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西紀胭作品類型
散文書籍簡介
她與他十歲起就相依為命,後來她深深地愛上了他.因為愛,她結束了他的生命,她自己也準備結束生命.這是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真情依舊
我對生命已經沒有太多的欲求。我現在唯一的欲求,就是能在徹底的精神自由中再思索幾天,思索我這一生,思索我的愛,思索我的殺人。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殺人。為了愛嗎?為了恨嗎?不,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怎么突然就有了殺人的慾念,事先沒有預謀,事後沒有悔恨,我還以為我會悔恨,但是,沒有,一直就沒有。從第一分鐘開始,我的良心就是那么平靜,平靜得讓我驚愕、茫然、恐懼。一個女子,一個向來柔弱的生命,就這樣把人殺掉,太簡單,太不可理喻。這決不會是發生在人間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現在,就連我的腳步都是這樣輕盈,有如散步。喔,我現在的樣子令我驚愕,令我厭惡。我想我一定是自幼就生活於人間的一個惡魔。我來到這個世上,本來就是為了作惡,而不是行善。是惡的胚胎孕育了我的肉體。而我的靈魂跟這世上的所有人一樣,只是肉體的附庸。因此,我也許完全不必為我的樣子感到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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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又回來得很晚,身上帶著酒氣,還有另一個女人身上的那種氣息,那種專門勾引男人用的誇張的氣息,那種缺乏教養,情趣粗俗,品行不端的氣息——而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刺激。我不明白,永遠也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變得這么下作,而他的穿著卻變得越來越細緻和豪華了。相比之下,我這個資產階級的後代反倒顯得如此寒酸。命運發生了倒轉,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發生了倒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想,這就是的,一定就是這樣的。是的,我想,除了他的穿著,還有什麼是最好的註解呢,沒有了。他父親的血戰和勝利,換來的就是他的這身穿著。就是走在倫敦的街頭,人家也會以為他是一個很有教養,很有根基的紳士,而不會想到他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從農村跑到城市的街角露宿的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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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命運的天平在二十世紀中葉突然發生了一次傾斜。
那個討飯的漢子有一天在縣城參了軍,去了一座山上,在那座山上以及周圍的山上打了四年游擊,當上小隊長,後來又在新編的隊伍里擔任連長。漢子的好運就從這天開始。這是帶著血腥氣的好運,是生與死的夾縫中的好運。漢子的身上留下一生中最感自豪的十一個紀念,十一塊彈片。每當天陰雨濕或人感到過分勞累的時候,它們就會象討飯的餓鬼那樣來跟他糾纏,使他煩躁不安,一夜一夜睡不好覺。只是,它們注定了永遠也不會從他身上跑出來了。起初,是技術原因,後來,就變成主觀需要。漢子意識到,它們是掛在他身上的十一塊金色勳章,是他不可多得的驕傲。他愛惜它們,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它們,擔心它們會從他的肉體間突然消失——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將意味著他的人生在驟然之間就變得蒼白。他的全部價值幾乎就集中於這樣一點:十一塊彈片,和十一塊彈片走進肉體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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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的事跡感動了多少人。漢子每年都要在各地作多少場報告。漢子好象從來都沒有清閒的時候。反正他不記得有清閒的時候。起初是別人不讓他閒,後來便是他自己不能再閒著,就象肌體終於適應了腸胃的蠕動,他再也靜不下來了。在沒有人請他作報告的日子,他坐臥不寧,在屋子裡、院子裡轉圈。偶然,他會停下來,嘴裡發出巨大的響聲。那是他作報告的聲音。這個聲音跟以往又有不同,因為他的大腦又回憶起一些新的細節。他的大腦好象儲存了無限的信息。以至他都開始懷疑,這些回憶起來的東西是否真的發生過——然而,它們卻總是令他倍受感動,也總是能讓台下那黑糊糊的人群大受感動。他看見了閃爍於黑暗之中的一顆顆淚珠。他終於不再懷疑那一個個細節的真實性了。
