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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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寫於高行健出國後的第十年,全書長達六七百頁,而且與中國小說的傳統寫作很不相同,它沒有連貫性的人物與故事,結構十分複雜,第一人稱"我"同第二人稱"你"實為一體,後者乃是前者的投射或精神的異化。第三人稱"他"則又是對第一人稱"我"的靜觀與思考。

基本信息


內容簡介

《靈山》《靈山》
不論在塵囂的市集裡,或是人跡罕至的蠻荒之地,「你」和「我」都為了探索「靈山」,而到處遊蕩,尋找心中的樂土□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作者從各個角度切入,體現一個向靈山朝聖的心路歷程,並藉此撥開中國西南邊區的神密面紗。

作者

高行健,1940年生於江西贛縣,祖籍江蘇泰州。小說家、戲劇家、畫家,現居巴黎。著有長篇小說《靈山》、中篇小說集《有隻鴿子叫紅唇兒》、短篇小說集《給我老爺買魚竿》;劇作

《靈山》作者高行健《靈山》作者高行健

十八種,分別收集在《高行健戲劇集》、《山海經傳》、《高行健戲劇六種》、《周末四重奏》等書中;論著有《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對一種戲劇的追求》、《沒有主義》、《論寫作》。

他的作品已被譯為十多種文字出版,他的劇作也在法、德、英、美、義、奧、瑞典、波蘭、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日、澳大利亞、乃至於非洲的象牙海岸、多哥、貝寧、以及台灣和香港一再上演,還在歐洲、亞洲、美洲、許多國家舉辦了他的水墨畫數十次個人畫展,出版的畫冊有《高行健水墨作品》、《墨趣》、《墨與光》等。
他也是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而且是第一位以華文寫作的文學家獲得此項殊榮。

