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⑴,楊柳堆煙⑵,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⑶,樓高不見章台路⑷。
雨橫風狂三月暮⑸,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⑹。
注釋譯文
作品注釋
⑴幾許:多少。許,估計數量之詞。⑵堆煙:形容楊柳濃密。
⑶玉勒雕鞍:極言車馬的豪華。玉勒:玉制的馬銜。雕鞍:精雕的馬鞍。遊冶處:指歌樓妓院。
⑷章台:漢長安街名。《漢書·張敞傳》有“走馬章台街”語。唐許堯佐《章台柳傳》,記妓女柳氏事。後因以章台為歌妓聚居之地。
⑸雨橫:指急雨、驟雨。
⑹亂紅:這裡形容各種花片紛紛飄落的樣子。
作品譯文
深深的庭院不知有多深?一排排楊柳堆起綠色的雲,一重重簾幕多得難以計數。華車駿馬如今在哪裡遊冶,我登上高樓也不見章台路。風狂雨驟的暮春三月,時近黃昏掩起門戶,卻沒有辦法把春光留住。我淚眼汪汪問花,花默默不語,只見散亂的落花飛過鞦韆去。
詞牌格律
詞牌說明
蝶戀花,原為唐教坊曲,後用為詞牌,又名“鵲踏枝”“鳳棲梧”。《樂章集》《張子野詞》併入“小石調”,《清真集》入“商調”。趙令畤有《商調蝶戀花》,聯章作《鼓子詞》,詠《會真記》事。雙調,六十字,上下片各四仄韻。格律對照
庭院深深深幾許,中仄中平平仄仄。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仄。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仄。
雨橫風狂三月暮,
中仄中平平仄仄。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仄。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中仄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平平仄。
(說明:平,表示填平聲字;仄,表示填仄聲字;中,表示可平可仄;加粗體字為韻腳所在。)
作品鑑賞
文學賞析
這首詞亦見於馮延巳的《陽春集》。清人劉熙載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藝概·詞曲概》)在詞的發展史上,宋初詞風承南唐,沒有太大的變化,而歐與馮俱仕至宰執,政治地位與文化素養基本相似。因此他們兩人的詞風大同小異,有些作品,往往混淆在一起。此詞據李清照《臨江仙》詞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李清照去歐陽修未遠,所云當不誤。此詞寫閨怨。詞風深穩妙雅。所謂深者,就是含蓄蘊藉,婉曲幽深,耐人尋味。此詞首句“深深深”三字,前人嘗嘆其用疊字之工;茲特拈出,用以說明全詞特色之所在。不妨說這首詞的景寫得深,情寫得深,意境也寫得深。
先說景深。詞人像一位舞台美術設計大師一樣,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安排。讀著“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這兩句,似乎在眼前出現了一組電影搖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隨著鏡頭所指,讀者先是看到一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楊柳堆煙”,說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著一“堆”字,則楊柳之密,霧氣之濃,宛如一幅水墨畫。隨著這一叢叢楊柳過去,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搖向簾幕。這簾幕不是一重,而是過了一重又是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瑣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日“無重數”。“無重數”,即無數重。秦觀《踏莎行》“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與此同義。一句“無重數”,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可是詞人還沒有讓你立刻看到人物所在的地點。他先說一句“玉勒雕鞍遊冶處”,宕開一筆,把讀者的視線引向她丈夫那裡;然後折過筆來寫道:“樓高不見章台路”。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遊冶的地方凝神遠望。這種寫法叫做欲揚先抑,做盡鋪排,造足懸念,然後讓人物出場,如此便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
再說情深。詞中寫情,通常是和景結合,即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但也有所側重。此詞將女主人公的感情層次挖得很深,並用工筆將抽象的感情作了細緻入微的刻畫。詞的上片著重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在深深庭院中,人們仿佛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詞的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於是她感到無奈,只好把感情寄託到命運同她一樣的花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這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評曰:“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王又華《古今詞論》引)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一起來。所謂“意欲層深”,就是人物的思想感情要層層深入,步步開掘。且看這兩句是怎樣進行層層開掘的。第一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台(漢長安章台街,後世藉以指遊冶之處)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見,眼中惟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淚下。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淚因愁苦而致,勢必要找個發泄的對象。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於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痴情地發問。第三層是花兒竟一旁緘默,無言以對。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呢,還是不肯給予同情,殊令人納悶。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花兒不但不語,反而像故意拋舍她似的紛紛飛過鞦韆而去。人兒走馬章台,花兒飛過鞦韆,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她不可能不傷心。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並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筍有苞有節一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在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這是此篇一大特色。
最後是意境深。詞中寫了景,寫了情,而景與情又是那樣的融合無間,渾然天成,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讀此詞,總的印象便是意境幽深,不徒名言警句而已。詞人刻畫意境也是有層次的。從環境來說,它是由外景到內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悽慘的色彩渲染孤獨傷感的心情。從時間來說,上片是寫濃霧瀰漫的早晨,下片是寫風狂雨暴的黃昏,由早及晚,逐次打開人物的心扉。過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評日:“‘三月暮’點季節,‘風雨,點氣候,‘黃昏’點時刻,三層渲染,才逼出‘無計’句來。”(《唐宋詞選釋》)暮春時節,風雨黃昏;閉門深坐,情尤怛惻。箇中意境,仿佛是詩,但詩不能寫其貌;是畫,但畫不能傳其神;惟有通過這種婉曲的詞筆才能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尤其是結句,更臻於妙境:“一若關情,一若不關情,而情思舉蕩漾無邊。”(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王國維認為這是一種“有我之境”。所謂“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也就是說,花兒含悲不語,反映了詞中女子難言的苦痛;亂紅飛過鞦韆,烘託了女子終鮮同情之侶、悵然若失的神態。而情思之綿邈,意境之深遠,尤令人神往。
名家點評
明代茅暎:淒如送別。(《詞的》)明代李廷機:首句疊用三個“深”字最新奇,後段形容春暮光景殆盡。(《新刻注釋草堂詩餘評林》)
清代黃蘇:首闋因楊柳煙多,若簾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以此,即下旬章台不見,亦以此。總以見柳絮之迷人,加之雨橫風狂,即擬閉門,而春已去矣。不見亂紅之盡飛乎?語意如此,通首詆斥,看來必有所指。第詞旨濃麗,即不明所指,自是一首好詞。(《蓼園詞選》)
毛先舒:“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人,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出而苞節已具,非寸寸為之也。”(王又華《古今詞論》引)
俞陛云:此詞簾深樓迥、及“亂紅飛過”等句,殆有寄託,不僅送春也。(《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唐圭璋:此首寫閨情,層深而渾成。首三句,但寫一華麗之庭院,而人之矜貴可知。“玉勒”兩句,寫行人遊冶不歸,一則深院凝愁,一則章台馳騁,兩句射照,哀樂畢見。換頭,因風雨交加,更起傷春懷人之情。“淚眼”兩句,……觀毛氏此言,可悟其妙。(《唐宋詞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