在院子裡,他忽然停下來,嘴裡發出巨大的響聲,他被自己的聲音感動得不能自制。於是,這天晚上,他睡了一個好覺。他在睡夢中向一座山嶺衝擊。他的身上到處淌著血,那血水一下映紅了大半個天空。他忽然停下來,動情地望著這飛舞著子彈炮彈與紅光的天空。後面的戰友把他推倒。他卻為戰友的懦弱而生氣了,他又一次挺立起來……在子彈的尖聲里,他聽到了自己的嘴中發出了巨大而歡快的叫聲。他甚至開始吟詩,吟這紅霞,吟這子彈。他挺胸昂首,揮舞手臂。他的巨大嗓音把他巨大身體的影子一直推送到敵堡的射孔上。這影子就如一塊巨石,一下就把那射孔堵住。於是,戰地再也聽不到子彈的響聲,甚至也聽不到炮彈的響聲……漢子為神力而感動,不,是為神力因有了英雄的註解而自得。戰鬥就這樣結束。從夢裡醒來,他為剛才的場面而驚訝。不過當坐在了報告會場的主席台上,當嗓子裡再次發出了持久的響聲,當再次看到台下那黑糊糊一片中的點點淚珠,他的意識便頓時跟那夢境有了溝通,他明白了那夢境是在向他闡述:正是他和戰友們的氣概讓敵人膽寒的。從這一刻起,他的聲音就變得更加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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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思辨就這樣交替於漢子的大腦。一天,漢子的聲音終於走進一個少女的心懷,她也愛上了那一片紅光,愛上了子彈的那種嘯聲,愛上了伴隨著子彈與炮彈的嘯聲的那雄壯的吟詩……她相信那就是他的歷史,他的生命,他的精神。她成為他的堅定的信徒。她甚至曠課去聽他的報告。她感到自己的生命終於變得這樣充實。她向別人述說心情。她們也向她述說心情。她們抱在一起激動、流淚,然後就開始發誓。不記得在後來的歲月里,還有哪一次發誓能比這一次更讓她感到激動,不止因為這是第一次發誓,也因為這是唯一一次最真誠的發誓。在後來的歲月,她的發誓越來越頻繁,每天都有十幾次甚至幾十次舉起右臂,似乎需要對每一件事情起誓。是的,再也沒有比這第一次的內容更讓她感到神聖和莊嚴的。在後來的歲月,她一次次地回憶,她的心靈在那時為什麼會那樣透明,就宛如深山中的一泓泉水,從來就沒有遭到任何污染,她的肉體和靈魂歷史性地走到了一起,融化在了一起。那個時期,她的靈魂和肉體其實經常性地在進行著這樣的交流,只是它們的樣子非常自然樸實,以至沒有引起注意。在後來的歲月,她意識到這一點,便為失去童真而痛悔,為人性的失去而痛悔。她對教育有了越來越多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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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第一次發誓後的不幾天,她的家庭開始遭受厄運的折磨,她的父親因為資本家的歷史,因為複雜的海外關係,因為有現實的反動言論,開始遭受遊街和批判的折磨。在後來漫長的日子裡,她總是想,父親為什麼就不能熬過來呢?為什麼非要死在遊街的途中呢?難道父親的靈魂已經先行死掉了嗎?她永遠都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她只把父親踢了三腳,倒不是因為她的良心回歸了,而是因為她這天腳痛。
她打父親,在周圍已經不是新聞了。兩個多月來,她一直在打父親,在遊街途中,在批判台上,她用兇狠的皮鞋和拳頭踢打父親——這肯定是她向人民證明她跟父親已經徹底決裂的最好方式。某一天,她在眾人的怒吼聲中再次撲向父親,一拳就把頭上戴著鐵制高帽子的父親的鼻子打出了血。那血水一下撲向她的手背。她厭惡地把手臂一揚。於是,父親的血水撒向了空中。就象是在躲避魔鬼的糾纏,眾人在驚叫中躲閃著身子。那一刻,她再次看到了大家對她父親的厭惡,同時也看到大家對她的敬佩。她一刻也不敢怠慢,揚起手臂,帶頭呼喊口號,號召人們與這個特務分子血戰到底。她的嗓音嘶啞了,揚起的手臂沒有了知覺,眼前只是迴旋著父親那揚在空中的有如蒼蠅一般可惡的血滴……陰謀家的父親竟然以英雄的方式血染天空,狂妄啊,他怎么敢這么狂妄……她再次朝父親撲去。人們為她讓開道。她很感動,她終於發現,他們也是可以被感動的。喔,她終於在心靈上感到自己不再是他們的對立面。接下來,她卻愣住了。她看到父親那哀求的目光。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父親的這種目光。父親的眼角有深深的皺紋,兩鬢仿佛在一夜之間就花白了。她的心開始顫抖。
那是讓她感到羞恥的一天。她仿佛明白了,她的革命性從來就是不徹底的。那也是讓她感到恐懼的一天。她看到同學們的失望與厭惡。她揚起腳來,朝跪著的父親的臉上踢去。父親的手臂被幾個人反扭住,身子動彈不得,臉上一副痛苦的樣子。她又揚起一腳。父親的眼裡頓時淌出血來。那血水很快蓋住了父親的大臉。父親緊咬牙關,牙齒間發出吱吱的響聲。她被人拉開。她用嘶啞的聲音叫喊:我要革命,我要徹底決裂……這時,她猛然看見,他站在人群里向她微笑。那是怎樣的微笑呢?反正,她的心靈獲得了從沒有過的安慰,心頭猛烈地跳動一下。多少年後,她還在想,愛情的種子那時就已經深深地埋進她的心田,她的十歲的心田,她的被恐懼和欲望淹沒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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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河邊,十一歲的少年追趕上她,傾述對她的敬佩之情。實際上,他對她最初的注意,是她的小花布衣裳。它顯得多么高貴、華麗。她就象一個真正的貴族。在他的周圍,沒有人敢穿這種衣裳,她們的身上全都帶著鄉氣,就象他母親的氣質一樣。在他的眼裡,連父親的樣子也是那么粗俗。是啊,父親本來就是一個討飯的野小子。他那時的感覺,就仿佛她來自於另一個世界,一個多么高雅的世界,幸福的世界,油畫般世界。
從此,他為追尋心中的理想而不知疲倦。
在他追到河邊之前,他們還從沒有說過話。在此之前,他們只是用目光對話,即使在他的家裡,他們也只是用目光對話。他用目光述說對她的好感。她也是這樣,用目光述說對他的羨慕和尊敬——他有一個怎樣的父親,一個戰鬥英雄,一個用報告把她的生命激情一次次喚醒的巨人。在他的家裡,她看到英雄是怎樣用日常的方式行走、說話,這使她大感失望。她躲藏在同學們中間,偷偷打量著這個巨人。她躲起來,也是不想面對英雄突然的提問。她明白,她將永遠無法面對這樣的提問。她生下來就比同學們矮一等,因而許多話都不能講出口。對她來講,首先證明心靈的清白要比什麼都更加重要。她意識到,她不論講什麼他們都不會相信。她擔心,他們真會懷疑她是隊伍里的一個敵人,一個特務,就象人們說她的父親那樣。特務,特務——對她的弱小心靈來講,再也沒有比這更沉重、更恐怖的壓迫了。而當她意識到這身漂亮的衣裳正是用父親剝削來的錢買的,她便更加為自己絕望了。因為,她就是喜歡穿花衣裳,喜歡如此打扮自己,她再也沒有別的興趣,她對吃什麼從來也不在意。
