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將進酒1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2!
君不見,高堂3明鏡悲白髮4,朝如青絲暮成雪5!
人生得意6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7。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8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9,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10。
鐘鼓饌玉11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12,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13,斗酒十千恣歡謔14。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15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16,呼兒將出17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18。
注釋譯文
注釋
【將進酒】這首詩寫於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將(qiāng)進酒,樂府舊題。將,請。
【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東流入海,不會倒流回來。
【高堂】父母。
【悲白髮】為鬢髮斑白而傷感。
【朝如青絲暮成雪】形容時光匆促,人生短暫。青絲,黑色的頭髮。暮成雪,到晚上黑髮變白。
【得意】指心情愉快,有興致。
【千金散盡還復來】意思是金錢不足貴,散去還會來。
【會須】應該。
【岑夫子,丹丘生】李白的朋友岑勛、元丹丘。
【側耳聽】側著耳朵聽,形容聽得認真、仔細。側,一作“傾”。
【鐘鼓饌玉】代指富貴利祿。鐘鼓,古時豪貴之家宴飲以鐘鼓伴奏。饌玉,形容食物珍美如玉。
【寂寞】默默無聞。一說“被世人冷落”。
【陳王昔時宴平樂】陳王,指三國時魏詩人曹植(192~232),封陳王。宴平樂,在洛陽的平樂觀宴飲。
【斗酒十千恣歡謔】斗酒十千,一斗酒值十千錢,指酒美價昂。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斗,盛酒器,有柄。恣歡謔,盡情尋歡作樂。謔,喜樂。
【徑須】只管。
【五花馬,千金裘】五花馬,指名貴的馬。千金裘,名貴的皮衣。
【將出】拿出。
【萬古愁】綿綿不盡的愁。
譯文
你難道看不見那黃河之水從天上奔騰而來,
波濤翻滾直奔東海,再也沒有回來。
你沒見那年邁的父母,對著明鏡感嘆自己的白髮。
年輕時的滿頭青絲如今已是雪白一片。(喻意青春短暫)
(所以)人生得意之時就應當縱情歡樂,不要讓這金杯無酒空對明月。
每個人的出生都一定有自己的價值和意義,
黃金千兩(就算)一揮而盡,它也還是能夠再得來。
我們烹羊宰牛姑且作樂,
(今天)一次性痛快地飲三百杯也不為多!
岑夫子和丹丘生啊!
快喝酒吧!不要停下來。
讓我來為你們高歌一曲,
請你們為我傾耳細聽:
整天吃山珍海味的豪華生活有何珍貴,
只希望醉生夢死而不願清醒。
自古以來聖賢無不是冷落寂寞的,
只有那會喝酒的人才能夠留傳美名。
陳王曹植當年宴設平樂觀的事跡你可知道,
斗酒萬千也豪飲,讓賓主盡情歡樂。
主人呀,你為何說我的錢不多?
只管買酒來讓我們一起痛飲。
那些什麼名貴的五花良馬,昂貴的千金狐裘,
把你的小兒喊出來,都讓他拿去換美酒來吧。
讓我們一起來消除這無窮無盡的萬古長愁!
創作背景
唐玄宗天寶初年,李白由道士吳筠推薦,由唐玄宗招進京,命李白為供奉翰林。不久,因權貴的讒悔,於天寶三年(744年),李白被排擠出京,唐玄宗賜金放還。此後,李白在江淮一帶盤桓,思想極度煩悶,又重新踏上了雲遊祖國山河的漫漫旅途。
關於這首詩的寫作時間,說法不一。黃錫珪《李太白編年詩集目錄》繫於天寶十一載(752)。一般認為這是李白天寶年間離京後,漫遊梁、宋,與友人岑勛、元丹丘相會時所作。
此時距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已有8年之久。這一時期,李白多次與友人岑勛(岑夫子)應邀到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丹丘生)的潁陽山居為客,三人登高飲宴,借酒放歌。詩人在政治上被排擠,受打擊,理想不能實現,常常借飲酒來發泄胸中的鬱積。人生快事莫若置酒會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之際,於是滿腔不合時宜借酒興詩情,以抒發滿腔不平之氣。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這首詩非常形象的表現了李白桀驁不馴的性格:一方面對自己充滿自信,孤高自傲;一方面在政治前途出現波折後,又流露出縱情享樂之情。在這首詩里,他演繹莊子的樂生哲學,表示對富貴、聖賢的藐視。而在豪飲行樂中,實則深含懷才不遇之情。全詩氣勢豪邁,感情奔放,語言流暢,具有很強的感染力,李白“借題發揮”借酒澆愁,抒發了自己的憤激情緒。
時光流逝,如江河入海一去無回;人生苦短,看朝暮間青絲白雪;生命的渺小似乎是個無法挽救的悲劇,能夠解憂的惟有金樽美酒。這便是李白式的悲哀:悲而能壯,哀而不傷,極憤慨而又極豪放。表是在感嘆人生易老,里則在感嘆懷才不遇。詩篇開頭是兩組排比長句,如挾天風海雨向讀者迎面撲來,氣勢豪邁。“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此時在潁陽山,距離黃河不遠,登高縱目,所以借黃河來起興。黃河源遠流長,落差極大,如從天而降,一瀉千里,東走大海。景象之壯闊,並不是肉眼可見,所以此情此景是李白幻想的,“自道所得”,言語中帶有誇張。上句寫大河之來,勢不可擋;下句寫大河之去,勢不可回。一漲一消,形成舒捲往復的詠嘆味,是短促的單句(如“黃河落天走東海”)所沒有的。