書摘

《靈山》《靈山》

你坐的是長途公共汽車,那破舊的車子,城市裡淘汰下來的,在保養的極差的山區公上,路面到處坑坑□□,從早起顛簸了十二個小時,來到這座南方山區的小縣城。
你背著旅行袋,手裡拎個包,站在滿是冰棍紙和甘蔗屑子的停車場上環顧。
從車上下來的,或是從停車場走過來的人,男的是扛著大包小包,女的抱著孩子。
那空手什麼包袱和籃子也不帶的一幫子年輕人從口袋裡掏出葵花籽,一個接一個扔進嘴裡,又立即用嘴皮子把殼兒吐出來,吃得乾淨俐落,還嗶剝作響,那分優閒,那種灑脫,自然是本地作風。這裡是人家的故鄉,活得沒法不自在,祖祖輩輩根就扎在這塊土地上,用不著你遠道再來尋找。而早先從此地出走的,那時候當然還沒有這汽車站,甚至未必有汽車,水路得坐烏蓬船,旱路可雇獨輪車,實在沒錢則靠兩張腳底板。如今,只要還有口氣在,那怕從太平洋的彼岸,又紛紛回來了。坐的不是小臥車,就是帶空調的大轎子。有發財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麼都不是,只因為老了,就又都住這裡趕,到頭來,誰又不懷念這片故土?
壓槓兒也沒有動過念頭死也不離開這片土地的,更理所當然,甩著手臂,來去都大聲說笑,全無遮攔,語調還又那么軟款,親昵得動人心腸。熟人相見,也不學城裡人那套虛禮,點個頭,握個手。他們不是張口直呼其名,便從背後在對方的肩上猛擊一掌,也還作興往懷裡一摟,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宣倒反不這樣。沖洗汽車的水泥槽邊上,就有一對年紀輕輕的女人,她們只是手拉著手,□喳喳個不停。這裡女人說話就更加細軟,叫你聽了止不住還瞟上一眼,那背朝你的扎著一塊藍印花布頭巾,這頭巾和頭巾的扎法也世代相傳,如今看來,分外別致。你不覺走了過去,那頭巾在下巴頦上一系,對角尖尖翹起,面孔果真標緻。五官也都小巧,恰如那一抹身腰。你挨近他們身邊走,始終絞在一起的那兩雙手都一樣紅,一樣糙,指節也都一樣粗壯。她們該是走親是回娘家的新鮮媳婦,可這裡人媳婦專指的是兒子的老婆,要照北方老侉那樣通稱已婚的年輕婦女,立刻會招來一頓臭罵。做了老婆的女人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老公,我老公,這裡人有這裡人的語調,雖然都是炎黃子孫,同文同種。
你自己也說不清楚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只是偶然在火車上,閒談中聽人說起這么個叫靈山的地方。這人就坐在你對面,你的茶杯挨著他的茶杯,隨著行車的震盈,兩隻茶杯的蓋子也時不時碰得錚錚直響。要是一直響下去或是響一下子便不再出聲倒也罷了。巧就巧在這兩個茶杯蓋錚錚作響的時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開,便都不響了。可大家剛移開視,兩隻蓋子竟又碰響起來。他和你都一齊伸手,卻又都不響了。你們於是不約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後挪了一下,便攀談上了。你問他哪裡去?
「靈山」
「什麼?」
「靈山,靈魂的靈,山水的山。」
你也是走南闖北的人,到過的名山多了,竟未聽說過這么個去處。
你對面的這位朋友微眯眼睛,正在養神。你有一種人通常難免的好奇心,自然想知道你去過的那許多名勝之外還有什麼遺漏。你也有一種好強心,不能容忍還有什麼去處你竟一無所聞。你於是向他打聽這靈山在哪裡。
「在尤水的源頭,」他睜開了眼睛。
這尤水在何處你也不知道,又不好再問。你只點了點頭,這點頭也可以有兩種解釋:好的,謝謝,或是,噢,這地方,知道。這可以滿足你的好勝心,卻滿足不了你的好奇。隔了一會,你才又問怎么個走法,從哪裡能進山去。
「可以坐車先到烏伊那個小鎮,再沿尤水坐小船逆水而上。」
「那裡有什麼?看山水?有寺廟?還是有什麼古蹟?」你問得似乎漫不經心。
「那裡一切都是原生態的。」
「有原始森林?」
「當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還有野人?」你調笑道。
他笑了,並不帶揶揄,也不像自嘲,倒更刺激了你。你必須弄明白你對面的這位朋友是哪路人物。
「你是研究生態的?生物學家?考古學家?」
他一一搖頭,只是說:「我對活人更有興趣。」
「那么你是搞民俗調查?社會學家?民族學家?人種學?要不是記者?冒險家?」
「那是業餘的。」
你們都笑了。
「都是玩主!」