就在這個家裡,在這個樸素的場合,她發現一對小眼睛不時在偷偷打量她。她感覺到它的友好,它一點兒也不象某些老師和同學盯著她時的那種惡毒的樣子。很快,她意識到,它對她懷有愛意。這一定是愛情的目光,十歲的女孩這樣告訴自己。奇怪的是,這一次她沒有被自卑壓倒。她挺著胸膛,以便讓這一對目光把她看個夠。難道她是想讓這一對目光最終來證實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應有價值嗎?她的小腦袋高高仰著,表現出少有的自信。然而,她又明白,她的心靈堤壩隨時會被自卑的洪水衝垮。她好象永遠也不敢直對他的目光。她就象老鼠怕見貓一樣,不敢跟他的目光直對。他的身世是多么高貴神聖。她在夢裡都渴望能有一個這樣的哥哥。她渴望變成這家的一個小蟲。是的,哪怕就是這家的一隻老鼠,也要比她現在的身份來得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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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某一天,在河邊,在明亮的月光底下,她竟然也能正視他的目光了。這是何等幸福的事。這簡直不是人間的幸福。她的眼裡流蕩著狂喜的淚花。那天夜裡,她和他緊緊擁抱。她甚至使用了勾引的辦法,來讓他擁抱她。幸福就從這一天開始了,或者說,不幸就從這一天走進她的生活。當他長大成人,每當想起當年的往事,就怎么也不能理解:她從小就是一個蕩婦嗎?她怎么會是那樣的人呢?他恐怕再也不能理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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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邊,她的內心填滿巨大的喜悅和幸福,以至久久都不能說話。兩人坐在黑刺林里,只是擁抱,只是用心靈述說對對方的好感。她痛苦,因為她無法預測這幸福能持續多久。她意識到這幸福肯定不會持續多久。她意識到他對她的背叛不可抗拒,而她對他的依賴同樣不可抗拒。她的心中滿是淚水,可她早已經不會哭泣。她感到她的肉體本身就是一汪淚水,她本來就是在無形的淚水中泡大的。在她的眼裡,他則是一種鐵塊。她對他的依賴感就這樣流進心靈,流進她的肉體的每一處。她意識到,她就是為他而生而活著的,她是他的人生的祭品,是他通向幸福的一個過程。但她只是感到幸福,為他而犧牲,使她感到那樣幸福。他的父親在為人民流血,身體鑽進了十一塊彈片,每當陰雨天氣它們就會醒來,用爪子和牙齒狠咬狠抓。每當想到這些,她的心就不能平靜。我想為他犧牲、送命,她在心中一次次地這樣呼喊。人民是什麼,她完全看不見。她意識到,他便是人民,為他犧牲便是為人民犧牲。她要為人民獻出自己的一切。
以後,她就經常去那片林子裡跟他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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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天晚上,如果我不跟他吵架,不主動挑釁,我們的日子就還會那樣過下去。是的,多少年都那樣過來了,難道這一晚上跟其它晚上有那么多不同嗎?沒有,當然沒有。就連他身上的那種氣味,其實我都已經習慣。喔,難道我對殺人的行徑終於後悔了嗎?不,不會的,永遠也不會的,我真的不想再那樣過下去了,我已經夠了,我要親手將他和我的肉體毀滅。我們兩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太離奇了,只因為他還在依戀著我,我也同樣在依戀著他。這就象兩個人的雙手還攥在一起,但兩個人的身體又在分離,而且越離越遠——我們都感到無以名狀的苦難。隨著時間的延續,這苦難將越來越深重。好幾次,我看見他把安眠藥放在枕邊,我馬上有了不祥的預感,很快把它收藏起來。他肯定理解了我的用意,因此從不追問。可是,不久,他又在枕邊放上新買的安眠藥。我再次發現它,再次把它收藏起來。他依然還是不追問。我意識到,他終於活得不耐煩了,或者他只是在做給我看嗎?或者是在試探我對他還有幾分依戀嗎?我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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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明白了,他實際上是想讓我殺死他。他一定就是這樣想的。我回憶給他餵安眠藥的情景。那會兒,他一點兒也不反抗,就象在吃米飯,一口就把一小瓶藥吞進肚子裡。他想死,同時也不肯放過我。他不想讓我獲得自由,更不想讓別人娶我。是的,這些年來,他一個人在外面自由、放蕩,卻不許我那樣。他肯定也以為,我只是為他而活著的。是的,我不止一次地向他坦白,在林子裡,在沙發上,在酒桌旁,我只會做一件事,就是向他坦白我的依賴與依戀——是他治好了我的精神恐懼,是他培育了我的精神自信……沒有他,我就只是人間一個可憐的軀殼。是的,我只是為了他而活著,我又憑什麼不為他活著。在很長的時期,他便是我的精神本身。不過我還是要說,永遠要說,他並不是我靈魂的全部,只是我靈魂的一部分,一少部分,雖然我不知道我的靈魂究竟是什麼樣子,它或許是黑暗而巨大的荒原,許多地方寸草不長。然而這不長草的地方,照樣是我的靈魂。它在等待誰的播種呢?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知道。但我清楚,我的靈魂里有一片這樣的荒野,它寸草不生,它才是我靈魂的本相,我生命的本相。我生命的獨立和完整,正體現在它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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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黃昏,你是多么豪放,你把你那黃色的血液撒向半個天空。但僅僅一會兒功夫,你就被廣大的黑紫色擠壓到西邊,成了一小塊,顏色也成了橘黃色,中心部分成了橘紅色,就好象你的心要燃燒起來。然而你的力量畢竟有限,最後只能退縮到遠山的那邊。這多么象我曾經的處境。我似乎又要觸景生情了。