緊接著,“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二句為空間範疇的誇張,這二句則是時間範疇的誇張。悲嘆人生短促;而不直接說出自己感傷生命短暫而人一下就會變老,卻說“高堂明鏡悲白髮”,顯現出一種對鏡自照手撫兩鬢、卻無可奈何的情態。將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過程說成“朝”、“暮”之事,把本來短暫的說得更短暫,與前兩句把本來壯浪的說得更壯浪,是“反向”的誇張。於是,開篇的這組排比長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襯作用;以黃河的偉大永恆形出生命的渺小脆弱。這個開端可謂悲感已極,卻不墮纖弱,可說是巨人式的感傷,具有驚心動魄的藝術力量,同時也是由長句排比開篇的氣勢感造成的。這種開篇的手法作者常用,他如“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沈德潛說:“此種格調,太白從心化出”,可見其頗具創造性。此詩兩作“君不見”的呼告(一般樂府詩只於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詩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強。詩有所謂大開大闔者,此可謂大開。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悲感雖然不免,但悲觀卻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來,只要“人生得意”便無所遺憾,當縱情歡樂。
五六兩句便是一個逆轉,由“悲”而翻作“歡“”樂”。從此直到“杯莫停”,詩情漸趨狂放。“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梁園吟》),行樂不可無酒,這就入題。但句中沒有直寫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對月”的形象語言來突出隱喻,更將飲酒詩意化了;未直寫應該痛飲狂歡,而以“莫使”、“空”的雙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陳,語氣更為強調。“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似乎是宣揚及時行樂的思想,然而只不過是現象而已。詩人此時鬱郁不得志。“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玉壺吟》),奉詔進京、皇帝賜宴的時候似乎得意過,然而那不過是一場幻影。再到“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行路難·其二》),古時馮諼在孟嘗君門下作客,覺得孟嘗君對自己不夠禮遇,開始時經常彈劍而歌,表示要回去。李白希望“平交王侯”的,而在長安,權貴們並不把他當一回事,李白借馮諼的典故比喻自己的處境。這時又似乎並沒有得意,有的是失望與憤慨。
但並不就此消沉。詩人於是用樂觀好強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這是一個令人擊節讚嘆的句子。“有用”而“必”,非常自信,簡直像是人的價值宣言,而這個人——“我”——是須大寫的。於此,從貌似消極的現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內的一種懷才不遇而又渴望入世的積極的本質內容來。正是“長風破浪會有時”,實現自我理想的這一天總會來到的,應為這樣的未來痛飲高歌,破費又算得了什麼。“千金散盡還復來!”這又是一個高度自信的驚人之句,能驅使金錢而不為金錢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們咋舌。詩如其人,想詩人“曩者(過去)游維揚,不逾一年(不到一年),散金三十餘萬”(《上安州裴長史書》),是何等豪舉。故此句深蘊在骨子裡的豪情,絕非裝腔作勢者可得其萬一。
與此氣派相當,作者描繪了一場盛筵,那決不是“菜要一碟乎,兩碟乎?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而是整頭整頭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決不甘休。筵宴中展示的痛快氣氛,詩句豪壯。
至此,狂放之情趨於高潮,詩的鏇律加快。詩人那眼花耳熱的醉態躍然紙上,恍然使人如聞其高聲勸酒:“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幾個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詩歌節奏富於變化,而且寫來逼肖席上聲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對手,不但“忘形到爾汝”,詩人甚而忘卻是在寫詩,筆下之詩似乎還原為生活,他還要“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以下八句就是詩中之歌了。這著想奇之又奇,純系神來之筆。
“鐘鼓饌玉”意即富貴生活(富貴人家吃飯時鳴鐘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詩人以為“不足貴”,並放言“但願長醉不復醒”。詩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轉而為憤激。這裡不僅是酒後吐狂言,而且是酒後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當位至卿相,飛黃騰達,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說富貴“不足貴”,乃出於憤慨。以下“古來聖賢皆寂寞”二句亦屬憤語。李白曾喟嘆“自言管葛竟誰許”,稱自己有管仲之才,諸葛亮之智卻沒人相信,所以說古人“寂寞”,同時表現出自己“寂寞”。因此才情願醉生夢死長醉不醒了。這裡,詩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了。