你們笑得就更開心。他於是點起一支煙,便打開了話匣子,講起有關靈山的種種神奇。隨後,又應你的要求,拆開空香煙盒子,畫了個圖,去靈山的路線。
北方,這季節,已經是深秋。這裡,暑熱卻並未退盡。太陽在落山之前,依然很有熱力,照在身上,脊背也有些冒汗。你走出車站,環顧了一下,對面只有一家小客棧,那是種老式的帶一層樓的木板鋪面,在樓上走動樓板便格吱直響,更要命的是那烏黑油亮的枕席。再說,洗澡也只能等到天黑,在那窄小潮濕的天井裡,拉開褲襠,用臉盆往身上倒水。那是農村里出來跑買賣做手藝的落腳的地方。
離天黑還早,完全可以找個乾淨的旅店。你背著旅行袋,在街上晃蕩,順便逛逛這座小縣城,也還想找到一點提示,一塊招牌,一張廣告招牌,那怕是一個名字,也就是說只要能見到靈山這兩個字,便說明你沒有弄錯,這番長途跋涉,並沒有上當。你到處張望,竟然找不到一點跡象。你一同下車的,也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旅途者。當然,你不是那種遊客,只說的是你這一身裝束。你穿的一雙輕便結實專用於登山的旅遊鞋,肩上掛的是帶背帶的旅行包,這街上往來的也沒有你這種打扮的。這裡自然不是新婚夫婦和退休養老的通常去的旅遊勝地。那種地方一切都旅遊化了,到處都停的旅遊專車,到處都有導遊圖可賣,所有的小店鋪里都擺滿了印有字樣的旅遊帽,旅遊汗衫、旅遊背心、旅遊手帕,連線待外國人專收外匯券的賓館和只憑介紹信接待內賓的招待所和療養院,更別說那些相爭拉客的私人小客店,都以這塊寶地的名字為標榜。你不是到那種地方去湊那分熱鬧,在人看人,人挨著人、人擠人的山陽道上,再拋些瓜果皮、汽水瓶子、罐頭盒子、麵包紙和香菸屁股。這裡想必早晚也逃不脫這種盛況。你總算乘那些艷奪目的亭台樓閣尚未修建,趕在記者的照相機和名人題字之前,你不免暗自慶幸,同時,又有些疑惑。這街上竟無一點招來遊客的跡,會不會以訛傳訛?你只憑揣在上衣口袋裡香菸盒子上畫方那么個路線,在火車上偶然碰到那么個玩主,更何況他也是道聽途談,你無法證實不是信口開河。你沒有見到一則確鑿的遊記,連最新出版的旅遊大全也沒有收進這樣的條目。當然,靈台、靈丘、靈岩,乃至於靈山這類地名,你翻閱分省地圖冊的時候,並不難找到。你也還應該知道,那浩瀚的史書典籍中,從遠古巫卜的《山海經》到古老的地理志《水經注》,這靈山並不是真沒有出處,佛祖就在這靈山點悟過摩訂迦葉尊者。你並非愚純之輩,以的敏慧,你得先找到那畫在香菸盒子上的鳥伊小鎮,進入這個靈山必經的通道。
你回到車站,進了候車室,這小山城最繁忙的地,這時候已經空空蕩蕩。售票處和小件暫存的視窗都被背後的木板堵個嚴,你再敲打也紋絲不動。無處可以問訊,你只好仰頭去數售票視窗上方一行行的站名:張村、沙鋪、水泥廠、老窯、金馬、大年、漲水、龍灣、桃花塢……..越來越加美好,可都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別看這小小的縣城,線路和班次可真不少。有一天多至五、六趟班車的,可去水泥廠絕非旅遊的路線。最少的則只有一趟班車,想必是最偏僻的去處。而鳥伊居然出現在這路線的終點,毫不顯眼,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地名,沒有絲毫靈。可你就像從一團無望解開的亂麻中居然找到了個線頭,不說高興得要死,也總算吃了個定心丸。你必須在明早開車前一個小時先買好票。經驗告訴你,這種一天只有一趟的山區班車,上車就如同打架一樣,你要不準備拚命的話,就得趕早站隊。
此刻,你有的是時間,只不過肩上的旅行袋稍嫌累贅。你信步走著,裝滿木材的卡車連連掀著高音喇叭,從你身邊駛過。你進而注意到穿縣城而過的狹窄的公路上,往來的車輛,帶掛斗的和不帶掛斗的,那一律掀起刺耳的高音喇叭,而客車上的售票員,還把手伸出視窗,使勁拍打車幫子上的鐵皮,更為熱鬧。也只有這樣,行人才能讓道。
兩旁貼街的老房子一律是木板的鋪面,樓下做的生意,樓上曬著衣服,從小兒的反布到女的乳罩,補了襠的短褲到印花的床單,像萬國的旗幟,在車輛的喧鬧聲和揚起的灰塵中招展。路旁水泥電線桿子上,齊目高的地方,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廣告。有一工治療狐臭的特別引起你的興趣,並不是因為你有狐臭,而是那廣告的文字來的花梢,在狐臭之後還打了個括弧:
「狐臭(又名仙人臭)是一種討厭的疾病,其味難聞,令人慾吐。為此影響朋友交往耽誤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青年男女還屢屢遭到從業參軍的限制,無限痛苦,不勝煩惱。現我處採用新式綜合療法,能立即完全徹底乾淨根除臭味,療效高達九七.五三%為您生活□快,未來幸福,歡迎前來治療......。