周圍靜極了,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絲風。小草們就象是凝固了似的,一動不動。連遠山也變成了靜靜的剪紙狀。一刻,我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不,我聽到的是大地的心跳。我的身心跟大地融為一體。我已經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就連我的思想也脫離了原先的我,不再總是想著自己,我的心裡填滿了大自然的一切,小草是我身上的汗毛,遠山是我的乳房,而黛紫色天底下那細細的河流,是從我的巨乳之下流淌出來的乳汁。我的大腿在哪裡呢。我站在坡上,朝四處遙望。我驀然笑了。我就站在我的大腿之上。這鼓起的兩塊坡,這陷下去的溝……喔,還有這巨石,就是我那豐滿而莊重的陰蒂……這一刻,我只感到我的心胸變得如此闊大,我為曾經的我感到可笑和羞愧。我走到溝邊,靠著巨石坐下來。我的心臟被奇異的安靜搞得發癢,仿佛正有電流舒緩流過。多么美妙,在遠離人類和組織的地方,我找到了愉快的極致,真是美妙,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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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還是不能擺脫對人類的回憶。看來我已經永遠無救了。我想起來,多少年以前,我曾經有過近似的體驗,在黑刺林里,在矮灌叢里,我和他再也聽不到激昂的口號聲,憤怒的叫喊聲,和一切充滿敵意的聲音。我真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充滿敵意。這敵意時常讓我的心靈顫抖不已,時常讓我從噩夢裡驚醒。以後,這記憶就變成了我肉體的一部分,幾乎每過兩星期,我就會從噩夢中驚醒:我或是被他們綁起來,頭上戴著高帽子遊街;我或是被他們按倒在地,坦白我的醜惡歷史;我或是被他們揪到教室的講台上,被撕去衣裳……總之,在每一個場面,我的意志幾乎都不能再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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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乎每天都在矮灌叢里相會。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我感到激動和幸福的。我們相互依偎,相互擁抱,把小小身體的那一點點熱量傳遞給對方。我們不懂得大人們是怎樣擁抱,我們也從不去想,他似乎就只想當好我的哥哥,而我卻懷著一點私心,不僅僅想讓他當我的哥哥,還想讓他將來當我的丈夫。不過我又懂得,我的希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個特務分子,我的父親有太多太多的海外關係。我為我的父親感到羞恥,為我的家庭感到羞恥。在我面前,他就象一個上帝,就象上帝派到我身邊的一個臨時的使者。我是多么想緊緊地抓住他,讓他永遠都不要從我的身邊走開。因此,我對他的擁抱一定是充滿了肉感。好幾次,我都感覺到他對我的厭惡。從這一天起,我被他的抑制力和品德震撼了,以至後來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身上的那種氣息真是來自於某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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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們相敬如賓,從不吵嘴,他在男孩子們面前總是很厲害,小夥伴們都稱他大王,可是在我面前,他就象一個溫柔的大姐姐。因為有了這個姐姐,在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誰敢喊我是小特務。不,不是這樣,我們是秘密交往。是我再也不去在意周圍的一切。我的心被巨大的充實填滿。那時,各學校已經被迫停課,大家的任務就只有玩。這真是天賜的好機會。而我,卻永遠也玩不起來。沒有人跟我這個壞東西玩。我只是站在那裡看他們玩。當他們玩得開懷大笑,我似乎也想跟著歡笑,可我很快就會抿住嘴唇。
然而,自從有了他,有了那片黑刺林,我心靈的天空一下就變得那么寬闊。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幸運。那時,父親不能再回家住,被關在黑屋子裡,除了每天對他的批鬥和各種公開亮相,我感到再也沒有什麼能壓抑住我幸福的心情。
