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作者:陸時雍
內容
詩有六義,《頌》簡而奧,夐哉尚矣。《大雅》宏遠,非周人莫為。《小雅》婉孌,能或庶幾。《風》體優柔,近人可仿。然體裁各別,欲以漢魏之詞,復興古道,難以冀矣。西京崛起,別立詞壇,方之於古覺意象蒙茸,規模逼窄,望湘纍之不可得,況《三百》乎?
十五《國風》,亦里巷語,然雍雍和雅,騷人則蕭蕭清遠之音。
西京語迫意鋟,自不及古人深際。
詩人一嘆三詠,感寤具存,龐言繁稱,道所不貴。韋孟《諷諫》,愷直有餘,深婉不足。韋玄成《自劾》詩,情色未定量,末段數語,庶為可誦。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自劾》詩,情色未定量,末段數語,庶為可誦。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詩中之元氣乎?
《風》《雅》之道,衰自西京,絕於晉宋,所由來矣。
五言在漢,遂為鼻祖。西京首首俱佳,蘇李固宜,文君一女耳,胸無繡虎,腕乏靈均,而《白頭吟》寄興高奇,選言簡雋,乃知風會之翊人遠矣。
《十九首》近於賦而遠於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虛者實之,紆者直之,則感寤之意微,而陳肆之用廣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訊者,風之為道美也。
蘇李贈言,何溫而戚也!多唏涕語,而無蹶蹙聲,知古人之氣厚矣。古人善於言情,轉意象於虛圓之中,故覺其味之長而言之美也。
後人得此則死做矣。
斑婕妤說禮陳詩,姱脩嫮佩,《怨歌行》不在《綠衣》諸什之下。
王昭君《黃鳥》詩,感痛未深。以絕世姿作蠻夷嬪,人敬有懷,其言當不止此。此有情而不能言情之過也。
詩之佳,拂拂如風,洋洋如水,一往神韻,行乎其間。班固《明堂》諸篇,則質而鬼矣。鬼者,無生氣之謂也。
東京氣格頹下,蔡文姬才氣英英。讀《胡笳》吟,可令驚蓬坐振,沙礫自飛,直是激烈人懷抱。
孔融,魯國一男子,讀臨終詩,其意氣懨懨欲盡。
焦仲卿詩有數病:大略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醜不能出詞,病二;頹頓不能整格,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如雲“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遺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縣令遣媒來也,“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
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而其母之謝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強也。及其兄悵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說大義拒之,而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意當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亦明矣。至於府君訂婚,阿母戒日,婦之為計,當有深裁。或密語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發以自將,不則紆鬱悲思,遺飲食於不事。乃雲“左手持刀刀,右手執綾羅,朝成繡袖珍裙,晚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當是時,婦何意而出門?
夫何緣而偶值?詩之未能當情又明矣。其後府吏與母永訣,回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為徘徊,幾為惋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此其不能從容據寫又甚矣。或曰:“詩虛境也,安得與紀事同論?”夫虛實異致,其要於當情則一也。漢樂府《孤兒行》,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傳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雨。夫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古之為尚,非徒朴也,實以其精。今人觀宋器,便知不逮古人甚遠。商彝周鼎,洵可珍也。不求其精,而惟其朴。以疏頑為古拙,以淺俚為玄澹,精彩不存,面目亦失之遠矣。
古樂府多俚言,然韻甚趣甚。後人視之為粗,古人出之自精,故大巧者若拙。
魏人
魏人精力標格,去漢自遠,而始彯之華,中不足者外有餘,道之所以日漓也。李太白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此豪傑閱世語。
曹孟德饒雄力,而鈍氣不無,其言如摧鋒之斧。
子桓王粲,時激《風》《雅》餘波,子桓逸而近《風》,王粲莊而近《雅》。子建任氣憑材,一往不制,是以有過中之病。劉楨稜層,挺挺自持,將以興人則未也。二應卑卑,其無足道。徐幹清而未遠,陳琳險而不安。鄴下之材,大略如此矣。
晉多能言之士,而詩不佳,詩非可言之物也。晉人惟華言是務,巧言是標,其衷之所存能幾也?其一二能詩者,正不在清言之列,知詩之為道微矣。嵇阮多材,然嵇詩一舉殆盡。
阮籍詩中之清言也,為汗漫語,知其曠懷無盡。故曰:“詩可以觀。”直舉形情色相,傾以示人。
博玄得古之神。漢人朴而古,傅玄精而古。朴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鬼畫。二者俱妙於思慮之先矣。
精神聚而色澤生,此非雕琢之所能為也。精神道寶,閃閃著地,文之至也。晉詩如叢採為花,絕少生韻。士衡病靡,太沖病憍,安仁病浮,二張病塞。語曰:“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此言可以藥晉人之病。
素而絢,卑而未始不高者,淵明也。艱哉士衡之苦於縟繡而不華也。夫溫柔悱惻,詩教也。愷悌以悅之,婉娩以入之,故詩之道行。
左思抗色厲聲,則令人畏;潘岳浮詞浪語,則令人厭,欲其入人也難哉!
讀陶詩,如所云“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想此老悠然之致。
詩被於樂,聲之也。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
一擊而立盡者,瓦缶也。詩之饒韻者,其鉦磬乎?“相雲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其韻古;“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其韻悠;“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其韻亮;“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其韻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韻幽:“皇心美陽澤,萬象鹹光昭”,其韻韶;“扣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其韻清;“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其韻洌;“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其韻遠。凡情無奇而自佳,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也。
晉人五言絕,俞俚愈趣,愈淺愈深。齊梁人得之,愈藻愈真,愈華愈潔。此皆神情妙會,行乎其間。唐人苦意索之,去之愈遠。
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鑢乎?顏延年代大匠斷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爭三春色秀,乃知天然之趣遠矣。
“池塘生春草”,雖屬佳韻,然亦因夢得傳。“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語饒霽色,稍以椎鏈得之。“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不琢而工。“皇心美陽澤,萬象鹹光昭”,不淘而淨。“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不脩而嫵。“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不繪而工。此皆有神行乎其間矣。
謝康樂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硜硜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
康樂神工巧鑄,不知有對偶之煩。惠連枵然膚立,如《搗衣牛女》,吾不知其意之所存,情之所在。
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
詩麗於宋,艷於齊。物有天艷,精神色澤,溢自氣表。王融好為艷句,然多語不成章,則塗澤勞而神色隱矣。如衛之《碩人》,騷之《招魂》,艷極矣,而亦真極矣。柳碧桃紅,梅清竹素,各有固然。浮薄之艷,枯槁之素,君子所弗取也。
詩至於齊,情性既隱,聲色大開。謝玄暉艷而韻,如洞庭美人,芙蓉衣而翠羽旗,絕非世間物色。
讀謝家詩,知其靈可砭頑,芳可滌穢,清可遠垢,瑩可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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