之後,你到了一座石橋上,沒有狐臭。清風徐來,涼爽而適意,石橋架在寬闊的河面上,橋上雖然是柏油路面,兩邊斑駁的石柱子上刻的猴子還依稀可辨,肯定很有一番年代了。你倚著水泥加固了的石檻桿,俯視由石橋連線的這座縣城,兩岸都是黑色的瓦頂,鱗次 比,讓人總也看不盡望不透。兩山之間,一條展開的河谷,金黃的稻田上方鑲的綠色的竹林。河水藍澄澄的,悠悠緩緩,在河床的沙灘間流淌,到了分水的青麻石橋基下,變得墨綠而幽深,一過橋拱,便攪起一片嘩嘩的水聲,湍急的漩渦上飄出白色的泡沫。石 砌的河堤總有上十米高,留著一道道水漬,最近的一層灰黃的印子當是剛過的夏天洪水留下的痕跡。這就是尤水?它的源頭則來之靈山?
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橙紅的團團如蓋,通體光明卻不刺眼。你眺望兩旁山谷收攏的地,方層巒疊嶂之處,如 如霧,那虛幻的景象又黑悠悠得真真切,切將那輪通明的像在鏇轉的太陽,從下端邊緣一點一點吞食。落日就越加殷紅,越加柔和,並且將金爍爍倒影投射到一灣河水裡,幽蓋的水同閃爍的日光便連線一起,一氣波動跳躍。坐人山谷的那赤紅的一輪越發安詳,端莊中又帶點嫵媚,還有聲響。你就聽見了一種聲音,難以捉摸,卻又分明從你心底響起,瀰漫開來,竟跳動了一下,像踮起腳尖,顛了一下,便落進黝黑的山影里去了,將霞光灑滿了天空。晚風從你耳邊響了起來,也還有駛過的汽車,照樣不斷抓出刺耳的喇叭聲。你過了橋,發現橋頭有快新鑲嵌的石板,用紅漆描在筆劃的刻道里:永寧橋,始建於宋開元三年,一九六二年重修,一九八三年立。這該是開始旅遊業的信號。
橋頭擺著兩趙小吃攤子。你在左邊碗豆腐腦,那種細嫩可口作料齊全走街串巷到處叫賣一度絕跡如今又父業子傳豆腐腦,你在右邊又吃兩個從爐膛里夾出來熱呼呼香噴噴的芝麻蔥油燒餅,你還又在,在哪一邊已經弄不清楚了,吃了一顆顆心珍大不了許多甜滋滋的酒釀元宵。你當然不像游西湖的馬二先生那樣迂腐,卻也有不壞的胃口。你品嘗祖先的這些吃食,聽吃主和小販們搭訕,他們大都是本地的熟人,你也想用這溫款的鄉音同他們套點近乎,也想同他們融成一片。你長久生活在都市裡,需要有種故鄉的感覺,你希望有個故鄉,給你點寄託,好回到孩提時代,撿回漫失了的記憶。
你終於在橋這邊還鋪著青石板的老街上找到一家旅店,樓板都拖洗過了,還算乾淨。你要了個小單間,裡面放了張鋪板,鋪了一張竹蓆子。一床灰棉線毯子,不知是洗不乾淨還就是它本色,你壓在竹蓆子底下,扔開了油膩的枕頭,好在天熱,你不必鋪蓋。你此刻需要的是擱下變得沈重的旅行袋,洗一洗滿身的塵土和汗味,赤膊在鋪上仰面躺下,叉開兩腳。你隔壁在吆三喝四,有人玩牌,摸牌和甩牌都聽得一清二楚。只一板之隔,從桶破了的糊牆紙縫裡,可以看見虛虛晃晃幾個赤膊的漢子。你也並不疲倦得就能入睡,敲了敲板壁,隔壁卻哄了起來。他們哄的並不是你,是他們自己,有贏家和輸家,總是輸的在賴帳。他們在旅館裡公然聚賭,房裡板壁上就貼著縣公安局的通告,明令禁止一是賭博,二是賣淫。你倒想看看法令在這裡究竟起不起效應。你穿上的衣服,到走廊上,敲了敲半掩的房門。敲與不敲都是一個樣,裡面照樣吆喝,並沒有人答理。你乾脆推門進,圍坐在當中的一塊鋪板上的四條漢子都轉身望你 吃驚的並不是他們,恰恰是你自己。四個人四張怪相,臉上都貼的紙條,有橫貼在眉頭上的,也有貼在嘴唇鼻子和面頰上的,看上去又可惡又可笑。可他們沒有笑,只望著你,是你打擾了他們,顯然有些惱怒。
「啊,你們在玩呢」你只好表示歉意。
他們便繼甩著牌。這是一種長長的紙牌,印著像麻將一樣的紅黑點子,還有天門和地牢。輪的由贏家來罰,撕一角報紙貼在對方指家的部位。這純粹是一種惡作劇,一種發泄,抑或是輸贏結帳時的記號,家約定,外人無從知曉。
你退了出來,回到房裡,重新躺下,望著天花板上電燈泡四周密密麻麻的斑點,竟是無以計數的蚊字,就等電燈一滅好來吸血,你趕緊放下紋帳,網羅在窄小的圓錘形的空間裡,頂上有一個竹篾做的蚊帳圈。你好久沒有睡在這樣的帳頂下了,你也早過瞭望著帳頂可以睜眼遐想或是做夢的年紀,今天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衝動,該見識的你都一一領教了,你還要找尋什麼?人到中年,該安安穩穩過日子,混上一個不忙的差事,有個不高不低的職位,做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安一個舒適的小窩,銀亍里存上一筆款,月月積累,除去養老,再留點遺產?

