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者:齊魯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作品狀態:已完成
作品內容
都說王老五死得奇,死得慘,死得痛快。
也許真應到那條聖蟲身上了。
那是出事的前夕,王老五和叢老大喝了不少竹葉青,暈乎乎地走在白白的月亮地里。那輪圓月白得邪乎,照得腳下的石面子像滿地的銀子。他倆踏著滿地的銀子,剛走到王老五的黑豹車前,腳下忽然出現了一條彎彎的比銀子更白、更晶瑩的家什,通體散發著一種靈異之氣。他倆嚇了一跳,眯縫醉眼一看,是條不長的小蛇。彩山上蛇不少,可這么小、這么白、這么不怕人的蛇,他們還是頭一遭看見。叢老大冷丁醒過腔來,大叫一聲,聖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王老五赤腳穿著的拖鞋無比準確地踏在蛇頭上,那蛇尾巴一翹,耷到王老五的腳面上便不動了。王老五飛起一腳踢出去,連拖鞋都踢飛了,又大笑三聲,連說痛快!痛快!又除了一害!老大,以後我這石子場就靠你幫扶撐著了,你可千萬別打退堂鼓呀……叢老大見他踩死了聖蟲,登時嚇得面如土色,再聽他說出如此不吉利的話,渾身都哆嗦起來,吱吱唔唔地說,老五,你喝多了,不用你送了,月正亮的,我走著家去就行了。說完,不等王老五趿上拖鞋,就一溜煙跑了。王老五嘟囔了兩句,也就自顧回屋睡去了。只有那條小死蛇,還在白白的月亮地里,放射著神秘的光……
第二天上午,王老五不顧家人阻攔,開著黑豹車出門要帳。他的車頭剛探出彩山下的十字路口,主路上坡風馳電掣般駛下來一輛大客車,司機驚慌地欠身大叫,讓開!讓開!剎車失靈了!王老五激靈一下,一腳將剎車踩到根,可那大客轉向也來不及了,轟地一聲撞了下來。王老五身子栽歪了一下,就伏在方向盤上不動了……後來動用了吊車才把他從座位前拖出來,他的胸腔整個被撞塌了,三寸氣早已不再……
出了這么大的事,彩山村頓時開了鍋。有德老漢說,聖蟲那玩藝兒是踩得的嗎?供奉還來不及哩!青山卻說是報應,他這些年又是拆橋,又是砸路樁,缺德事乾多了,不遭報應有倆法?立馬就有人不同意,那橋他後來不是又補上去了嗎?現在還加了寬,鋪了石面子,大解放都撒著歡跑。修橋補路,功德無量。當初就是個過,如今也早補上了。哼,他那是為他石窩子拉石頭方便才加寬的,算哪門子功德?不管咋說,大夥都跟著沾光了不是?哎你說,老五當初為什麼拆那座橋?還為么個,心眼子歪歪,糟塌人唄!老話講,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誰去乾那號出力不討好的事?誰知道呢?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還爭那些沒有米的糠幹嘛?
真的是一死百了嗎?王老五的侄兒雪純心裡清楚,那座橋不是為他補的,卻是為他拆的。就這,他也是事後好幾年,才從有德老漢嘴裡探出了真情。說起來,這裡面還有一段曲折動人的故事呢。
十多年前,雪純大學還沒畢業,就當上了縣報通訊員。雪純從小就酷愛文學,平日時時刻刻注意觀察生活,體驗生活。那天,他有事路過萬石山,老遠就發現山腳新開了座石窩子。正好石窩子要放炮,一個滿臉滿手石面子的小民工,慌慌張張地邊跑邊喊,放炮啦……放炮啦……把他攔在路邊達五分鐘之久,那炮終於轟隆轟隆地響起來,仿佛就在他的耳邊炸響。大大小小的石塊隨著蘑菇雲騰空而起,接著炮彈般四外激射,有好幾塊大石頭就砸在“萬石山”三個大字所在的巨石上。這可怎么是好?雪純正驚訝得目瞪口呆,忽聽身旁的小民工“哎喲”一聲叫起來。怎么啦?飛來塊小石頭砸傷了手。小民工齜牙咧嘴地說。雪純慌忙從路邊扯來幾根蒿草葉,團在手心使勁揉出水,敷在小民工的傷口上。小民工驚奇地問,管用嗎?老土方,止血可靈啦。雪純看他的肉皮都翻出來了,就說,不行上醫院包包。不不不,皮外傷,沒關係,再說,我們老闆可凶啦,可不敢誤工。小民工手一抽,撒腿就往回跑。哎你老闆是誰?雪純急忙追問。老闆就是老闆唄。小民工連頭都沒回。
