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坎村》

《羅坎村》顯然不以故事取勝,其震撼力來自它的思想視野、格局和深度。袁勁梅的文思大開大闔,在跨文化衝突中生動自然地展開文化與生活的思考和爭辯。儘管她的觀點或許偏頗,她的態度或許過於急迫,她應該更為從容、耐心和公正,但是這篇作品的確證明了文學在公共生活的前沿上激發思想的能力。

內容簡介

這個中篇小說實際承載著龐大的表達容量,它的敘述起點是美國某個鎮法院的審判活動:被告是華裔老邵,原告是他16歲的兒子,起訴罪名則是——“虐待子女”。“我”是華裔哲學教授,碰巧被法院“傳喚”去當陪審員。老邵虐待罪證確鑿,12人陪審團里,“同情”他的唯有“我”一個:“我”跟他來自同一文化背景,自然知曉在中華大地老邵“管教”兒子的方式司空見慣、天經地義——就是奉行“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古訓!

“我”在美國的法庭上舉列“我”中國故鄉羅坎村為例,解釋中國社會人倫結構的特質,為老邵減輕罪責。對羅坎村的敘述事實上以美國法庭審判為開篇楔子,這樣的敘述起點設定隱含著小說意味深長的敘述構架,即:在美國法制社會的背景中審視中國人倫結構,以異域文化的“他者”眼光,觀照本土文化的“自我”特質——我將這樣的敘述處理稱為:跨文化敘述結構。
“羅坎村其實就是一個家,羅家。……祠堂是羅坎的中心,石板街道像從心臟伸出去的筋絡,把羅家後代的房屋一個個聯繫起來。白牆依照裡面人的地位定高低,灰黑色的細瓦像密密的牙齒,在高高低低的屋頂上排開,家家戶戶咬在一起。人人都是親戚,唇齒相依,一榮俱榮。”羅坎村有七座牌坊,“在一個不靠民法憲法活的大家庭里,我們立幾個牌坊,像立地界一樣,祖宗們就地畫個圈,誰要跑出去,‘倫理綱常’就兀凸支起來了,叫你老實坐下!”

——你自然明了,這是老中國宗法社會的一幅簡潔縮影,它依據家族關係建構而成,其間的長幼、親疏、男女……各就其位,凝固成一座等級森嚴的堅硬建築物,是一種“超穩定性”構造,也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系統——小說中虛構地理上的羅坎村,其實活在我們的心間。
 因此,“羅坎村”具有頑強的再生性與繁殖力。羅坎子弟羅洋果真漂洋過海來到美國,這位年輕一代隨帶著彰著的“羅坎氣質”:要面子,擺排場,拉關係,結團伙……他把“羅坎場子”開到美利堅,一如在異域區界就手擺開一桌麻將台,熟練地操弄起中國“國粹”。在別種文化背景里,他心思的乖張、行事的荒唐,均表現著“羅坎村”觀念系統的內在病根。在空間轉變與文化差異的背景襯照之下,“羅坎村”的荒誕性猶如受強光灼映,畢露無遺——我相信,這恰是作者的表達主旨所在。
我在《羅坎村》的敘述實踐中,體味到某種文化反思與文化批判的主題蘊涵;在我看來,它的跨文化敘述結構里包含“國民性批判”的核心與意義。也由此,這個二十一世紀的中篇與遠處的“五四”文學具有某種跨世紀的呼應關聯。不過,若說《羅坎村》的敘述在中、西文化之間作出了“非此即彼”的選擇,則顯然低看了作者的文化識力,也低估了“五四”後數十年中華民族文化認知的深度掘進,在小說敘述展開中,作為“他者”的西方文化也存有自身的難題與困惑。或許,這個世界上沒有哪種既有的文化類型,是我們稱心如意的“理想國”。
“正義是社會制度的最高美德,就好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最高美德”,“正義是靈魂的需要和要求”——作者摘用羅爾斯名著《正義論》中格言作小說引言,而社會正義與公平也正是其文化企望所在。在宗法制文化傳統里,普泛的正義與公平無從落實;而在崇尚法制的“彼岸”,日常生活中也存在形式不一的“壓迫”——比如老邵曾被香甜愛情“挾持”,接受宗教“洗腦”。
因此,我在《羅坎村》作者袁勁梅——一位華裔哲學教授的小說敘述中,體味到某種幽深的惘然,那是在兩種文化間飄蕩無著的悠長感傷。小說最後“我”短暫回到羅坎又復返大洋彼岸,這樣的敘述似曾相識,你會聯想起魯迅《故鄉》的敘事結構,是“五四”小說“離開-返回-再離開”的情境模式。在《羅坎村》跨文化敘述中,我品咂到一種綿延近百年的、由來已久的意緒:彷徨。