說到“唯有飲者留其名”,便舉出“陳王”曹植作代表。並化用其《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之句。古來酒徒歷歷,而偏舉“陳王”,這與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開,他心目中樹為榜樣的是謝安之類高級人物,而這類人物中,“陳王”與酒聯繫較多。這樣寫便有氣派,與前文極度自信的口吻一貫。三國詩人曹植在《名都篇》中描寫洛陽飲宴時說:“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曹植被稱為才高八斗(謝靈運,晉朝文學家、史學家有云:“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儘管身懷利器,抱負不凡,卻在政治上受到來自親哥哥魏武帝曹丕的打擊,鬱郁不得志。“陳王”曹植於丕、睿兩朝備受猜忌,有志難展,亦激起詩人的同情。一提“古來聖賢”,二提“陳王”曹植,滿紙不平之氣。此詩開始似只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實全篇飽含一種深廣的憂憤和對自我的信念。詩情所以悲而不傷,悲而能壯,即根源於此。
剛露一點深衷,又回到說酒了,酒興更高。以下詩情再入狂放,而且愈來愈狂。“主人何為言少錢”,既照應“千金散盡”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後一番豪言壯語:即便千金散盡,也當不惜將出名貴寶物——“五花馬”(毛色作五花紋的良馬)、“千金裘”來換取美酒,圖個一醉方休。這結尾之妙,不僅在於“呼兒”、“與爾”,口氣甚大;而且具有一種作者一時可能覺察不到的將賓作主的任誕情態。須知詩人不過是被友招飲的客人,此刻他卻高踞一席,氣使頤指,提議典裘當馬,幾令人不知誰是“主人”。浪漫色彩極濃。快人快語,非不拘形跡的豪邁知交斷不能出此。詩情至此狂放至極,令人嗟嘆詠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猶未已,詩已告終,突然又迸出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與開篇之“悲”關合,而“萬古愁”的含義更其深沉。這“白雲從空,隨風變滅”的結尾,顯見詩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觀全篇,真是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筆不辦。
《將進酒》篇幅不算長,卻五音繁會,氣象不凡。它筆酣墨飽,情極悲憤而作狂放,語極豪縱而又沉著。詩篇具有震動古今的氣勢與力量,這誠然與誇張手法不無關係,比如詩中屢用巨額數目字(“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萬古愁”等等)表現豪邁詩情,同時,又不給人空洞浮誇感,其根源就在於它那充實深厚的內在感情,那潛在酒話底下如波濤洶湧的郁怒情緒。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詩情忽翕忽張,由悲轉樂、轉狂放、轉憤激、再轉狂放、最後結穴於“萬古愁”,回應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氣勢,亦有曲折,縱橫捭闔,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寫法,又有鬼斧神工、“絕去筆墨畦徑”之妙,既不是刻意刻畫和雕鑿能學到的,也不是草率就可達到的境界。通篇以七言為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極參差錯綜之致;詩句以散行為主,又以短小的對仗語點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馬,千金裘”),節奏疾徐盡變,奔放而不流易。
名家點評
《唐詩別裁》稱“讀李詩者於雄快之中,得其深遠宕逸之神,才是謫仙人面目”,此篇足以當之。《唐詩解》卷上:“此懷才不遇,托於酒以自放也”。《唐詩廣選》引楊升庵曰:“太白狂歌,實中玄理,非故為狂語者”。
《而庵說唐詩》“太白此歌,最為豪放,才氣千古無雙”。施蟄存《唐詩百話·將進酒》云:“李白的詩,是第一流的浪漫主義作品,他在盛唐時期詩壇上的情況,正和雨果在法國、拜倫在英國一樣。遊仙、飲酒、美人,是他的浪漫主義形式;嶔崎、歷落、狂妄、傲岸,是他的浪漫主義精神。”
作者簡介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詩仙”。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天水市),隋朝末年,遷徙到中亞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楚河州之託可馬克市),李白即誕生於此。其詩風雄奇豪放,想像豐富,語言流轉自然,音律和諧多變。他善於從民歌、神話中汲取營養和素材,構成其特有的瑰麗絢爛的色彩,是屈原以來積極浪漫主義詩歌的新高峰。與杜甫並稱“李杜”。李白生活在唐代極盛時期,具有“濟蒼生”、“安黎元”的進步理想,畢生為實現這一理想而奮鬥。它的大量詩篇,既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繁榮氣象,也揭露和批判了統治集團的荒淫和腐敗,表現出蔑視權貴,反抗傳統束縛,追求自由和理想的積極精神。在藝術上,他的詩想像新奇,感情強烈,意境奇偉瑰麗,語言清新明快,形成豪放、超邁的藝術風格,達到了我國古代積極浪漫主義詩歌藝術的高峰。存詩900餘首,有《李太白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