的都是卑賤的毛賊。
卑賤的毛賊拿出齷齪的錢當然不能走進尊貴的交易場。
尊貴的交易只能由尊貴的人拿著文明錢去交易。
文明的錢幣。
文明的錢幣是尊貴人合理合法的為官收入。
直截了當地說吧!
拿錢買烏紗帽。
戴上烏紗帽出賣權力。
拿出賣權力的收入再買更大的烏紗帽。
好玩吧。刺激吧。文明吧。尊貴吧。
一點兒都不齷齪,一點兒都不卑賤。
不信你可以作個比較。
先看看潞安縣政府招待所豪華套間裡人間神仙一般的我楊青。
再看看潞安縣長途車站破平房旅店裡驚弓之鳥一樣的小毛賊。
你分出來了吧。
尊卑。
貴賤。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跟你扯這么多乾甚。
小小的土農民,跟你說你也聽不懂。
隔行如隔山。
你是勞力者,我是勞心者。
咱書歸正傳說正題。
我喝了點酒,我是喝了點兒酒。我很少有不喝酒的時候,我經常都是醉著。
醉著活著。
活著醉著。
現在咱醉著說你的八里堡。
你們說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們沒有錢上交農林特產稅沒有就是沒有打死也沒有。
你們說你們不學南嶺村貸款交稅。
你們說你們不學北窪村賣房賣牲口交稅。
你們想跟我試試雞蛋硬還是石頭硬。
好啊!咱玩上一把試試看。
我就不信,小小魚能掀起多大的浪。
你們聚眾鬧事圍攻我的鎮長吳胖子。
你們把吳胖子鎮長圍攻成腦溢血。
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逃稅了嗎?
想得美。
潞安縣稅款不足,潞安縣官吏有餘。
吳胖子鎮長為收稅事業倒下去了。
吳胖子身後還有一堆排成長隊等候補缺的預備梯隊。
你看著啊!我又送來一個鎮長李俊生。
你的白燈籠嚇不跑他。
我們打垮了那么多的紙老虎,我們還怕你的紙燈籠?
俊生你去吧。
不要怕八里堡的張牙舞爪。
你身邊有丹河鎮幹部做幫手。
你背後還有我這個縣長給你做後盾。
你不是孤立的,我也不是孤立的。
我身邊幫手更多,我背後後盾更大。
去吧,去丹河別忘了拿手銬。
手銬是個好東西,那東西很管用。
小小的一群暴力抗稅的刁民,你沒必要跟他白費唾沫瞎扯蛋。
你拿手銬跟他們說話。
記住!手銬下面出良民。
聽我的話沒錯。
楊青錯了。
楊青低估了小小八里堡。
手銬沒有把八里堡村的農民訓化成楊青的良民。
等手銬刺傷他們心臟的時候。
更大的條件反射被逼出來了。
公元二千零二年的農曆五月十九。
八里堡村一個寡婦在村委院裡高高豎起的四隻大喇叭上對著黃土、黃河喊出痛煞煞的嘶聲吶喊。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貧窮寡婦。
那是一個在平常日子里不被八里堡人當回事的寡婦。
就是這么一個貧賤寡婦。
她的這一聲吶喊讓八里堡沸騰起來,燃燒起來,震盪起來。
八里堡村的農民傾巢出動。匯集村口。
鐵棍、木棒。被憤怒扭曲的一張張老樹皮一樣的農民的臉。
幾百號山寨漢子浩浩蕩蕩出發了。
目標是丹河鎮派出所。
幾百號山寨漢子洪水猛獸般衝進了派出所。
他們瘋了。
他們在瘋狂中點燃了生命的野性。
他們是這個地球上所有生物種群中最富有傷痛忍耐力的中國農民。
砸了。
能砸的都砸了。包括拘留室。
搶了。
該搶的都搶了。包括被拘留的人。
寡婦蘇改風,她一副皮包骨頭的瘦弱身板,怎么會暴發出這么大的威力。
讓八里堡驚天動地的震盪一回。
驚天動地。確實是驚天動地。
八里堡村能出動的全出動了。
男人、女人、老人、娃娃。
大家齊心協力,無所畏懼地匯集成咆嘯的洪水猛獸。
成洪水,成猛獸。
在八里堡村的歷史上只有三回。
頭一回是搗毀小日本川島大隊修築在丹河西嶺的小炮樓。
第二回是襲擊國民黨西北軍團騎兵營的馬場。
可是這一回,他們衝擊的是人民自己的政府機器呀!