解讀

《靈山》很像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不同只在於,《靈山》是虛構(固然紀實性很強)的文學作品,它的主人公最終沒有找到一個確切的上帝,而《懺悔錄》是紀實性的回憶錄,作者最後找到了一個確確實實的上帝,奉為信仰。
《靈山》的敘述方式很奇妙,主要以“你”“我”交替,偶爾也夾雜“他”“她”等。“你”是虛寫,“我”是實寫,各自代表一條線索,並行不悖。“你”去尋找靈山,“我”則在現實中漫遊。小說第2章說:“你找尋去靈山的路的同時,我正沿長江漫遊,就找尋這種真實。”這種多人稱交響式的敘述方法,形成了一種復調格局和多聲部的音樂美,使人覺得像是在聆聽交響樂。這“你”“我”“他”“她”的關係是怎么回事呢?小說第52章做了解釋:
在這漫長的獨白中,你是我講述的對象,一個傾聽我的我自己,你不過是我的影子。
當我傾聽我自己的時候,我讓你造出個她,因為你同我一樣,也忍受不了寂寞,也要找尋個談話的對手。
你於是訴諸她,恰如我之訴諸你。
他派生於你,又反過來確認我自己。
顯然,這種多聲部敘述有利於幻化“靈山”的意象。作為小說的名字,“靈山”其實只是一個暗示,現實中並不存在。小說主人公一直在尋找“靈山”卻一直沒有找到,這其實表達了人生的一個困境:我們每個人內心裡都在虛構著一個靈山,並去尋求它,哪怕奔命終生也一無所得。這其實是人生的一個悖論,理想與現實的一個悖論。小說第76章,有這樣一段對話:
“老人家,請問靈山在哪裡?”
“你從哪裡來?”老者反問。
他說他從烏伊鎮來。
“烏伊鎮?”“老者琢磨了一會,”河那邊。”
他說他正是從河那邊來的,是不是走錯了路。老者聳眉道:
“路並不錯,錯的是行路的人。”
這老者的回答似乎解答了人心的困惑,但作為一個凡人,困惑是無法消除的。其實換個角度看,靈山就是上帝的代名詞,尋找靈山就是尋找上帝。小說最後一章(第81章)暗示了這一點:
窗外的雪地里我見到一隻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隻眼睛,另一隻眼圓睜睜,一動不動,直望著我。我知道這就是上帝。
他就這樣顯示在我面前,只看我是不是領悟。
……
我盡可以以為這眨動的眼皮中也許並沒有什麼意義,可它的意義也許就正在這沒有意義之中。
《靈山》正是以這種一虛一實、亦真亦幻的復調敘述手段,營造出一種孤獨而神秘的氛圍,在這氛圍中,一種形上學的意蘊幽然呈顯。《靈山》不愧是一部高妙的傑作,它不僅描繪出一種刻骨的真實,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它還營造出一種形上學意蘊,這是一般作品難以企及的。
二、《靈山》:很多重要場景均在貴州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給高行健的授獎詞是:“其作品的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和藝術戲劇開闢了新的道路。”這個理由是非常中肯的,但他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靈山》的形上學意蘊。
《靈山》是如何營造出這種意蘊的呢?這得力於小說中大量的環境描寫,不管是自然環境還是社會環境,抑或無法區分自然和社會的環境,這些描寫都是非常獨特的,在某個意義上可以說前無古人,我姑且稱之為“高行健式的筆觸”。而支撐這些環境的現實背景,主要是南中國長江流域一帶,其中對兩個省著筆尤多:貴州和四川。
我特別關注其中對貴州的描寫,這當然不只因為我是貴州人。小說從第18章至第45章,空間都是在貴州,占據全書三分之一強的篇幅。這與高行健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次貴州之旅密切相關,創作《靈山》的素材和靈感即來源於此。《靈山》中那個“我”在長江流域的漫遊都寫得很簡略,仿佛一朵閒雲一盪而過,只在四川和貴州兩地,卻是長久停留,傾情潑墨。
梳理小說文本,“我”在貴州的漫遊路線大致是這樣:威寧——雲貴交界彝族地區——赫章——水城——安順——龍宮——黃果樹——貴陽——黔東南——石阡——江口——梵淨山——江口——銅仁——玉屏——凱里——清水江(施洞)——黔東南某縣。這之後,空間又轉到四川。
