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948年8月19日,國民黨召開中央政治會議,通過由翁文灝、王雲五提出的貨幣改革方案。當晚即由蔣介石以總統名義發布“財政經濟緊急令”,作出全國廣播,並公布“金圓劵發行法”,最主要的兩條是:禁止私人持有黃金、白銀、外匯,凡私人持有者,限於9月30日前收兌成金圓劵,違者沒收;全國物價凍結在8月19日水平。原因
蔣介石派出經濟督導員到各大城市監督金圓劵的發行。“皇太子”蔣經國受父命,帶一批少壯派骨幹到上海進行經濟管制,打擊投機奸商,時稱“打老虎”。蔣經國為表決心,甚至明言“只打老虎,不拍蒼蠅”。金圓劵的發行初期,在沒收法令的威脅下,大部分的城市小資產階級民眾皆服從政令,將積蓄之金銀外幣兌換成金圓劵。與此同時,國民黨政府試圖凍結物價,以法令強迫商人以8月19日以前的物價供應貨物,禁止抬價或囤積。而資本家在政府的壓力下,雖然不願,亦被迫將部分資產兌成金圓劵。
當時,國共內戰方酣,國民黨政府在軍事上節節失利,經濟形勢也嚴重惡化,民間怨聲不斷。蔣經國在上海的“打老虎”行動關乎民眾對金圓劵的信心。最初將部分不從政令的資本家收押入獄以至槍斃,以作殺一儆百。而杜月笙之子杜維屏亦因囤積罪入獄。蔣經國在上海嚴厲“打老虎”,曾稍微穩定了民心。
過程
1947年7月,國共和談破裂,內戰序幕揭開了,隨著國民黨軍事形勢惡化,經濟問題的嚴重性達到極點。法幣已失去流通效能,25萬元票面的“關金”大鈔開始問世,在上海城市的大宗買賣(例如地產),都用黃金或美鈔計算,農村裡的交易則用糧食或銀元計價,恢復“物物交換”的古老方法。物價的波動,幣制的混亂,令人民無所適從。新新公司每天有成千上萬顧客,每天收入都有億兆元之多,處理起來,確是大問題,因為紙幣貶值,早、午、晚的市價不同,但幣值只有瀉跌,永遠沒有上漲。今天賣出10億元價值的貨品,明天只能買回價值5億元同樣或相等的東西。但是我們內部定了一個補救的方法,如果貨不能補充進來,就把當天的收入購入黃金和外幣,以便保值,這是無辦法之中的變通辦法,等待機會再謀發展。
真想不到在1948年8月19日,國民政府公布《經濟緊急處分方案》,我們的最後機會也徹底失去了,連最後的希望也完全破滅了。新新公司一家的遭遇如此,它也可以反映出上海工商的劫運。
所謂《經濟緊急處分方案》,就是為了實行幣制改革,發行金圓券,將等於廢紙的法幣收回來,不再流通。根據統計,此時的法幣價值600萬元等於抗戰前的1元,現以300萬元折合1元的“金圓券”。國民政府為了穩定這新發行的金圓券,使用硬性管制,規定:
由8月19日起,無論任何人均不得儲藏黃金、白銀、銀元和外幣,持有者必須於9月30前向政府銀行兌換金圓券。逾期任何人都不得持有,私藏不報者嚴辦。
所有物價必須維持1948年8月19日的市價,不準上漲,這亦即官方所謂“八一九防線”。
1948年8月23日,蔣經國以督導專員身份到上海執行任務,對全市的貨棧、庫房進行搜查,登記所存的貨品,限令照價出售,不準囤積。違抗者,吊銷商店執照,負責人送刑庭法辦,貨物沒收。
新新公司的目標太大,所有貨倉都被徹底檢查。但我們的帳目很清楚,一出一入都有單據作憑證,總算通過檢查,並沒有囤積居奇的嫌疑,我也鬆了一大口氣。至於歷年來,新新公司內庫積存的美金共80萬元,黃金和銀元照市值100萬美元,悉數送到中央銀行兌換新發行的金圓券。這是經董事會同意的,表示擁護中央政府頒行的改革方案,我更覺得心安理得。從1948年8月23日到10月2日,整個上海在蔣經國嚴厲鎮壓之下,物價居然暫時得以穩定下來。蔣的口號:“只打老虎,不拍蒼蠅。”他把違法官員戚再玉、囤積居奇的商人王春哲判處死刑。工商界主腦人被逮捕入獄的有64名之多,其中包括申新紗廠榮鴻元和杜月笙的兒子杜維屏。
新新公司的生意,表面上似乎很穩定,貨物出售了,收到的是金圓券,但有個苦惱的隱憂,貨物出售後,補不進來,因為許多廠商由於沒有原料,無法繼續生產,以致停工待料。根據經濟原則,貨物總是流向價高的地方,如果無利可圖,又何必辛辛苦苦地運來上海,而費時費事?
