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
作 者: 陳丹青
出 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幾位相熟的讀者批評說,近年我所出的三五本“書”,還算《紐約瑣記》尚可讀。這本書是我紐約生涯的結賬,初事寫作的開端……我的生活因這本書從此轉向,出現新地帶。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在博物館湊近名畫合影留念的青年,回國數年,也和那位《紐約瑣記》的作者日漸疏遠:寫作使我從只顧畫畫的痴態中醒來,醒在自己不同的書中,暗暗驚訝域外和家國怎樣深刻地改變並重塑一個人。
作者簡介
陳丹青,1953年生於上海,1970年至1978年輾轉贛南與蘇北農村插隊落戶,其間自習繪畫。1978年以同等學力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研究生班,1980年畢業留校,1982年赴紐約定居,自由職業畫家。2000年回國,現定居北京。早年作《西藏組畫》,近十年作並置系列及書籍靜物系列。業餘寫作,出版文集有:《紐約瑣記》《陳丹青音樂筆記》《多餘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續編》。
內容欣賞
第一部分
1992年夏末,我同定居西岸的幾位中國畫家在“加州藝術學院”辦展覽。據說在西岸所有大學中,這是唯一允許在校內游泳池裸體游泳的學院。由於我來自東岸,校方安排我住在學院客寓。一位職員引我入住時,特意介紹這裡曾經招待過哪些學者名流,我沒心思聽:大約二三十米外,就給我一眼瞥見那座池水碧綠的游泳池。
第1節:藝術教育(1)
藝術教育
1992年夏末,我同定居西岸的幾位中國畫家在“加州藝術學院”辦展覽。據說在西岸所有大學中,這是唯一允許在校內游泳池裸體游泳的學院。
由於我來自東岸,校方安排我住在學院客寓。一位職員引我入住時,特意介紹這裡曾經招待過哪些學者名流,我沒心思聽:大約二三十米外,就給我一眼瞥見那座池水碧綠的游泳池。
職員走了,我趕緊朝池子方向仔細張望:果然,女同學、男同學,不著寸縷、赤誠相見。
但引這兩句中國成語,並不貼切。前一句從言情小說里讀來,字面即淫,此刻我看見的只是“身體”,非常簡單,就好像不帶形容詞的主語、單詞;後一句並不指身體,是當年我們這伙男知青在農村河溝赤條條洗澡時,用來彼此調笑的成語,算是形容“光著身子見面”。但那群裸體的美國男女“知青”並沒在互相看,各人只顧自己專心地划水、曬太陽、斜在池畔看書。
是我在偷窺——這個詞也不貼切。游泳池設在教學大樓和我客寓之間一片露天空場當中,周圍是草地、棕櫚樹和甬道,走過池邊的師生個個若無其事,還有人被池中同學大聲叫住,停下來聊天。
“裸體”(nude)、“袒露”(naked)這兩個英文詞都不涉“性感”,論性感,那是魯迅關於“從白胳膊到全裸體”的中國人的“想像力”。此刻我瞧著這些“全裸體”,想像力全部停息,只顧眼巴巴地看:在水
三十多年前,我有幸被上海游泳隊區兒童班培訓四年。將要升入市少年班時,我被除名了。事後教練偷偷告訴我,那是因為我家有“海外關係”,將來出國比賽,外面有人,也就有可能叛逃的。
加州的陽光。陽光也“裸體”。可我實在不好意思脫掉褲衩。趕緊下水埋頭游泳,游完,趕緊濕淋淋回客房。看來給亞當胯下畫片葉子是對的,去掉葉子,他就不害臊了。
“加州藝術學院”的名聲,不是裸泳,是只教“理念”,不教畫畫(80年代大紅大紫的後現代畫家薩利、費希爾卻在這兒畢業)。自然,學院展覽館也展畫,校方照例派兩位同學幫我們將畫上牆。男的是白人,女的是華僑子弟,曬得黝黑,活像我插隊時的知青女標兵。“學校教些什麼?”我問,指望能聽到一番高明的說法。不料她一句話就打發了:
第2節:藝術教育(2)
“就教我們怎樣思想!”