雪純再也沒心思去辦事了。小民工那滿手的血、翻起的肉皮,老在他眼前晃悠。手指頭大小的一片小石頭,就能砸得人皮開肉綻,那萬石山呢?經得起無數大石頭的輪番轟炸嗎?萬石山可不是座普通的山,據史書記載,明朝工部尚書叢蘭久仰萬石山大名,派工匠在山腹蚌狀巨石上刻下“萬石山”三個繁體大字。那是一個大霧天的凌晨,山下的居民但聽叮叮噹噹的鑿石聲,不見工匠身影,第二天傍晌,待大霧散盡,雲開日出,人們驀見那三個大字,以為神跡,遂集資在山下修了一座“山神廟”,供奉萬石山神,香火日漸鼎盛。萬石山位於山陽城城南八里,以石多逾萬著稱,正臉巨石約三四層樓高,形似一隻巨蚌殼,將滿山的神奇捂蓋得嚴嚴實實。傳說,萬石山下有條金脈,全仗山陰一隻石鎖鎖著。有個癩蛤蟆妄想打開金庫門,就一口咬去了半截石鎖,可半截石鎖仍牢牢地鎖著金庫門。癩蛤蟆被半截石鎖弄傷了元氣,再也不敢輕舉妄動,至今還虎視耽耽地緊盯著石鎖。抗日戰爭時期,老百姓還在三個大字下方的岩洞裡成功地躲過日本鬼子。“文革”時,山神廟被毀,只有“萬石山”三個半人高的大字,大將小將誰也不敢動。沒想到,日本鬼子和文化大革命都沒毀得了的珍貴文物,而今卻天天處在石炮的轟炸之下,叫雪純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呢?幾年前,山腳那兩隻石獅子眼,不知被誰採石采了去,縣裡還專門派人來調查過,卻不知後事如何。現在竟有人明目張胆地在萬石山下開起了石窩子,這不是眼睜睜地破壞國家文物嗎?
血氣方剛的雪純一連走訪了好幾個人,都推說不知道老闆是誰,但神色之間流露出憤懣之情。雪純知道他們是敢怒不敢言,萬石山是大傢伙的山神,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憂急之下,雪純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連夜以“讀者來信”的方式,將萬石山的遭遇署名寄給了縣報和縣電視台。沒想到,不幾天稿件果真被採用了,電視台還專門到現場錄了像。那家石窩子不久就停業了。雪純回校後,看不到縣報,也看不到電視,不知道萬石山的命運如何,只有干著急的份,連睡夢中都是萬石山千創百孔的模樣。直到他又去電視台送稿,才收到兩塊錢稿費,知道了石窩子停業的訊息。他以為自己為山陽城百姓、山陽城文物做了件大好事,稿費雖然不多,卻是對自己的充分肯定和理解。萬石山終於保住了,他真是打心眼裡高興。
不久,雪純分配了工作。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訊息:萬石山下的石窩子是他的叔叔王老五開的。怪不得人們對他守口如瓶呢。他的心裡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但就是沒有後悔。他不認為自己揭露了叔叔的濫採行為有什麼不對,相反,他認為自己無意中制止了叔叔滑下犯法犯罪的深淵,應該是可喜可賀的。
可是,打那以後,叔叔再沒給他好臉看過,為他的婚事還指桑罵槐過好幾次,都沒起什麼作用。也許是出於對讀書人的敬畏,王老五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守口如瓶。那時侯的農村還很閉塞,報紙基本上看不到,電視也剛剛興起,叔叔家是少有的電視、機車兩全的富裕戶。叔叔肯定是從電視上看到侄兒“出賣”了他,斷了他的財路,從而懷恨在心。也許是自知有錯,王老五沒有對外聲張此事,卻在暗中咬牙切齒,尋找機會報復。
