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聲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淺淺的傷痛,在乖蹇命運里無法釋懷,埋葬下對身份的怨懟。
正文
——題記
落霞。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也是最小的孩子。她還有個大她三歲的哥哥,叫日郎。落霞出生那天,天際被染成一片緋紅。日郎和夥伴簡生正拿著蘆葦模仿武俠片裡的打鬥情節。他們突然指著天邊的火燒雲歡呼雀躍起來。父親抱著剛出生的女孩,高興得眼淚潸然流淌過面頰,然後流進脖頸,與汗水殊途同歸。她的身體是粉紅色的,眼睛緊閉,乖巧地讓人憐惜。日郎圍著父親跑了起來,大聲嚷著:“簡生,看,這是我妹妹,多漂亮啊!”她叫落霞。出生在落日霞光里的粉紅色女孩。
7歲那年,落霞開始幫著父母幹活。她不用下田,只是在中午的時候替他們送水和食物。她一蹦一跳地踏在水泥小道上,周遭是漫無邊際的蒼翠。綠油油的草地生機盎然,鮮黃的油菜花嬌艷欲滴。日郎正捲起褲腿在田裡忙活開了,他胸前飄逸的紅領巾讓落霞艷羨了很久。
“日郎!”
簡生的呼喚把日郎從田裡喚了出來。兩個男孩的身影慢慢消逝在落霞的視網膜里。村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紫霞村。因為那裡的霞光總是紅得發紫,漸漸與夜幕渾然為一體,就像死亡的顏色——生命最後一刻所盛開的顏色——光鮮艷麗的,讓人無法忘懷。黃昏的火燒雲在天邊熊熊燃起,父親遞給落霞一個籃子:“把它交給張爺爺。”落霞點點頭,提著籃子跳出了院子。張爺爺,那是簡生的爺爺。落霞把籃子交給張爺爺的時候,剛巧碰上放學回來的簡生,他朝落霞笑笑,從袋裡掏出一根粉紅色的草莓棒棒糖:“給!你出生的時候就是這顏色的。”簡生把落霞送回了家。從簡生家到落霞家,大抵得走上20分鐘。夜間的村落依舊美不勝收,湖邊的蘆葦盪被風吹起,蕩漾起層層漣漪。落霞指著波瀾不驚的蘆葦盪:“簡生,你聽過大海嗎?海浪是不是那個樣的?”簡生和她哥哥的年齡一樣,可她從不叫他哥哥。簡生笑笑:“有點像吧。不過大海更美。”
哪裡有大海?
城裡。
簡生與村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他進過城。他父母在城裡打工,而他則跟著爺爺在村里生活。但大家都知道,簡生是要離開村子的。
簡生每個禮拜都會去趟城裡,然後回來把城市的故事講給村裡的其他人聽。落霞喜歡聽他的故事,在她心裡,城市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就像天堂。那裡有高樓大廈,有燈紅酒綠的夜景,有火樹銀花的美麗女子。
落霞漸漸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鄰居總會殷羨地望著她,然後跟父母寒暄:“你們家的姑娘可真標緻,比城裡的姑娘都好看。”城裡?那裡的姑娘都很漂亮嗎?落霞這么問簡生的時候,他只是笑笑,說:“我還是喜歡咱村的姑娘。”
有一天,哥哥日郎氣呼呼地跑回家,一聲不吭便鑽進了屋子。任誰叫都不理睬。夜深人靜的時候,落霞在庭院裡找到了哥哥。日郎有個習慣,每次不高興就會不理人,等到大家都睡了,便會坐在庭院裡發獃。他抱著雙膝倚著大槐樹,落霞走過去,輕拍他的肩膀:“哥,你怎么了?”
日郎看見溫柔的妹妹,內心像倒塌的堤壩,潮水一下子衝垮了他所謂男子漢的防線。13歲的哥哥開始哭泣,他輕聲哽咽:“簡生……簡生他要走了。”
簡生。
走了。
簡生的父母在城市有了發展,便決定把簡生接到城裡生活。他不會再回來了。
簡生走後,屋裡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張爺爺。父親偶爾會叫落霞送東西到張爺爺家。他的笑容更加蒼老了。落霞總會駐足在蘆葦盪前,望著搖擺不定的蘆葦在落日裡哭泣。她時常會想起簡生,想起那個大海的故事。
幸好,簡生每個月都會回來一次。他會給每個孩子分糖果,然後講城裡的故事。落霞每次分到的都是粉紅色的草莓棒棒糖。粉色。她幼時身體的顏色。
14歲那年,張爺爺去世了。紫霞村籠罩著一片灰濛濛的霧靄。深紅到發紫的霞光也在默哀。人,原來那么脆弱。
從那以後,簡生便再沒回來過。
城市,就像天堂,一樣的遙不可及,一樣的令人憧憬。那裡有紙醉金迷的夜色,有如痴如醉的繁華,還時常讓落霞想起一個叫簡生的男孩。
城裡突然來了遠方親戚。落霞喚她舅媽。她眯著眼睛看落霞:“多漂亮的姑娘啊!比我們那的姑娘還漂亮!”