人民哭了。
在丹河岸畔。
八里堡老支書,五十八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王懷民拽著年輕後生哭了:娃娃們呀,咱不能砸咱自家的政府呀!
丹河鎮文化站的小站長、剛剛成為中共預備黨員的衛小葦抱住“中國共產黨丹河鎮委員會”的長條木牌哭了:我的黨呀,我的心在滴血!
新上任的鎮長李俊生那股收稅的火勁被澆滅了。
澆滅在丹河岸畔一片哭聲、一片淚雨里。
望著如泣如訴的丹河水。
新鎮長李俊生讓一個玩泥巴的光屁股娃娃幫他算賬。
加法、減法。
算八里堡寡婦蘇改風一家一年的收支賬。
捧著蘇寡婦喝完農藥準備去死之前緊緊地攥在手裡的那本家庭記賬薄——
臘月初二,蛋蛋買球鞋借小鳥姑十元;
臘月十七,給俏俏買過年衣裳借栓呆哥十元;
臘月二十八,買肉、買鞭炮、紅紙,借晚富二十元;
……
一串串的借字像一把把的利劍。
利劍插在李俊生的心尖上。
李俊生疼得喊不出那個疼字。
光屁股娃娃都會算的賬。
李俊生怎么沒有算個清楚。
蘇寡婦一家在七畝果園裡起早搭黑忙過春夏秋冬,一年到頭還虧欠180元。蘇寡婦只好靠借錢活命。她哪裡還有上交稅款的能力。
八里堡村十幾個共產黨員推選出來的新支書武建孝告訴李俊生說八里堡家家戶戶都像蘇寡婦。
建孝的話讓俊生的心凍成了冰。
俊生後悔他不該上任之初向楊青縣長立下“三個月內拔掉全縣欠稅釘子村”的軍令狀。
俊生、建孝還有丹河岸邊有良知的共產黨人要為蘇寡婦和八里堡農民挺身請命!
楊青縣長火了。
武建孝算什麼,他的這個村支書沒有經過任命,他是八里堡惡勢力的核心人物。擼掉他毫不手軟。
李俊生算什麼,被看走了眼的生瓜蛋。沒上陣就想當逃兵,讓他靠邊站著歇涼去。
楊青縣長親自掛帥臨危上陣了。
我就不信,雞蛋能比石頭硬。
反了你!——敢砸派出所。小小八里堡。
楊青縣長暴跳如雷。
八里堡農民要造反,他們是造誰的反。
八里堡農民要暴動,他們這是對誰暴動。
分明是要顛覆我們的人民政府嘛!
太囂張了。
農村黑勢力。農民黑社會團伙。
膽敢對我們黨和政府發起猖狂進攻。
鎮壓,非鎮壓不可。
也是公元二千零二年的農曆五月十九。
八里堡農民衝擊丹河鎮派出所的當天。
晚上九點三十分。
潞安縣公安局進入緊急防暴狀態。
幾十名警察集合起來。
十幾輛警車發動起來。
警笛長鳴。警燈閃爍。
楊青的隊伍出城,上路。
楊青又錯了。
楊青太低估小小八里堡了。
八里堡的三虎爹說:我當過游擊隊,打過游擊戰,懂得游擊戰術。你想抓的村民早就躲進土窯里去了。那土窯的出口入口你肯定找不著。你想進村去找嗎?做夢!除非你插上翅膀飛進八里堡。
三虎爹沒有說大話。
想去八里堡,除非插翅膀。
八里堡的農民砸完了派出所回村以後,立刻就在通往八里堡唯一的一條山路上挖溝斷路,設定哨卡。趕在縣裡行動之前,他們挖成了深溝,阻斷了道路,還在哨卡上掛起了給村里通報訊息的一面大鼓,約定了擊鼓暗號。安排了專人站崗放哨,觀察動靜。
溝寬,溝深。
車飛不過,人也飛不過。
公安局如果搭板架橋強行越溝,大鼓敲三響,老人和婦女就會拿著鐵鍬、鋼鎬來到溝邊開戰對打。
上面來的幹部想對話,只能與八里堡的哨卡領班隔著溝喊話。
如此八里堡。
如此防護隔離溝。
如此溝邊傳訊鼓。
如此鼓下站崗放哨人。
路。路。路。
溝。溝。溝。
鼓。鼓。鼓。
這還是共和國版圖上的一個行政村嗎?