第二年冬,雪純和相戀了三年之久的女友玉雪終於要結婚了。雪純興奮、激動之餘,卻總有點不安。至於哪兒不安、為什麼不安,他卻說不出口。他爸早就給他叔打招呼喝喜酒了,王老五卻推辭新開的石窩子活忙,沒空來。好日前一天,他爸又去請,說孩子一輩子這一件大事,當叔的怎么能缺席?還得當主陪呢。王老五的臉色當時就陰了下來,人家念大書的眼窩子深,思想覺悟高,咱這個大老粗叔陪不起!說得他爸莫名其妙,不知兒子怎么得罪了叔叔,就求他大人大量,別跟孩子一般計較。孩子?王老五一聲冷笑,張口剛想罵什麼,又生生咽下,臉憋得發青,怔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不為別的,今年縣裡基建規模大,石頭成缺貨了,十來輛拖拉機排隊等著拉,都快打碎頭啦,實在是打不開點兒……他爸見老五掙錢紅眼珠子了,知道再說什麼也白搭,只好嘆口氣走了。
王老五望著哥哥的背影冷哼一聲,回手拈起一根橇棍,耍猴般掄得滴溜轉,見天色不早,掖起橇棍,跨上摩托,絕塵而去……
第二天一早,雪純穿戴一新,準備早早去迎接他的新娘。誰知計畫六點鐘來接他的婚車,快七點了還沒來。雪純急得團團轉,他爸說,興許是司機臨時有么事耽擱了?喜車是雪純自己聯繫的,雪純就換了條褲子,騎上腳踏車去迎,卻見喜車在橋頭卡了殼。橋面上五根並排的青石條少了一根。往橋下一看,水底下靜臥著兩截斷石條……這橋他昨天下午回來還好好的,難道是有人故意搞破壞?要不,這石條怎么早不斷晚不斷,單單在自己辦喜事的時候斷?奇怪,自己多年在外讀書、工作,在家鄉能得罪誰呢?只有那篇文章……可他是自己的親叔叔啊……雪純不敢再往下想,強作笑臉,讓司機把喜車停靠在路邊,他用腳踏車馱著司機回家用早點。他自己什麼也沒吃,跟爸爸重新安排了行程,就讓堂兄開著三輪車把司機送到橋頭,自己按當地習俗,步行二里地直接上了喜車……
玉雪家張燈結彩,鞭炮齊鳴,迎接姍姍來遲的新郎,簡單的儀式之後就將他領到酒席桌上。雪純坐立不安,終於借著上廁所的功夫,溜到了新娘的化妝檯前。他握住玉雪已經戴上婚紗手套的右手,低聲而急促地說,雪,考驗咱們的時刻來到了,你可千萬要挺住啊!玉雪微蹙柳眉說,怎么,你還信不過我?不是……是……情況有變,我不能抱你進家門了——是這樣,俺村北邊的橋石斷了一根,轎車過不去,好日不能換車,咱倆得走二里地上俺家去,你行嗎?玉雪先是一驚,接著鬆了口氣,說,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你把我當面人了……話音未落,陪客的找了過來,喲,我說怎么找不著人了?貓這兒說悄悄話呢!等不及了?以後有你們小兩口說的!不由分說把雪純拽回了酒桌……
車停橋頭,雪純將玉雪扶下車,一手提著她的裙擺,一手挽著她的胳膊,兩人從從容容地上了橋,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後車上的嫁妝被送客的搬到接應的三輪車上,緩緩地隨行在兩位新人的身後,構成一道新時期老式婚禮的獨特風景……
忽然,玉雪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亂石縱橫的山道上。雪純手上一加勁,扶正了她,歉疚地說,委屈你了,我的新娘子!玉雪白了他一眼,故意撅起小嘴說,哼,我忘不下車了,讓你背著我、抱著我進家門!雪純暗吸一口涼氣,幸虧找了個通情達理的好妻子,否則……嘴裡卻將她的軍說,饒了小人吧,老婆大人,二里多地呢,你想累死你老公嗎?玉雪跺了下腳,不依地說,不許你說死字!我早想好了,咱倆呀,這叫同甘共苦,白頭偕老!正在這功夫,天上飄起了零星的小雪。雪純心裡暗暗叫苦:下雪路滑,剩下的路就更難走了。玉雪似乎沒有這些顧慮,興奮地說,你看雪花來給咱倆染頭髮了,真讓咱倆走到白頭呢!雪純的眼睛濕潤了,多么善解人意的妻子啊!他捏了一下她的玉手,深情地望著她說,那就讓咱們快點走吧。不,我要慢慢走,慢慢品味,現在,誰結婚能象咱們這樣安步當車呢?咱兩個“雪”結婚,碰上了立冬第一場雪,雪中漫步,走到白頭……太美了,太浪漫了!雪純受她的情緒感染,心情也開朗起來,不由自主地掉起文來,此乃天作之合也!橋斷了,不但沒有拆毀一樁婚事,反而成就了一段良緣佳話,比那老掉牙的《斷橋》故事圓滿多了……兩人說說笑笑,不覺來到村頭,早有迎親的、看熱鬧的迎上前來,撒落滿天彩紙,前呼後擁地將他們迎進了家門……