大人們在廳堂聊了很久,而那場商榷卻把落霞送進了城。那一年,她16歲。
她住進了舅媽家,和一個叫藍野的男孩一起讀高中。藍野是舅媽的獨生子,人如其名——野——他很少會乖乖待在家裡。初次見面,藍野只是瞥了落霞一眼,很輕佻的模樣:“土!俗氣!”然後轉身鑽進自己房間。她臉上沾著泥,肩膀上耷拉著兩條裹了十多年的麻花辮,腳尖時不時地挪動起來,有些無地自容。舅媽忙來解圍:“這孩子就這樣,別理他。來,落霞,去洗澡吧!”落霞接過嶄新的睡衣,上面有淡淡的清香。
藍野從不和落霞說話,一進教室,兩人便行同陌路。她依舊裹著麻花辮,白皙的皮膚和清秀的長相絲毫不像村里來的姑娘。但她身上的味道出賣了她。那是土生土長的味道,像春季里青草的味道。可大家都說那是泥土的味道——讓人作嘔的泥腥味。她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落霞的身上似乎被蓋上了“下等人”的印章,因為是外鄉人,所以注定被人疏遠。排隊拿午餐的時候,幾個女同學霸道地插到落霞前面,一個又一個,輪到她的時候,班裡的飯盒已經被收走了。她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內心湧起一股濃濃的酸液,她努力抑制住,直到跑到沒人的後花園才放聲嗚咽起來。
“改變吧。”
抬頭,是藍野。
“改變自己吧。”
那是藍野第一次和落霞說話。他經常翹課,原來都是跑這兒來了。
落霞偷偷地跑回了紫霞村。父親正在田裡幹活。他把褲腿卷得很高,露出更加黝黑的皮膚。她是村里少見的漂亮姑娘,有著天生白皙的皮膚。
看到落霞,父親激動地扔掉了手裡的鋤頭。“落霞!落霞!”他緊緊抱住落霞。她把額頭埋進父親的胸膛,眼淚和那些酸澀的汗水殊途同歸。男人的身上有著更加濃郁的泥土味。落霞覺得那是青草的香味,是童年的味道。
父女兩並排坐在綠油油的小溪邊,落霞捲起褲腿,把雙腳伸進溪水裡。溪水沒過她的腳踝,沁人心脾的清爽涼意從腳底一直蔓延上心頭。
“爸,泥土是不是很低賤?”她抿起嘴唇,眼角泛起惆悵的光。
父親蹙了下眉頭,他心裡清楚女兒受的委屈,稍稍想了會兒,眉頭又緩緩鬆開了。他說,泥土是最偉大的,它孕育了植物,孕育了糧食,孕育了人類,孕育了世界。它的氣味是人生的味道。那是一種苦澀的清香,只有懂得生命的人才能嗅出它的芳香。而對於一些饕餮的城裡人,他們永遠也無法讀懂辛酸的味道。人,活著,就要像泥土一樣。一樣的質樸,一樣的崇高。
深紅到發紫的霞光漸漸汩沒了天際,紫霞村一片緋紅嫣然,像火焰在燃燒,燃燒著不滅的村莊。她望著漫無邊際的草地,望著滿目的金黃,望著鮮活的生物,原來,她還是更喜歡村裡的生活。風清雲淡。
落霞向父親請求,今天在家裡過夜。
你舅媽知道嗎?