批鬥會我總是要去的。這是組織給我交待的任務,也是我內心的一種願望。雖然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去見父親,怕見到父親突然花白的兩鬢,可我又很需要每天去踢他幾腳,或是在他的臉上揍幾拳,再說我對父親和我的家庭的確充滿憎恨,正是這個家使我遭受別人的歧視。我時常感到我就象灰老鼠一般可憐。不過老鼠聽不懂人話,我卻什麼都能聽懂。我懂得我家是被人民專政的一個分子,我的父親是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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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我的哥哥充滿感激,我不知道怎樣去報答他的恩情。他是人民,可他卻願意真心跟我要好,把我當成他的親妹妹,甚至比親妹妹還親。我懂得,對他來講,這一切都意味著背叛,背叛父親,背叛組織。然而,他卻顯得很不在意。我暗下決心,我這一生決不背叛他,我要為他而活,為他而死。我明白,死對我是很容易的。我已經千百次地想到過死。今後,我就只為他去死。
我決心跟我的哥哥徹底站到一個路線上,如果有可能,我願意以死來換得走進他的階級里。我對父親的折磨變得越來越厲害了。我也深深感到了我的拳頭的力量。每當我站到父親面前,這個低著頭的特務分子好象馬上就能感覺出來,身子會馬上往後縮一下。而站在父親身後的大漢們,又會把父親的被綁住的雙臂狠狠一推。於是,父親與我的距離就變得更近了。
我開始揍父親。如今每一次我都要把他打得流血。經驗告訴我,父親最容易出血的部位是鼻子,而且這地方還不會要命,於是我就使勁兒打他的鼻子,很快就讓他的鼻子往外噴血。
在我原先的記憶里,父親的樣子總是那么慈祥,比我的母親還要慈祥,因為父親從來也沒有打過我。等我成年以後,我才明白了,那一定是因為父親覺得我是一個女孩。而當我揍父親的鼻子時,我對父親的慈祥卻有了新的認識:這與特務善於偽裝的本相是一脈相通的。我的這一體會,甚至被當時的記者寫進一篇相當有影響的文章里。這篇文章帶給我一個特別的好處是,我似乎終於被他們視為是可以改造好的孩子。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組織上不再總是要求我去參加鬥爭我父親的大會了,也就是說,他們差不多已經放過了我。我為此高興,我再也不必每天幾次去面對父親的面孔了。於是,也就有了終生的遺憾,我沒有親眼看見父親是怎么死的。他是在遊街的路上被打死的,我卻沒有看見。那是下午,上午我還踢過他三腳。
在以後的歲月,我總是要一遍一遍地想像,那個打死我父親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好象非要見這個人一面,否則我死都不能安生。至於見面以後會怎樣,我沒有想過。不,不是這樣,我想過,一千遍一萬遍地想過,我要把這個人殺死,或者給這個人一個重重的獎勵。我的意識總是在這兩頭之間跳躍。我的意識在這個問題上永遠是分裂的,永遠沒辦法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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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對我是滿意的。哥哥甚至說我是一個女中豪傑。哥哥一邊學妹妹怎樣打那個特務,一邊說你是一個女中豪傑。我用激動的樣子望著哥哥,把他的話也看成是他父親對我的鼓勵。他的父親在我心中具有最高的權威,他的父親才是我心中的我真正的爸爸。我早就在十歲的心裡一次次地這樣呼喊:爸爸,爸爸,你可要收留我,一定要收留我這個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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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屍體就放在那間黑房子里。我突然有些想念父親,我也許只是想看見父親死後是什麼樣子。我甚至在心裡禱告:父親永遠永遠都不要再活過來,再來害我們。我一定要親眼見證父親確實已經死了,永恆地死掉了。因為擔心窗戶上的亮光,我是爬進那間黑屋的。我掀開白布。在手電光的照耀下,父親的面孔驟然間變得那么削瘦,瘦得我都認不出來了。父親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的哀愁,這更使我驚訝。他的臉上隱去了皺紋,人一下顯得那樣單純,就仿佛他對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過一點哀怨……我就這么愣怔地望著父親,望著這張我根本不曾認識的臉,感到我周圍的世界驀然間遠離了我,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大的空虛感,我的一切奮鬥和努力就這么變得蒼白不堪。我後悔,我怎么還要來看一眼這個惡魔呢。我一定是中了邪。我擔心已經有人躲在黑暗中看見了我的行徑,看見了我還在依戀父親。在這個年代,許多人都渴望通過告密來獲得組織的信任。
我正準備逃離現場,這時,我看見了桌子上的剪刀。仇恨和恐懼使我馬上把它拿了起來。當我把剪刀對向父親時,我驚訝地看見這個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默許的微笑。我愣住了。這個虛偽的傢伙,我突然在心中叫喊一聲,就把剪刀紮下去。我當時一定是瘋了,我一下一下扎著,越來越狠,一邊還在心裡哭叫。我已經把父親的屍體弄得不成樣子。最後,我用剪刀把父親的生殖器割下來。那時候,我已經懂得,正是這個東西害得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並遭受這樣的罪孽。