那時外地物價日漲夜大,上海的物價卻被壓抑在“八一九防線”上,不準波動,正像把洪水蓄滿的水塘不放,滿溢就會泛濫,不可收拾。上海的工商各業無形中停頓在冬眠狀態。
當局只知管制物價,完全忽略對遊資的疏導,對物資的調節和鼓勵生產,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沒有全盤計畫。
最自相矛盾的是財政部,10月初主張發行金圓券,後又突然宣布“菸酒加稅”法案,“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既一面嚴格限價,又一面領先加稅,自毀諾言,失信於人民。菸酒加稅引發了“星火燎原”之勢,從此掀起一股搶購風暴,最初是搶購白米和燃料,後來波及的貨品越來越多,範圍越來越廣,經濟迅速崩潰。
新新公司每天早上一開門,人們就擁進店內,所有歐美呢絨、電器用品等都被一掃而光,然後等而下之,不論什麼貨品都成為搶購對象,連一些冷門貨品,如花邊、文具和五金工具之類,都在搶購之列。我到商場巡視,不禁驚心動魄,眼見人頭涌涌,狂搶貨物,儘快把手上的金圓券拋光,重蹈以前老法幣的覆轍,可見《經濟緊急處分方案》不但未能阻止物價上漲,反而掀起搶購物資的風暴,釀成黑市猖獗的惡果。上海市長吳國楨到南京向蔣介石辭職。凡是有政治常識的人,都可以想像到其中內幕不簡單。11月6日,蔣經國悄然離滬,這70天的經濟管制宣告徹底失敗。
金圓券曇花一現,暴露了國民政府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因為民心已不止是怨艾,而是憤恨,渴望改善,其大勢去矣!
就新新公司的情況來看,我已知道它將近油盡燈枯的地步,因為貨物已被搶購去了一大半,而庫存的基金(即黃金與外幣)都變成金圓券的廢紙,加以工潮不停,時局又惡化,不知何從!心裡疑慮萬分。
恐怖政策、極權主義的手腕(TOTALITAEIAN MEASURE)可能發揮效力,但是有條件的:必須有絕對嚴密的紀律,有共同信奉的理論基礎,沒有溫情主義的包袱,沒有破壞組織意志的枷鎖。經國帶到上海的班底,只算得上是一群“業餘的權力主義者”(AMATEUR AUTHOEITARIAN)。單靠一時的宗教狂熱和個人崇拜的阿Q精神,湊湊熱鬧則有餘,成大功,立大業則戛戛乎難矣!何況國民黨內部新的上層組織,根本是託庇古代封建皇朝的餘蔭,加上現代法西斯主義的一件混合體。它太腐朽了,以這樣的組織來對付組織,失敗乃理所當然的事。
成敗不足以論英雄,我們從史學的角度看,著重因果,尋找它對未來的意義。關於當時上海的環境,本文已有詳細論述,經國肯定成功的或然率,少到等於零。他之臨危授命,一方面事非得已,學諸葛鞠躬盡瘁,來個忠孝兩全;一方面年少氣盛,有點不信邪,妄想西方出太陽。可是,他的殉道精神,他的良知,他的抱負,在國民黨那個大染缸里,能出污泥而不染,使命雖未達成,他的英雄氣概,還是可敬的。
上海的經濟改革,經國以必勝的信心始,落荒而走終,多年積下的政治資本,經過這場豪賭,全部付之東流。
“只打老虎,不拍蒼蠅”
