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塬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一個連連遭遇不幸的女人,面對殘酷的生活,她將怎樣生存。
正文
屈指一算,這件事已經過去三、四年了。我曾努力的試圖忘掉此事,忘掉那雙充滿絕望與渴望的眼睛。事後,我意識到那雙眼睛裡充滿了對我的祈求,可我卻沒能及時讀懂,沒有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予她幫助,以至於後來成了我的遺憾,成了一塊心病。
看了看表,時針和分針已經重疊在了一起,已是日頭當空的中午十二點。半山腰上的松林里一座新墳掩埋了一位井下遇難的礦工。所有的工作都已結束,我指著木碑前的一塊空地對礦工的孩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說:“給你爸磕個頭吧。”
男孩神色緊張地走上前,跪下磕了三個頭,便慌張的躲到一邊。
我瞅了瞅男孩,心想這孩子真不懂事,便說:“這裡埋的是你爸爸。他死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哭一聲?”
男孩傻呵呵的瞧著我,又看看墳,眼睛裡流露著驚恐。身邊一位老工人見狀輕輕拽了我的衣角,小聲說:“馬主席,算了,這孩子一定是嚇壞了。”
這話倒提醒了我。是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根本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沒有心理準備,更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大人都尚且如此,何況一個孩子。不過,我倒是為這位遇難的礦工感到悲哀。從半夜十二點發生事故到中午十二點安葬,在十二個小時裡,一個鮮活生命,一個血肉之軀,就這樣在人群里永遠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位遇難礦工的名字。
生產區門前停了兩輛車。一輛是212型北京吉普,另一輛是警車。一看車號,我知道這是礦機關的服務車和礦保衛科的警務車。兩輛車的司機正在聊天。吉普車的司機我認識,沒等我先打招呼,他便沖我嘻嘻的一笑,說:小馬子,挺牛啊,會交人了。“一句話立刻讓我沒了電,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才好。警車司機披著警服,抱著膀子盯著我看。我雖不認識他,但從他斜愣著眼睛上下打量我的神態中我感到了一絲敵意,仿佛我是罪犯似的。我心裡罵了句”德行“,不屑地也斜了他一眼,扭頭進了辦公樓。
剛要上樓梯,總支書記從考勤室的視窗探出頭來喊我。
“什麼事?”我問。
“紀委的和保衛科的人來了,要找你談話。”書記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似乎要從我臉上挖出什麼東西來。
“他們沒說什麼事找我?”我有點不耐煩,心想,他們找我談什麼你會不知道?
“好象是——啊。”書記欲言又止,“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我心一下涼了半截。我在外面忙著處理事故,怎么,後院你們還給點著了火?哼,我到要看看點的是什麼火。
小會議室里紀委的劉科長和保衛科經偵大隊的牛隊長正吸菸聊天。見我進來忙掐了煙跟我打招呼,顯得比書記還熱情。我心裡有數,只等他們發問。兩位科長互相推讓著誰先發言,最後還是劉科長說明了來意。他口氣平和而委婉的說:“是這樣的春利。”他稱呼我的名,使我心裡多少感到舒服一些,氣也消了不少。他接著說:“上午接到一個民眾舉報,說是你把用於生產的水泥、沙子、料石、水泥板等等用車拉走送人了。所以黨委派我們來調查核實一下,希望你配合。”
什麼?我拿用於生產的東西送人?我哭笑不得,居然有人開這么大的一個玩笑。
牛隊補充道:“現在企業資金緊張,職工工資都很難保證,咱們當領導的如果還拿用於生產的東西送人,實在說不過去。”
我實在憋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笑得他倆瞅著我直眨眼,弄不懂我為何而笑。笑罷,我坦然的說:“我確實是把用於生產的物資送人了。”
對方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真好象他們面對的是一位有重大經濟問題的罪犯。他們倆打開筆記本介有其事的開始訊問。
“說說吧,你把東西送誰了,送多少,實事求是的說。”
我又笑了,而且笑的聲音比剛才還大。