我爬出黑屋,奔跑在空曠的操場上。我絕望地發現,在我的身後始終跟著一個鬼影。它眼看著離我越來越近。我轉過身,一下把剪子對了上去。哥哥慘叫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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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再也不能回家了,他的肚皮被我戳破。我學電影上的樣子,給他抹一些藥水。每當我在那間從沒有人前往的破倉庫里給他抹藥水時,他就用深情的目光盯著我。我有些害羞地想,他一定是想讓我將來當他的妻子。當時,我的臉上一定有些紅潤,因為他很快就用嘲笑的樣子把我的臉蛋捏一下。那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多么可惡。我氣得直要掉下眼淚。直到多少年後,我都忘不了他當時的樣子,還要對他進行一些小小的報復。奇怪,對人來講,某些小小的傷害確實要比嚴重的損害更難以讓人忘卻。對我來講,小時候誰把我的腿撞斷,我現在多半已經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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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面對他的嘲笑的目光,我心裡難受,表面上卻裝作一點也不在意,還用十分輕鬆的樣子朝他一笑。他很快就被我麻痹過去。當他枕在我的腿上睡著,我一邊悄悄打量他,一邊想,是啊,我這個反革命的後代,怎么可能成為戰鬥英雄的兒媳婦,又怎么可能成為這個小霸王的丈夫。我的內心對他極盡冷漠。我甚至想馬上把他推開,然後就永遠地離他而去。不過,我最終都沒能那樣做。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心人,我不知道失去他以後,我還能夠跟誰為伍,還有誰會接納我,而且,就是別人接納我,我也不會答應,因為在我的心中一直隱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他的父親,那個英雄和巨人對我的誘惑。在那個時期,我對於成為那個英雄的兒媳的渴望,肯定是超過了成為那個小霸王的妻子的渴望。雖然我在小密友的身上發現了那么多值得我珍視的東西,可說實在的,對於不滿十一歲的少女而言,愛情肯定不會是決定性的感情。當然,我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他。我的突然早熟的心理總是在告訴我,怎樣做才對我有利。而當我不再感傷的時候,我就想,他的確是我最好和最難得的朋友。我依然願意為他獻出我的一切,直至生命。我的生命在我看來並不值錢。我是時時在遭人唾棄的小壞蛋。我的生命價值在很多人的眼裡,並不比我身上穿的花衣裳更高一點。
我的每一件花衣裳都會得到他的讚美。這是一個只崇尚紅衛服和軍便裝的年代,花哨則是資產階級意識的流露。然而,他卻每天都要讚美我幾次。他的樣子就象我的同類一樣可惡。我為他感到害怕。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是這樣一個人。可我內心由此有了深深的安慰。我感激他對我的理解。我是女孩子,喜歡穿得花一點。雖是這樣,我的朋友仍然為自己的穿著驕傲。他的褲子本來是新的,卻要在上面打幾塊補丁。這樣,顯然就更象革命的後代了。我開始意識到,虛偽的不止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論做什麼都是不對的。我在心中鄙視著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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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不能回家,我也同樣不能回家,因為我的身上藏著那個最可惡的東西,我父親的生殖器。連著兩晚上,我們在大街上奔走,走到深夜,以便尋找機會把這個可惡的東西扔掉,但都沒有找到機會。在我們身後,仿佛總有人在跟蹤,騎腳踏車的,步行的,以及散發傳單的大卡車,他們似乎都在盯著我們。我們還在巷子裡奔走。我們的身影在巷子裡顯得更加顯眼。於是,我們又跑到大街上。我當時的感覺,跟殺了人沒有兩樣。我的雙腿在哆嗦,手不時就會攥住哥哥的胳膊。冷風裡,他也在哆嗦。我不由依偎過去。他攥住我的手說,沒有什麼,想想父輩們長征的故事吧。我突然有一種要哭的感覺。父輩的長征,跟我有何關係。我的父輩只是掙錢,剝削,壓迫人民。如今我就是把父親的雞巴割下來,依然不能改變我的出身。
我驀然覺得,父親也有點太可憐了。我不知道母親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會怎么想。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用冷眼看我,她好象總有什麼話想對我說,最後,自然是什麼也不會說。那是一個非常的年代,一切親情都變得不可靠了,一切親情中都隱藏著可怕的陷阱。母親什麼話也不對我講。但是,我覺得自己並沒有錯,我恨我的階級,恨我以往的富裕生活,我一直比周圍的孩子們生活好,這一切使我有一種深深的罪惡感。我不認為父親是勞動所得,父親根本就不是勞動者,這讓我有深深的罪惡感。我感到自己是那樣不幸,我一生下來,就開始遭到周圍的歧視,他們全都把我看成是小剝削者,把我家的兩層小洋樓看成是罪惡的象徵,雖然我家現在只吃利息。