三、梵淨山:啟發高行健靈感的聖地
接著“我”到了貴陽,沒有多少故事,主要是參觀博物館,副館長引“我”看一種儺戲面具,采自黔東南的黃平和天柱。然後“我”就到黔東南去了,但是沒有具體敘述(因為“我”後來再次到黔東南),便取道石阡、江口前往梵淨山。
在從石阡往江口的途中,客車被帶紅袖章的一男一女截住,司機跑去喝酒醉醺醺的,不肯走了。“我”只好在這荒郊野嶺徒步漫遊,倒也收穫不少美景和遐思:
我循著鼓聲向坡下走去,有個農民從田埂上過,挽著褲腳,一腿肚子泥巴。更遠處,有個孩子牽著牛繩,把牛放進村邊的一口水塘里,我望著下方這片屋頂上騰起的炊煙,心中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聽著村寨里傳來的鼓聲。沒有司機,沒有戴紅袖章的檢查員,沒有這惹人生氣的汽車,也沒火速鑑別四不像的電報,一切復歸於自然。……我又何必急著去哪裡?沒有比這暮色中的炊煙,瓦頂,這又逼近又遙遠的鼓聲更自然的了。(28章)
“我”從江口逆錦江源流太平河而上,過了盤溪寨到黑灣河,遇到一個“站長”,跟他相處了一段日子,聽到也遇到很多好玩的事情,令人回味無窮:“如今,我不免懷念他,他那實實在在淡泊的人生態度,還有那鬱黑的河灣的獨木橋那邊,那村寨里黑銹色的木屋,那兇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著扁擔玩蛇的瘋瘋癲癲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麼,就像那小樓后蒼莽龐大的山體,我以為總有更多的意味,我永遠也無法透徹理解。”
看來高行健眼中的貴州山水是很有意味的,就是這些讓人無法透徹理解的“意味”滋養了他的文學靈感。
“我”終於來到梵淨山。有人說所謂靈山就是指梵淨山,這純屬妄加猜測。做這種猜測的人,根本就沒領悟到“靈山”的意蘊,其實是把高行健膚淺化了。靈山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一座山,那樣的話,靈山就失去靈山的奧妙了。
小說對梵淨山做了大量描畫,還詳細寫了“我”在梵淨山上做的一個夢(35章)。“我”跟著一個嚮導上山,在大霧中難以前行,只好回到一個山洞裡。這經歷讓“我”百感交集,感慨萬千。小說這樣寫:
他進洞就生火,氣壓太低,煙子出不去,把洞裡也熏得煙霧騰騰,眼睛爭不開。他坐在火堆邊哺哺吶吶。我問:
“你對著火堆講什麼呢?”
“說人抗不過命,”他說。
後來,他爬到鋪板上睡覺去了。不一會,就聽見他鼾聲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擾在於我總想成為自為之物,要去找尋性靈。問題是這性靈真要顯示我又能否領悟?既使領悟了又能導致什麼?
收穫了這許多感悟,“我”就離開這洞穴,離開梵淨山。顯然,梵淨山給“我”的印象太獨特了,以至於“我”有這種想法:“我必須回到人間煙火中去,去找尋陽光,去找尋溫暖,去找尋快樂,去找尋人群,重溫那種喧鬧,哪怕再帶來煩惱,畢竟是人世間的氣息。”雖然不能說靈山就是梵淨山,但很可能就是梵淨山啟發了高行健的靈感,以至有“靈山”之喻。

評價

《靈山》寫於高行健出國後的第十年,全書長達六七百頁,而且與中國小說的傳統寫作很不相同,它沒有連貫性的人物與故事,結構十分複雜,第一人稱"我"同第二人稱"你"實為一體,後者乃是前者的投射或精神的異化。第三人稱"他"則又是對第一人稱"我"的靜觀與思考。全書81章,便由這三者分為三個層次。除了結構心理複雜之外,文化內涵也相當複雜,它揭示了中國文化鮮為人知的另一面,即他所定義的中國長江文化或南方文化。這部小說,上溯中國文化的起源,從對遠古神話傳說的詮釋、考察,到漢、苗、彝、羌等少數民族現今民間的文化遺存,乃至當今中國的現實社會,通過一個在困境中的作家沿長江流域進行奧德賽式的流浪和神遊,把現時代人的處境同人類普遍的生存狀態聯繫在一起,加以觀察。對許多讀者來說,《靈山》可不是那么好進入的,閱讀起來非常費勁。《靈山》的法譯本在1996年於巴黎出版。出版時法國左、中、右各報均給予很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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