有實權、且具雄心的卻是蔣經國。當地的英文報紙《華北日報》稱其是“在上海打經濟戰的主帥”,蔣介石在日記中這樣寫道:“雖然我曉得這個職位可能使經國遭到忌恨,甚至斷送前程,但是我必須派他去。經國是可以承擔此一任務的惟一人選。”上海經濟管制區包括首都南京及江蘇、浙江、安徽三省,就是說,“如果經濟改革在上海能成功,其他各地也可能成功”,從這一點看,蔣經國肩上的擔子可謂不輕,甚至是“成敗利鈍的考驗關鍵”。而以民間的說法,蔣經國到上海就是為“打老虎”而來。8月22日,行莊復業,即中央銀行開始收兌金銀外幣的第一天,王雲五在南京辦公室接到俞鴻鈞從上海打來的長途電話,言賀幣制改革政策取得初步成功,並稱“其情形之踴躍,著實出乎他所預料之外”。從相關史料看,幣制改革一月內,全國物價,雖隨地而異,稍有漲落,但“大體仍甚良好”(王雲五語)。除少數商品,如紙菸類漲價外,其他日用生活物品,均有回落至8月19日水準以下,“最初四十日的反應可說良好”(吳相湘語)。然好景不長,就在王雲五赴美國開會期間,上海金融形勢急轉直下,出現了兩大現象:一,開始有黑市。對外匯價,下跌甚速,由原來的四比一,下跌至十比一,逐漸至二十比一。二,搶購風潮興起。其原因是:加強經濟管制,凍結物價,屬硬性規定,店家老闆,只得服從。“不久聰明人便搶先購買,寖假而大家參加搶購。先搶洋貨雜品,次及米糧麵食。最後只要手上有錢,無所不搶,社會秩序騷然。此兩種現象,第一項是想像得到的,第二項則我國所僅見……”
從相關史料看,真正將金融市場攪亂並非那些小商人,而是那些強勢的大資本家和大商人。蔣經國在8月22日日記中稱:自新經濟方案公布之後,一般人民對於幣制的改革以及經濟的管制,多抱樂觀的心理;而政府人員則多抱懷疑的態度……搗亂金融市場的並不是小商人,而是大資本家和大商人(即《滬濱日記》,收錄蔣經國《痛定思痛》全書,1955年12月台北出版)。
蔣經國1948年8月20日到達上海,辦公室設在中國銀行內。他下達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王升把“戡亂建國”第六大隊帶到上海,王升早年跟隨蔣經國到贛南推動地方建設,抗戰後出任“勘亂建國總隊長”。“戡建”第六大隊抵埠之後,蔣經國以上海市復員青年軍注入,擴大編制員額,並派出其他大隊分駐轄下三個省。蔣經國不信任上海市官僚,派“戡建”大隊人員進駐各個治安機關,如上海市警察局、上海警備司令部、鐵路警察局等單位。“蔣經國認定通貨膨脹不是關鍵問題,國民黨若要扭轉頹勢,惟一的方法是不再扮演既得利益團體的政黨,要再度成為社會革命政黨”(陶涵語)。
上海貼出公告,凡檢舉違反經濟管制者,經查屬實,可以得到沒收的黃金、銀子、外幣或囤積物資價值之三成作為獎金。老百姓也可以把密報訊息,投進設在街頭的建議箱。此時大量的舉報信息湧入蔣經國的辦公室,“蔣經國和部屬審閱檢舉函,必要時即可對可疑設施突擊檢查”(陶涵語),從著名史學家郭廷以編著的《中國民國史事日誌》中可知其違規之況,如1948年9月2日:泄露改革幣制訊息乘機牟利之財政部秘書陶啟明(所謂在滬拋售紗股之隱名人士)被拘……9月3日:申新紗廠總經理榮鴻元因私套港匯,證券經紀人杜維屏(杜月笙之第二子)因幣制改革前夕拋售永安紗股,被上海經濟管制督導員蔣經國扣押。1948年10月1日:宋美齡自京到滬,傳與上海揚子江公司囤積大批汽車鋼鐵棉紗案有關,該公司總經理為孔祥熙之子孔令侃。