回想那時候,在組織面前,我的一切坦白都是那樣誠懇,使得他們不得不對我頻頻點頭。只是,我卻怎么也改不掉穿漂亮衣裳的習慣。組織大概也含蓄地向我指出過這一點。也可能是我實在太小,沒有能深切領會。而老師和同學對我的諷刺,我是完全能聽明白的,可我就是不改。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要把我的花衣裳整齊地擺放在小凳子上,最後再看上一眼,才爬上床。我的這個毛病,給我帶來了無盡的折磨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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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哥哥發抖的身體肯定跟這有關。我們不可能再在街上奔走。但我們也不可能把那個可惡的東西埋進地里。那樣做更費時間,我們也沒有工具。哥哥開始吃蚊子,他讓我也吃。他把嘴張開,讓我看見舌頭上的小紅點兒。他說這東西有營養,裡面全是人血。我馬上噁心起來。哥哥冷笑著,給我講故事。我不知道那些事是不是真實發生過,喝尿,喝血,吃死人肉。我不知道在他父親的身上還發生過什麼。我越來越驚愕不安。可我終於還是相信了一切。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把手捂在臉上,為他的父親哭泣。我越哭越傷心。我當時想,我將來一定要好好伺候公公,公公這一生太悲壯了。
我猛然看見了哥哥可怕的目光,那閃耀著綠光的目光。原先他的目光是黑白分明的,現在,那裡面卻閃耀著一層綠光。哥哥說,他想把我父親的那個東西吃掉。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哥哥眼裡的綠光變得越來越濃。他說,我們乾脆就把它吃掉算了。他說罷,還揮了一下手臂。他的樣子,使我馬上想起他父親做報告時的豪邁的樣子。我的心震顫了一下。我忽然不再感到可怕,為了生存,我應該學哥哥的樣子。可那肉已經發粘,上面有一股味道。哥哥說,做熟了會好一點。我們用柴火烤肉。我望見父親的肉在火焰里漸漸變成灰黑色,那上面不時還發出一種奇怪的響聲。這會不會是父親的慘叫呢?我呆呆地望著,心裡越來越憋悶。我感到,我太殘忍了。我根本不可能把它們吃下去。我又想起父親那總是很慈祥的面孔。我簡直都要大哭起來。哥哥卻是那么快活,火光映在他的小臉上。我的眼前驟然出現一對餓狼的眼睛。我驚叫一聲。哥哥驚訝地抬起頭。就這一會兒功夫,我的神智又變得正常了。我抿著嘴,什麼也不想說,我既不顯得很生氣,也不顯得很高興,總之,我不能讓哥哥看出我的心思,我必須馬上堅定起來,我今後必須更加堅定起來,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是怎樣堅定地背叛了我的家庭。儘管這樣想,那烤肉我還是吃不下去,我試著吃了一點,它比我吃過的所有肉都香,可我就是咽不下去。哥哥吃得很猛,牙齒就象狼牙那樣咬著,還不停地說著好吃好吃。我感到,他的吃相非常難看。我暗想,這些無產者大概全是這副樣子。哥哥把自己的舌頭咬了。看到他如此痛苦,我哈哈大笑。我兩天沒有吃東西,卻有那樣的力量哈哈大笑。他這才發現,我什麼也沒吃。我很滿足,因為他終於看見了我什麼也沒吃。我覺得我已經報復了他,他這樣吃著我父親身上的肉。我雖然很餓,餓得眼花,卻不去吃。我覺得我的報復很有力量。多少年以後,每當他的那東西挺進我的體中,我就會想起他吃過我父親的那東西,我一邊驚訝於他的堅挺有力,一邊想他的堅挺有力不是無緣無故的。於是,我的熱情馬上變冷。他的不解和痛苦使我快意。我的冷淡往往會持續到他的高潮到來。直到最後一刻,我的意識才驟然清醒,我變得熱情無比。他臉上的痛苦不安跟著消去。我卻不能原諒自己。我的痛苦狀使他不安。於是我輕輕地抱住他,撫摸他的脊背,直到他沉沉地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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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把我從沉思中吹醒。我從巨石旁站起來。我再次感觸到草原的夜晚是這樣沉寂,沉寂得有如在月球上。我毫無睡意,繼續往前走。無聲的柔風吹在臉上,我感到一顆心都要被這溫柔融化掉了。矮嵩草白天被太陽曬過,此刻發出淡淡的香味。高原鼠兔們從我的腳旁竄過,偶爾,它們會轉過身,望一望我這個闖進它們領地的陌生者,大概發現我毫無惡意,便朝我問候似的叫上一聲,才走進洞裡。不遠處,一對野氂牛發出輕微的聲音。它們正在戀愛。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和諧與美妙。我驀然感到,遠山那若隱若現的輪廓在漆黑的夜空下變得透明了。我的心也變得更加透徹。喔,遠離熟悉的人們,總會使我這樣開心。我悄悄地行走,生怕打攪了正在享受夜色的生靈。無所不能的大自然,你可記得,三十多年前,一對少年也是這么逃離了城市與組織,盡情享受了一番自由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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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不能回家,他也不能回家,並且他的家人已經知道,他整天跟一個資本家的女兒,一個整天都穿著花衣裳的小妖精待在一起。他們布下天羅地網要抓住他,要砍斷他的腿。她意識到自己的末日就要到來,因此一分鐘都不想離開他,甚至撒尿都不肯離開那間破房子。每當她這樣撒尿的時候,他就會把臉扭開,眼睛望著牆壁。她想,要是長大了結了婚,他也許就不會再這樣狠狠地扭過臉去。她擔心他會聞見尿臊味。可他什麼也聞不見。她在心裡慶幸他的不敏感。在家裡,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那樣的敏感,特別是母親,好象能聞見她身上從學校帶回家來的每一種氣息,因此每天晚上都要讓她洗一次澡,哪怕寫作業寫到再晚,她也必須先洗過澡,才能上床。母親還要經常檢查,扳開她的頭髮或腳趾,看看有沒有髒東西,如果有,就要重新洗,渾身到處都要重洗一遍。現在好了,沒有人再逼她洗澡,她把尿撒在地上,他也不會在意。她注意到,他襪子下面的腳很髒,他大概半個月也不洗一次腳。她不明白,那位英雄和英雄的妻子是怎么回事。一次,她竟然這樣問他。他說:我家可不喜歡資產階級情調。她愣住了。她想,母親的情調確實有些過分。從此,她努力不再討厭他的髒腳。然而當她拾到一個塑膠盆,第一件事就是去給他洗腳。她的手把他弄得好癢,他不住地大笑。水濺出來,濺到她的臉上。她用袖子擦臉。他就趁機用東西擦腳。她抓住他的腳,求他不要這樣。她終於答應,洗好了就背他。