“春利同志,我們是代表黨委來和你談話,請你嚴肅一點。否則,我們將採取措施。到那個時候,你可別說我們不夠意思。”
“你們夠意思,太夠意思了。”我收住笑,雙手放在胸前的會議桌上,兩個拇指上下交叉地玩弄著。我說,“我的確是把用於生產的物資送人了,送的數量可能比你們掌握的還多。”
“慢點說,詳細點。”
“今天上午,我確實把水泥、沙子、水泥板、料石等用於生產的物資送人了。”說到這,我有些激動。“我把它送給了昨晚十二點遇難的夥計。我領著工人,用這些東西給他砌了一座墳,對了,還有一口棺材。”我停了停,冷冷的接著說,“那個新墳就在北山坡上。還有兩塊石頭沒用上,放在墳邊了。你們可以把墳挖開,看看我說的和你們掌握的是否一致。對不起,失陪。”我起身走出會議室。那一刻,我猜想他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這是我處理的最最窩火的人身事故。背後讓人不明不白的捅了一刀不說,單就是一位工傷遺屬戶的一句話就讓我傷心半年。
按照慣例,煤礦發生死亡事故通常是由發生事故單位的工會主席具體處理善後事宜。儘管我當工會主席時只有三十歲,正是風華正茂、風流倜儻、血氣方剛的時候,可我居然免不了要伸手去抬著礦工的屍體出入醫院的太平間,並負責組織人把礦工安葬,甚至通知家屬告知發生了事故的事也要由我親自去做。最最窩火的事就是這樣出現的。
當我坐著礦上派來的吉普車來到礦工住宅區,在居委會的幾位大姐的引導下找到遇難礦工的家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因為這畢竟不是敲鑼打鼓送喜報。居委會的幾位大姐先於我進了屋。我進去的時候她們正拉著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婦女的手錶情極不自然的說東談西。我一看便知,那婦女一定是死者的妻子。稍停一會,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我說我們生產區昨夜發生了一起事故;我說她的丈夫在事故中遭遇不幸——在我還要繼續說的時候,那女子刷的瞪圓了眼睛,眼珠子往外突著,黑眼球特別特別的大,長長“啊”了一聲,她的身子直挺了一下,便歪在居委會幾位大姐的懷裡,臉色立刻變的如一張白紙。我看不得這種場面,靜靜的回到車裡去。
好事無人曉,壞事傳千里。不大一會的工夫,前屋後院左鄰右舍的人在門前聚了一群。有的趴著車窗往車裡看,有的三、五一夥嘀嘀咕咕神神兮兮的,有的面無表情的呆呆的看著。出出進進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我心長草了似的,腦子裡總是顯現著那雙又大又黑又凸的眼睛。我正心煩意亂著,一個穿著白汗衫,留著花白短髮的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婦女哭著從屋裡出來。她出來後直奔車裡的我,打開車門邊哭邊說:“哎呀哎我的馬主席哎,我一看見你來了就知道她家一準是死人了。嗚嗚。”我“咣”的關上車門,心裡狠狠的罵:“你個烏鴉嘴。我他媽的是喪門星啊。”同時一個念頭堅定的閃過:我要調走。我年紀輕輕的絕不幹這等子事。
這樣一想,氣便消了不少,儘快把死亡礦工的後事處理完的念頭油然而生,一切在我的安排下迅速行動。
那位因公在井下遇難的我還不知姓氏名誰的礦工就在由死到入土為安的十二小時內,從採煤隊的點名簿上,從考勤室的出勤欄里,從礦工資科的工人檔案櫃中靜靜的消失了。他像一根草,一片紙屑,一件髒了破了的背心那樣,被人遺棄,遺忘,沒有哪個人會想起他記得他,包括我在內。試想,我何以要記得他?這樣的事情每年都要發生數起。我的任務就是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迅速處理事故,且越快越顯得我有非凡的能力與水平。每當這時,我都會默默的為死難的礦工和家屬說聲:“對不起。”
幾天后,人事管理員遞給我一張表讓我簽字蓋章。那是一張遇難礦工家屬頂替遇難礦工上班的招工表。上面清楚的寫著死者的名字——王明光。是一九八二年由河北來本地煤礦從事採煤工作的。本地除妻子以外再舉目無親。妻子,李玉芳,三十五歲,本地生人。長子,王亮亮,十二歲,國小四年級。看著這張登記表,我才一一對號入坐,才知道他們是誰。我問人事管理員是否知道王明光河北老家還有什麼人,通知了沒有。人事管理員說,王明光有一老母親健在,家有哥仨,他排行老三,過幾天,他的大哥就到。我安排工會幹事們做好死者親屬的接待,並吩咐人事管理員讓李玉芳來找我談工作安排的事。
這時,走廊里的喇叭傳出值班調度員的聲音:“工會馬主席電話。工會馬主席電話。”
我拿起電話輕聲的說:“喂,您好。我是馬春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