總算雪純處變不驚,應付得當,婚是順利地結成了。可那“斷橋”的事,畢竟在他心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幸虧妻子與他的感情日深日篤,歷久彌新,使他的心略感欣慰。咒一咒,十年壽。也許,越是有人故意要破壞的東西,越是結合得牢不可破。十餘年來,玉雪始終像山間的一股清泉,滋潤著他略嫌暴躁的心田……每次回老家,他都要到橋頭轉轉。看到那空缺的位置上又補上了一根新石條,他笑了,是苦笑,也是由衷的笑。沒想到,這次回來他找不著橋了,怎么回事?順著河水的流向,他發現水路交叉處拱起了一道緩坡,加寬的橋面上培了厚厚一層黃土,上面又均勻地鋪上一層石面子,跟整個路面渾然一體,暢通無阻。這下,就是有人想搞破壞,也沒那么容易了。雪純驚訝得幾乎要叫起來,正巧,荷鋤的有德老漢迎面走來。雪純迫不及待地問,大爺,這橋……咳!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呀。有德老漢像很久沒撈著說話似的,接過他的話頭,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原來,雪純結婚頭一天傍黑,有德老漢轉山下兔撒、野雞撒,回得晚了點兒,老遠看見一個人在橋面上磨蹭,沒等他看清是誰,撲通一聲,一條黑影翻下了河,頓時水花四濺。老漢以為那人落水了,正想喊救命,卻見那人好好地立在橋上,往腰裡別著什麼。那人驚慌四顧,見有人來,疾步躥上一輛突突響著的機車,揚長而去。老漢沒認清人,卻認得機車。王老五騎回來的當天,全村轟動。老漢也擠在人縫裡,打量了半天這個屁股會冒煙的“電驢子”。王老五剛才扔的什麼呢?他納悶地跨上橋頭,立刻發現少了一根石條。望著還沒完全平靜下來的水面,老漢搖頭嘆息,不知這小子是想歪歪哪個,難道……不可能吧……有德老漢怕王老五心狠手辣,一直沒敢對外聲張這件事。雪純跟他親如父子,事情又過去了好幾年,橋也早補上了,他這才憋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王老五的石窩子倒閉不久,國家大力發展第三產業,王老五看好彩山深處的一片石硼,從礦產局領來開礦許可證,光明正大地開起了石子場。隨著城裡劃市擴建的需要,王老五的石子場越辦越紅火,漸漸地鳥槍換炮,拉石子的拖拉機換成了大解放。原來的小石橋跑不開了,村里又無力擴建,他就自己出資、出車、出勞力,擴建好後,又將好幾里山路全部鋪上了石面子,使一條坑坑窪窪的山路煥發了新的生機……
雪純這才確信當初確實是叔叔在報復他,但他對有德老漢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心裡感嘆:一個人為了利益的驅動,真的可以好事做盡、壞事做絕嗎?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到底是什麼?像叔叔,即使是死了以後,蓋棺也不能定論的。拋開個人的恩怨,他不得不承認,王老五的行為確實是將功補過而有餘的。一個人的行為儘管是個人的行為,自私的行為,但只要最終產生了社會效益,維護了公眾利益,就是發展的,進步的,值得肯定的。他終於從心底原諒了叔叔。沒想到,叔叔正值英年,投資幾十萬的事業方興未艾,竟遭此橫死,豈非天道不公?當然,天道恢弘,不以一時一事論英雄,誰能說得請呢?
雪純含著滿眼圈的淚,手腳並用地爬上了萬石山。人事無常,景色依然。萬石山仍是那么古樸、重拙,在群山的環拱下,像一道巧奪天工的盆景。山陰的癩蛤蟆仍緊盯著石鎖,看樣子倒像成了石鎖的守護神。“萬石山”三個大字已被有關部門塗上了紅漆,顯得更加光彩奪目了。只有山腳那座廢棄的石窩子,象一塊醫不去的癩瘡,如蛆附骨地橫在萬石山的腳面上,破壞了萬石山的整體美。但想想萬石山曾經罹受的災難,如今是再沒人打那數萬塊石頭的主意了……這殘缺的美不正如白璧上的微瑕,反而更增添了萬石山的韻致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