這還是共和國公民戶籍資料庫里在冊的農民嗎?
共和國的土地是母親。
八里堡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
出入八里堡只有這么一條道路。
這條道路讓八里堡與丹河鎮與潞安縣交融匯通。
這條道路是共和國母親與八里堡這塊肉融為一體的一條血脈。
而今血脈被割斷了。
八里堡還是共和國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嗎?
是嗎?
八里堡的農民是這塊肉上的一個一個的細胞。
沒有了血脈流動的細胞必然要枯死。
枯死的細胞還能稱作母親懷裡的在冊農民嗎?
能嗎?
扔掉粉飾太平的辭彙照實說吧。
八里堡
成了一個獨立的孤島。
成了一座明碉暗堡。
成了絕壁之上的烽火台。
八里堡農民
成了盤踞孤島上的土匪強盜。
成了頑守碉堡里的殘兵敗將。
成了值守烽火台的前沿鬥士。
還有蘇改風。八里堡蘇寡婦。
蘇寡婦成為楊青的重點抓捕目標。
蘇寡婦就成為八里堡的重點掩護對象。
黨員、幹部給她湊足盤纏護送她逃出丹河去避難。
她捨不得撇下她的憨蛋蛋。
無可奈何,背著全村鄉親,她悄悄地走進了滿富的家。穿過滿富老屋後面的秘洞,躲進了滿富的地窯里。去接受她最忌諱的李滿富的憐憫。
滿富。蘇寡婦二十年前負情的李滿富。
滿富。蘇寡婦二十年一直不放在眼裡的李滿富。
滿富。恨她蘇寡婦恨得在簫管管里用簫聲罵了蘇寡婦二十年的李滿富。
命。是命把我推進了滿富家。
命。是命讓我收留了蘇寡婦。
孤男寡女,一對冤家。
非常時期,秘洞內,地窯中,沒有陽光的時空里。
一夜又一夜。相對無言。
從對方臉上去解讀二十年的恩怨情仇世事蒼桑。
她問天黑了嗎?
他答天亮了嗎?
她問躲進來幾天了?
他答再幾天才能出去?
共同的期盼,構築起彼此的相通。
命。這是命?
三虎爹喊出來了——
八里堡是水泊梁山。
我們是梁山上的草寇。
——三虎爹喲,三虎爹。
喊出這話的時候你怎么不流淚。
好好的太平日子你不過。
為什麼上梁山。
為什麼當草寇。
三虎也喊出來了——
狗日的楊青,你把我們逼上梁山。
我們反了。
我們要毀了你楊青狗日的潞安江山。
——三虎喲,三虎。
喊出這話的時候你怎么不想想。
江山不是楊青的。
丹河的江山,潞安的江山都不是楊青的。
江山是人民的江山。
人民的江山咱人民毀她不得呀!
填溝撤哨吧,咱不上梁山。
武建孝說我跪下求你們大伙兒行嗎?
過溝來談吧,咱不當草寇。
李俊生說我給父老鄉親作揖了。
可是建孝和俊生能給八里堡一個太平一份安寧嗎?