父親的問題早在她意料之中,可她始終想不出圓滿的答案。她是偷偷跑回來的。她低下頭,嘴唇緊抿,眼裡泛著光。父親似乎知道了什麼,他說:“今晚我要守草莓園,一起吧。”落霞抬頭笑了,她好久沒那樣自然地笑了,只要想到那些忍俊不禁的草莓,她便開懷了。
草莓園裡搭了一張床,木桌上放著一盞油燈。父女兩閒聊了很久,不知不覺便倒在了木桌上。迷濛中,落霞似乎打翻了什麼,只覺得手腕一陣疼痛。但她實在太累了,累到忘記去在意那陣痛楚。
落霞。
落霞。
父親拚命搖晃著她的身體,她在煙霧裡嗆醒,惺忪睡眼裡倒映出熊熊烈火。她瞬間有了意識,跟著父親朝門口跑去。草莓田被大火包圍了起來,房屋發出斷裂的聲音,父親猛地把落霞推出了門口,她親眼看到燃燒地通紅的木棍倒在父親身上。歇斯底里的呼喊,卻發現聲音無法覆蓋火焰的叫囂。
生命,原來如此脆弱。抵擋不住命理的安排,抵擋不住災難的肆意,抵擋不住意外的突襲。
她在哭喊里自責,是我,是我打翻油燈的。
母親像咆哮的狂風,肆意向火場衝去。日郎死命拽住她的胳膊。她在掙扎中無法發泄,不由自主地吹打起落霞柔弱的身體。她扯著落霞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哭喊。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回來!
落霞的臉頰被印上了鮮紅的手指印記。母親推打著她,嘴裡嚷著:“走,你給我走!”她被推打到剛趕來的舅媽的懷裡,她緊緊抱住她的身體,如堅硬的外殼一般。父親突然從火海里出來,渾身焦黑,趔趄地跑向落霞。沒事,爸沒事。幸好,這場災難只是灼傷了父親的左腿。
她跟著舅媽回到了城裡。懷揣著不安和愧疚。父親最後跟她說的話是,要做個像泥土一樣的人。他們都是泥土養大的人。
回到舅媽家,藍野剛從沙發上起身。他看了眼落霞,滿臉的塵灰,凌亂的辮子。他從落霞身邊走過:“逃避,沒有用的。”這是藍野第二次主動跟落霞說話。他說:“好好打扮打扮吧。”然後又鑽進了房間。
這天,是落霞17歲生日。她精疲力盡地回到房間,床上放了三份禮物,一份是舅媽的,一份是舅舅的,還有一份沒有署名。那是一件衣服,是她生命里最漂亮的衣服。粉色的碎花連衣裙,裙擺有草莓圖案。她突然想起粉紅色的草莓棒棒糖,想起一個叫簡生的男孩。她一直在找他,尋找青蔥歲月里惦念著的人。
翌日,落霞穿上那身嶄新的衣裙。她記起父親的話,她是泥土養大的,天生就像泥土那般堅韌。在這個城市,她不再怕孤寂。
落霞。
第一次有人呼喚她的名字。笑靨如花。她不知道是這身衣裙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形象,還是大家突然大徹大悟了,總之,她漸漸融入了那個曾經排斥她的集體。
夏初的燥熱開始擴散蔓延,高三的孩子繼續打鬥,即使是乖戾的藍野,也不得不定身在書桌邊。他從冰櫃里取出冰鎮過的水果,剛準備鑽進房間,卻被舅媽逮了個正著:“野,給落霞也送點去。”
落霞已經一整天沒出過房間了(除了三餐),藍野敲響房門,無人應答,便自顧自地進去了。她著一身粉紅色的碎花睡裙,沁涼的肩帶搭在身上,露出勝雪的肌膚。她已經不再裹俗氣的麻花辮了,筆直的長髮垂掛在背脊上。也許是太累了,她倒在書桌上沒了知覺,雙眼禁閉,但還是可以清晰看到濃密的睫毛時不時地翻動兩下。藍野不忍驚醒她,只是把水果盤放在桌上,而這一放卻讓他發現了落霞的日記本。她每天都寫,哪怕只是一句話的思念。
日記本正好翻到一頁印有草莓圖案的粉紅色紙張,裡面夾著一張照片。他湊近瞧了瞧,是落日裡的少年,有著硬朗的笑容,深紅到發紫的霞光映襯著他。
“你怎么在這裡?”落霞突然醒來,匆匆合攏日記本。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咽了咽口水:“送水果。他……他是誰?”他指了指日記本,還是經不住好奇心的蠱惑。
落霞不出聲,臉頰情不自禁地泛起紅暈,是落日的顏色。
“是哥哥嗎?”