孔令侃在上海經營一家公司,從事進出口貿易業務,孔在商界有“南京老虎”之謂,與杜月笙關係甚密,而杜不僅是青幫頭目,“在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的上海證券交易所也位居要職”,杜的綽號是“大耳杜”,有時也被人稱為“經濟老虎”。陶涵的《蔣經國傳》透露:蔣經國抵上海後,杜月笙請他吃飯,小蔣婉謝。另一隻“老虎”是杜月笙的門人(又一說是杜的外甥)萬墨林,在日本占領上海時從米糧上賺得大錢,被時人稱為“米糧老虎”。檢查小組一開始就逮捕了萬墨林,罪名是囤積稻米,導致米價上揚,不當侵占政府米谷貸款;宋子文投資的永安棉紡廠經理也遭拘捕,“甚至棉布商公會、紙商公會、食用油商公會以及米商公會會長,統統抓起來,‘戡建’大隊喊出‘我們只打老虎,不拍蒼蠅’的口號,贏得‘打虎隊’的美譽”。
杜維屏被逮,杜月笙心有不甘,為了向蔣經國證明其子是被刻意挑中、打擊,提出了“四大家族”以及若干華北軍事將領在上海從事經濟犯罪的證據。蔣經國向父親報告此事,蔣介石發電報給杜月笙,“我兄若能協助經國在上海經濟管制工作,無任感荷。”杜月笙接電後,即拜會蔣經國,交給他一份非法囤積物資的公司名單,包括孔令侃的揚子公司。“幾天之後,蔣經國的朋友賈亦斌對上司捶桌抗議:‘如果孔令侃沒犯法,還有誰犯法?’經國沒有回答,但是事後告訴賈亦斌:‘我無法忠孝兩全。’賈回到旅館,給經國洋洋灑灑寫了十四頁的長信,敘述他的失望,‘我原本認為國民黨已經沒有希望,但仍寄希望在君身上……但是這件事點醒我,君只拍蒼蠅,不打老虎’。”這是1995年9月21日賈亦斌接受《蔣經國傳》作者陶涵採訪時的一段回憶。時任預備幹部局副局長的賈亦斌在“揚子公司案”與蔣經國發生嚴重分歧,離開了上海,不久與中共取得了秘密聯繫。
蔣經國將孔令侃軟禁,並通知了宋美齡,“宋美齡聞訊立刻趕到上海,和經國及外甥一起見面。她對兩人說:‘你們是手足,沒有理由互斗。’孔令侃暗示,蔣經國如果不撤銷控訴,他會不惜暴露讓蔣家及政府難堪的事。”陶涵的這一敘述與郭廷以的《中國民國史事日誌》之記載相吻合,宋美齡確實去過上海。最後孔令侃做出和解,交罰金600萬美元,然後前往香港,再轉赴紐約。杜月笙也離開上海,前往香港,不久,杜維屏繳了大筆罰款,獲準前往香港和父親會合。
1948年10月31日,行政院臨時會議通過《改善經濟管制補充辦法》,決定放棄物價限制,糧食依市價交易,自行運銷,紗布、糖、煤、鹽其他日用品由政府核定示價……等於宣告幣改失敗。這一天,蔣經國在《滬濱日記》中寫道:糧食問題,仍舊是無法解決,不是商人投機囤積,便是地方阻運,解決了一個,又發生了另一個問題。社會亂矣,人心亂矣……11月3日,翁文灝內閣決定總辭;11月4日,蔣經國辭職,經濟管制措施瓦解,“一般印象是,他在揚子公司一案被迫屈服”。《中央日報》發表社論,呼籲《趕快收拾人心》。11月11日,行政院宣布《修正金圓券發行辦法》,同時頒布《修正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準許民眾持有金銀外幣,準許銀幣流通,金圓券存款時得以金圓券同額兌換金銀,改訂金圓券兌換率,黃金每兩一千元,白銀每兩十五元,銀幣每元十元,美鈔每元二十元,比率高於三個月前政府買進的五倍!然而,人們對金融政策信心大跌,寧買黃金,而不要金圓券,“每日上海黃浦灘中央、中國、交通三銀行門前,自清晨至傍晚,鵠立民眾擁擠不堪,現象十分惡劣,終於發生擠斃人命”(張公權語)。發行不到三個月的金圓券完全失敗,此前以金銀外幣兌換金圓券的守法良民為之破產,怨聲載道,加速了大局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