一個被撤職的村支書。
一個被停職的代理鎮長。
能。一定能。
為了八里堡的太平和安寧,我要為農民吶喊。
為農民吶喊。
以一個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名義。
賠上一頂代理鎮長的烏紗帽。
上書,上書黨中央。
俊生。小衛。為江山社稷分憂的丹河兒女們。
憑著信念去找黨。
王懷民的話語作為他們的堅定信念。
老黨員、老八路王懷民說:五十八年前黨在地下,黨在地下我都把黨找到了。如今黨在地上,我不信咱找不到咱的黨。
手與手拉在一起了。在明處,在暗處。去找黨。
八里堡事件驚動了黨中央。
中央“三個代表”學教領導組為解決八里堡事件行動起來了。
到共和國的西北農村去。
到長平市潞安縣丹河鎮的八里堡去。
微服私訪。
進蘇寡婦家。
進王小二家。
進一家再進一家。
住了一天又一天。
裝扮的身份是兩個“防治果樹病蟲害的專家”。
喝農家的粥。
睡農家的炕。
接過農民遞過來的旱菸袋抽兩口旱菸葉兒。
跟農民進果園鋤草、剪枝、噴藥、施肥。
聽農民講一講農民的日子。
讓農民吼一聲大秦腔。
道出他們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淚水。血水。
這才是咱人民的政府。
人民的共產黨。
站在丹河、站在八里堡的果樹下。
面向黃土、黃河、西北大地。
兩個“果樹專家”。
深深地彎下腰。
深深地低下頭。
在心裡默默地喊了一聲——我的農民父老!
我的衣食爹娘!
爹娘的懷襟象黃土塬一樣寬闊,象黃土塬一樣深厚。
委屈。傷痛。哀怨。
爹娘什麼都容得下。
爹娘的要求其實很低很低。
只需要你掏出心窩說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
一聲道歉。
爹娘什麼都不再計較。
八里堡的農民父老。
他們就是這么慈祥寬厚的爹娘。
站在八里堡村口的老槐樹下。
市委張書記握住了王懷民那雙骨節粗大的繭手。還沒來得及說出道歉的話,王懷民已經搶先開腔了。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咱甚都不說。上家去抽袋煙,喝杯水,吃碗飯。
坐在八里堡村前的石碾子上。
省委常委組織部李部長給蘇寡婦不會說話的兒子憨蛋蛋剪指甲。
蘇寡婦眼裡噙著熱淚教蛋蛋一個字。
蘇寡婦重複著這個字,一遍又一遍。
感慨萬千——
黨。黨。共產黨的黨。
你送我一滴水,我報你一口井。
你給我一縷陽光,我還你滿面春風。
八里堡的農民填平了他們自己挖成的防護隔離溝。
八里堡的農民修補了他們自己砸的派出所。
八里堡的農民齊刷刷舉起大紅燈籠迎接工作組進村,感謝黨和政府為他們合理減免農林特產稅。
八里堡的農民自發地聚集到國徽下面,面對共和國母親檢討他們曾經的過激行為。
這就是農民。
八里堡通情達理仁道寬厚的農民。
寬厚的根基是善良。
八里堡的農民父老睜大了他們善良的眼睛。
用他們的善良銬問楊青。
狗日的楊青。
你把責任推到俊生身上。
三虎爹的那條狗把你的良心給吃了么?
你怎么能變著花樣兒把李俊生推進火坑。
拿李俊生作你的替罪羔羊!
李俊生,他是八里堡的恩人。
你想拿他給你墊背,你休想!
別太拿自己當一人物。
想過太平日子。你也低個頭,你也認個錯,你也說聲對不起。
八里堡的武建孝、王懷民、三虎、三虎爹、小二、小二爹,還有王俏俏和蘇寡婦他們都說了。
八里堡的寬厚對你楊青也寬厚。
咱都過太平日子的好。
八里堡不想把你怎么樣。
他們去那兩個“果樹病蟲害專家”面前替你求情,別讓你完蛋了。
只要你的一聲道歉。
一聲道歉你就那么難以開口嗎?
一句道歉的話,幾十年了,你早該老老實實地喊上幾嗓子了。
幾十年沒喊,現在喊還不晚。
八里堡的蘇寡婦和俏俏、蛋蛋給你捎話了,讓你別硬撐著怕跌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硬撐著。
再不喊,你可真要完蛋了。
喊吧,喊吧。
怕完蛋你就趕快喊。
對著咱八里堡的果園。
對著咱丹河的莊稼地。
對著咱的黃土塬。
對著咱的黃河水。
對著捧出稅款供養你的咱爹咱娘。你喊吧。
向農民道歉。
向農民道歉。
向農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