她馬上搖搖頭:“不是!”回答地那樣利落乾脆。藍野只是“喔”了一聲,心裡卻有些明白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過思念的原故,落霞竟覺得藍野的背影像極了當年的簡生。三年前的簡生也是這個年齡,一樣的高挺,一樣的俊朗。
關於簡生。她一直在尋找的人。從來到這個城市開始,她便在尋覓。每尋找一天,她都會寫下思念的日記。哪怕只是一個字,一句話。一共九百三十八篇。還有158天就到了三年的期限。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尋找到什麼時候,或許直到自己不再思念為止,直到不再想找為止,沒有期限。
人的一生究竟有幾個“三年”?也許是二三十個吧。可人的青春里,那些“三年”卻寥寥無幾。落霞以為自己的青春會被這些“三年”折磨耗盡,一無所有,然而,就在第一個“三年”里,她找到了他。整整三年。
上天居然安排了一場鬧劇。簡生的出場,讓每一個人都驚訝地啞口無言——他偷了舅媽的錢包——在百貨大樓里。第一個追出去的是藍野,隨後落霞也追了過去。當落霞追到拐角處的時候,藍野抓住小偷的手突然鬆開了,小偷立馬跑了,留下呆立著的藍野。
發什麼呆啊。
落霞趕緊又追了上去,儘管藍野在原地喊了聲“別追了”。她抓住小偷的胳膊,一股熟稔的味道從她的鼻尖一直流淌進心坎,他從鴨舌帽里露出明朗的雙目,似曾相識。
“落霞。”
“簡……簡生。”
他把頭埋得很低很低,露出棕黃色的頭髮。
原來,在泥土裡長大的孩子終究比不上溫室里的花朵。踐踏、屈辱以及譏笑讓他開始墮落。出生低賤,便注定了要苟延殘喘的生活。她又想起了父親的話,要做個像泥土一樣的人。簡生,我們都是泥土孕育的娃子,所以要像泥土一樣活著,活給那些桀犬吠堯的城裡人看。
從那以後,落霞沒再見過簡生。她把心思都放在了高考上,日記本也被深埋在抽屜里。她不能像簡生那樣活著。
那年高考,落霞的作文題目是《紫霞宴》。生命,只不過是一場祭宴。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她繼續在城裡念大學。她讀的是師範,這個社會,只有知識才能抬高人的地位。
打開日記本,裡面掉出一張照片。是落日裡的少年,會講故事的優等生。只是,當年那個和藹溫柔的大哥哥早已不復存在了——從他去城市起。,一個滿腹抱負的少年便被踐踏在腳底。無論他如何掩飾,都隱藏不了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泥土味。落霞輕撫照片,她想起幼時那些關於城市的故事,像天堂一樣的故事,原來都只是簡生的童話。
落霞把照片夾回日記本的時候發現頁碼出錯了。一直以來,照片都被夾在印有粉紅色草莓圖案那頁里,可現在,它卻放錯了地方。難道……抽屜下方有一枚校徽,上面有摩擦的痕跡。她確定,那不是自己的。是藍野的,他偷看了自己的日記?她不確定。
填志願表的那天,藍野問落霞:“我們一起去別的城市,好不好?”落霞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她只給了藍野四個字——落葉歸根。城市,對她來說,就像巨大的漩渦,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可一旦進去了卻有可能傷得遍體鱗傷。她開始懷念村裡的生活,懷念那裡的樸實無華。
藍野走的那天,落霞和舅媽一起幫他收拾行李。無意中,她發現了藍野的日記本。她偷偷藏了起來,心裡想著“只是交換日記看看而已”,便自得其樂起來。
她聽見火車呼嘯的聲音,像紫霞村里孤鶩的悲鳴。藍野走了,她卻開始莫名的失落。
她偷看了藍野的日記。他們之間雖然沒有過多的交流,但他關於她的記憶,卻是滿滿的一本日記,斷斷續續的三年生活。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從不討厭她,雖然她是個鄉下丫頭,但比起城裡那些自命清高的公主,她顯得更有價值。
是他趁她不在的時候努力說服全班接受這個外鄉人,是他在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擔心地在沙發上坐了一晚,是他在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粉紅色的裙子,因為,他偷看她的日記,他知道她鍾情粉色——那是她幼時身體的顏色。
他,一個叫藍野的乖戾少年,漸漸喜歡上了她。可他知道,她不會離開這個城市,她還想著一個叫簡生的男子。
落霞合上日記本,林林總總,會聚起來,成了一股酸澀的液體,慢慢流淌過面頰。
大學畢業,落霞和幾個姐妹最後一次在城市裡歡聚。意外,總是不期而至。她居然遇見了簡生。在必勝客門外。他著一身外送工作服,紅黑條子體恤,還有頂帽子。落霞追了上去。簡生。簡生。他跨上腳踏車,卻越騎越快了。
簡生。他還是在逃避。
直到她重重地摔倒在地,簡生才折了回來。她牽起他的手:“簡生,我們回家去吧。”
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落霞回到紫霞村當老師,帶著簡生一起回去了。哥哥輕拍簡生的肩,道了聲“好兄弟”。
生命,只不過是一場宴會,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