小說意義

當下的小說整體上淹沒於故事中不能自拔,庸常繁瑣的細節層層覆頂,讓作家們無力跳脫,有想法、有頭腦的小說就顯得尤為難得。這正是《羅坎村》的意義之一。八十年代之後,能夠如此清晰地在小說中闡述重大問題,似乎已經少見。在這個不足五萬字的中篇里,探討的問題涉及民主、正義、民族的文化心理、中西方的文化差異,涉及全球化背景下人的身份認同;如果細緻入微地將小說中所有的思考點都羅列出來,甚至還可以說到烏托邦、市場經濟、吏治等等。這些宏大辭彙的展覽並非要過度闡釋,而是想說明,《羅坎村》是一部有著寬闊的視野和尖銳的問題意識、且格局闊大並具備了相當思考力度的小說。這種學者化的傾向,我以為正是當下小說需要認真思考的真問題之一。
傳統的故事型作家在今天面臨著巨大的困境。作家的失語不是因為他不在說話,他甚至比過去的任何時候說得都多,有巨大的創作字數為證;他的問題在於,總也說不到點子上。這很可能不是故事型作家的好時候。我們的生活在逐漸趨同,整個世界正在一個共時的平面上展開,那些過去讓我們臉紅耳熱的秘密和隱私已經不得不相繼變得透明,傳奇性和戲劇性這兩個故事的法寶長袖難舞,將越發無力,因為所有的故事和故事裡的細節逐漸人所共知;當此時,你要靠單純的故事本身來挽留讀者,咬牙跺腳可能都使不上勁。故事和細節必須來一劑思想的強心針,讓它們以另一種思想的邏輯重新整合,賦於它們別樣的指向,以期化腐朽為神奇。詭異的是,另一方面,當下的世界和生活又前所未有的複雜,暗流涌動,要通過小說這種文體有效地對世界發言,非有足夠的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辨識能力不能勝任。在這個意義上,作家不僅需要優秀的感受力和敘述才華,還需要豐厚的學識、深致敏微的思辯以及高屋建瓴的概括和抽象能力,需要點石成金和一劍封喉的能力。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僅靠故事就可以成就小說的時代或許還會再來,但現在,沒頭腦的故事可能只好感嘆生不逢時了。作家學者化在當下已經是小說這一文體發展的迫切需要。
我無意於把《羅坎村》上升為一個樣本,但它的確足以說明問題。袁勁梅從美國的一樁華人虐童案入手,在羅坎村和美國之間勾連扯動,文思大開大闔,逐漸將各色人等網路進來,把文化背景迥異之下的中西方對正義、民主、家庭倫理等問題的看法也生動自然地網路進來。小說顯然不是以故事取勝,其震撼力來自它的視野、格局和深度,這實在是國內絕大多數小說無力比擬的。袁在美國做哲學系的教授,一肚子墨水,身處兩種文化,於哪一種文化都難以全身心地認同,這恰恰是她的優勢,可以選取別一樣的視角看待世界,這視角既猶疑又堅定,既睿智又尖刻,既感情用事又能持之平常,所以才會比身在此山的我們站得高,看得遠,才會繞了個幽默的圈子然後告訴我們:羅坎村就是中國的縮影。
 一點都沒錯,袁勁梅用一個小小的羅坎村就把我泱泱大國的來龍去脈給解釋了。你可以說她解釋得有失偏頗,你也可以說她的解釋還可以再從容再少點火氣,人物還可以描摹得更好,但你得承認,這一個中篇的容量和價值肯定超過當下很多部長篇小說的總和。在2008年的漢語原創小說中,《羅坎村》絕不是可有可無,它將會給我們以後的寫作提供某種有益的參照和啟示。

作者

袁勁梅(女),旅美學者、作家,美國克瑞頓大學哲學教授,兼任夏威夷華文作家協會理事,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月過女牆》等。

評價

《羅坎村》給人最大的震動在於它的格局大,視野開,思考深。作家站在中美文化之間、傳統與現代之間,抓住具有根本性、悖論性的命題,以文學的方式進行哲學的論證。小說開篇就以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中有關正義的定義——“正義是社會制度的最高美德,就好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最高美德。正義是靈魂的需要和要求。”—— 為題解,引出正義的命題,然後由發生在美國的一個華人家庭的“虐童案”入手,對比以“羅坎斷案模式”(羅坎村可視為中國宗法社會的微縮版),從而探討中美文化有關司法公正、倫理公正、社會公正等諸多命題。看得出,作家的基本坐標系立在西方現代民主制度一邊,不過,對美國司法制度的教條化頗多揶揄,對羅坎村式的中國智慧多有會心,與此同時,又始終堅持對中國傳統文化劣根性的審視和批評,尤其針對其在當下社會的借屍還魂,發出有異於“中華文明大合唱”的異聲。由此可以看出,作為一個從80年代啟蒙思潮走出的知識分子,作家在思考上的變化和立場上的堅持。小說還涉及了全球化時代個人身份認同、宗教信仰和專制、烏托邦與現實等諸多命題,一個不足五萬字的中篇的思想含量,遠遠超過近年來大多數“長篇巨製”。難得的是,小說對如此龐大複雜命題的探討,能夠落實到具體的經驗、事例,以文學而非哲學的方式進行,尤其是小說第一節,事件的典型性和經驗的生動性,使命題的解剖化繁就簡,明了清晰。可惜,這樣的提純功夫在第二、三節開始鬆懈,人物有概念化傾向,細節也有失真之處。原因恐怕是,作家對近年來大陸的發展變化缺乏足夠的了解和理解,也缺乏足夠的消化沉澱。另外,小說沒有處理好敘述人和人物的間離關係,主人公的情緒化和刻薄在一定程度上對讀者形成了阻隔。

儘管在文學上仍有上升的空間,《羅坎村》的出現在當下仍有不同尋常的意義。這種有膽識、有氣魄,既有尖銳的問題意識又有相應思考能力的小說,已經多年難得一見,對當下盛行的四平八穩、小模小樣的創作之風,或許可以產生某種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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