後來,她果真背著他在屋子裡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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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商量今後的生計。他提出討飯,而她則想去革命。此時紅衛兵正在全國搞大串聯。她覺得自己也應該去外面串聯。她的想法讓他振奮。他望著她,大概在想,她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女孩子。他從她的臉上看到了一股英雄氣。當晚,他翻牆回家,拿走了父親的一百塊錢。他們上路了。火車裡擠得要命,全是穿著軍便裝的中學生,袖子上都戴著紅衛兵袖章。他很聰明,沒有採納她的意見,沒有在兩個人的袖子上戴上紅袖章,否則,這兩個小紅衛兵一定會被遣送回家。一路上,他們連飯錢也不用掏,一切都有公家管著。她想,這就是革命的好處,革命就是可以盡情去吃國家,去拿別人的。離開了熟悉的城市和熟悉的人們,她一下子變得這樣輕鬆。是的,再也沒有誰會說她是小反革命、小特務了,她跟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了,完全自由了,平等了,而且她的身邊還有最喜歡的人陪著,她是多么幸福。她給大哥哥們跳舞,給自己的哥哥餵飯,哥哥幾乎變成了被她監護的孩子——啊,還有這窗外的風景,真是看也看不夠。
兩天后,火車在一座大站上被擋住。人們說,這趟車可能不許進京。車上的紅衛兵都開始朝另一列車上轉移。可那趟車上人已經太多。聽說那車上已經有人被尿憋死了。她看見,幾副單架上抬著人。站台上,不斷有人被踩倒。她很幸運,一個大姐姐讓一個大哥哥把她托到肩頭上。開始她還能看見哥哥的身影,可是很快她就看不見他了。她騎在大哥哥的肩膀上急得直哭。出了車站,她就又往站口撲去。只是她怎么也擠不進去。一個當兵的用槍把子把她死死地擋住。最後,她撲上去,把這個當兵的大腿狠狠咬了一下。這個當兵的痛得嗷嗷叫喊。她突然不再跟這個當兵的糾纏,跑過去,爬鐵欄桿。哥哥終於看見了她的身影,跑過去拽住她的腳。她從高高的鐵欄桿上跳下來。她又哭了,還朝哥哥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哥哥此刻卻只知道歡笑。
這種擁擠是多么可怕,哥哥不想去北京了,要去上海,那也是一座大城市。她為哥哥失望,哥哥不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因為革命的中心不在上海,而在北京。但哥哥好象對上海有一種特殊的想往,上海可以生產一切物質。她終於對哥哥有了更深的了解。多少年後,她說出當時的感受,他笑著說,連我對你的迷戀和追求也都成問題呢,在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嬌小姐身上,有多少令無產者的後代著迷的地方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她再也無言以對,再也不想對他說什麼,他跟他的父親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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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兩個人很快花光那一百塊錢,那是上海當地一個青年工人三個月的工資。是過於豐富的食品和物質把哥哥的錢給掏光了。她對那些食品其實並不很感興趣。哥哥則不同,或許因為他是男孩子,消耗太大。總之,凡是帶肉的東西都是他最感興趣的。那個時候,肉是按戶口限量供應的,每人每月半斤肉,但在上海的大街上,花很少的錢就能吃個夠。哥哥感嘆,這裡的人真會做飯,真會打造一切。他就這樣把錢花光了。而且,他再也不想離開這裡了。僅僅兩個月,他就長高了四厘米,他明顯感到自己變得高大壯實了。他領著妹妹,整天走在南京路上,從一個店裡進去,再從另一個店裡出來。他什麼也不買,只是對這些商品感興趣,甚至顧客丟棄的包裝盒,他也會拾起來觀察一番。他的情緒整天都是那么高漲。在這個繁華的世界裡,哥哥好象一下失去了生活的目的。而她卻不同,她一直記著出來的目的,那就是參加革命串聯,並且改變自己的政治面貌。她覺得自己比哥哥更有理想。但是,這裡的某些東西也同樣令她著迷,她們的收入雖然很低,卻又很懂得打扮自己。同樣是紅衛服,穿在她們身上就顯出了一種苗條;同樣是褲子,穿在她們身上就顯出了好看的身段。她觀察她們那富有韻致的背影,感到自己都有些醉了。她感到她們是多么自由,她們才不怕別人說她們是有產階級,她們那白白的皮膚說明,她們多么渴望自己變成有產階級。這是多么奇異的一群人,她們簡直就象是生活於另一個世界。這是中國的異類。她羨慕、不解,內心又充滿鄙視。好幾次,她忘記了身邊的哥哥,尾隨上這些聰慧美麗的婦人,差點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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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深秋一點也不冷,兩個人就住在火車站大廳。他們玩夠了,就回到大廳睡覺。大廳就象一個共同的家,每天都有很多人來這裡睡覺,為了一塊地盤,彼此會爭論不休,不過彼此很少會打起來。哥哥時常覺得他們很可笑,就做出一個手勢。那是打架的意思。但這些人就是不會打起來。哥哥顯得很著急。她卻從這些人身上看到了一點紳士風度。不過這些人又是很排外的,他們把外地人都叫鄉巴佬。其實他們自己非常窮,他們有時會用發紅的眼睛看她和她的哥哥吃雞腿。一天,兩個男孩子看上了她的位置,要把她趕走。哥哥做出打架的樣子,還連續玩了兩個飛腳動作。那兩個男孩子簡直看呆了,再也不敢搶位子。那一晚上,她為哥哥自豪得連覺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