隔天我在游泳池遇到那位男同學:他先叫我名字,我才認出來,因為他裸體。羅丹的那位“思想者”倒也一絲不掛。
在曼哈頓五十七街第七大道,有一所老牌名校叫做“紐約藝術學生聯盟”。美國現代藝術的祖母級人物喬治婭·奧基弗曾在此畢業,日後成了美國女畫家的偶像。聞一多先生早年也在“聯盟”留過學,聞先生的二公子,我的老師聞立鵬先生曾囑我在校內外拍些照片作紀念,我就拍了,寄去北京。
“聯盟”自50年代後漸漸沒落。她成了一所向各種年齡、身份藝術愛好者開放,但不頒學位的古董型美術學院。維多利亞風格的老舊白樓和至今地處五十七街昂貴地段,可以證明她往昔的光榮。
校內擠滿藝術學生和業餘愛好者。80年代,中國人來了,僅僅為了學生簽證而來。我也是其中之一。
先是心不在焉混在各國學生中畫人體素描。一邊畫,一邊為下個月的房租犯愁。模特兒卻是個個認真敬業,不必老師擺弄,自己做各種姿勢。但我以為不好看,不入畫:健美把式?體操動作?還是舞蹈造型?看來希臘傳統遠在地中海,美國還是美國。一位膚色雪白的健碩男模特還有絕活:他一弓身倒立起來,面紅耳赤,神情堅毅,維持將近一分鐘。
他的女友在別的班當模特兒。有一天他抱著新生嬰兒來到教室,全班鼓掌歡迎。
我是個壞學生。進了教室我就沮喪、瞌睡。後來索性每天到門口簽個到,就溜上三樓咖啡座抽菸。
在咖啡座,天天可以看見一位滿頭金髮、濃妝艷抹的老太太。她的樣子仿佛尚未卸裝的百老匯歌舞演員,過時太久的時裝模特,或被遺棄而曾經有身份的女子:舊式女帽斜插著一支紫色羽毛,襯領敞開,露出垂老的乳溝。超短裙碧綠,更其碧綠的連腰網眼長絲襪,當然,還有顫巍巍的,但完全不適合她的年齡的高跟鞋。如同許多上東城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她的神色,以至整個身姿流露出經年累月的淒涼和高傲。她從不看人,也不同人說話,永遠孤零零地占據著門邊一張椅子,威嚴而茫然,凝視著桌面上的咖啡杯,或者彎下身照料腳邊的幾隻塑膠袋。
第3節:藝術教育(3)
她不像是做過母親或妻子的婦女。這在紐約並不稀奇。顯然她也不是這兒的學生,咖啡座侍者說,上幾代的雇員和學生就看見她天天出現。不消說,她是瘋子。此地的人從不打攪瘋子,學校也任由她進出流連。可紐約有得是乞丐或半瘋的人——學校對過就有一位既瘋且醉的壯漢,每天高聲歌唱普契尼詠嘆調,手裡舉著討錢幣的鐵罐——這位老太太何以偏要到“藝術學生聯盟”來?
但願後來我聽到的故事是真的:終於有人告訴我,馬蒂斯50年代造訪紐約(這事是真的),據傳曾選中這位女士當模特兒,也就是說,大師本人畫過她。
難怪她驕傲。難怪她喜歡紫色和生蔥般的綠色。在畢卡索第五位未婚情人吉洛的書中,我才知道(而不是從畫中注意到)馬蒂斯最鍾情的組合就是這兩種顏色。原來她是忠貞不渝的藝術烈女,這位紫綠色的繆斯!
常在美術館遇到各色膚發的兒童,席地坐開,好像一群攔路小狗,你得繞開。老師正在講解。美國兒童喜歡爭先恐後舉手發言:“彼得、安琪拉、羅森奎爾!”所有孩子對老師直呼其名。
母親推著童車逛美術館。如果是雙胞胎,就有雙座童車,並排坐好,一人含著一個塑膠奶嘴。有部好萊塢片子給香港翻譯成《窈窕奶爸》,真的,我好幾次看到青年男子袋鼠似的當胸用布袋兜著個熟睡的小毛頭,面對名畫,做沉思狀。
“藝術胎教”?暗幽幽的美術館於是好像巨大的子宮。
紐約有兩所藝術高中。一所是“拉瓜第亞藝術高中”,設表演、美術、音樂、工藝各專業,地點在上西城林肯表演藝術中心左側。一進大門,前廳半壁好萊塢明星照片。湊近細看,原來註明是該校歷屆畢業生。僅舉一例:艾爾·帕契諾,電影《教父》中飾演老三,在上集片尾當上教父的那位相貌冷酷、目光如炬的大演員。帕契諾如今五十多歲了,不知在這裡念高中時,臉上是不是那股狠勁兒。
另一所是“藝術與設計高中”,在上東城二大道。我的女兒就讀這所高中,入學第二年就開電影課。她回家問:“看過俄國片《戰艦波將金號》嗎?那是蒙太奇的經典。”我說:“沒有,不過你可看過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她說,沒有。
昨天她在飯桌上宣布:老師告訴他們,薩爾瓦多·達利,70年代曾到這所高中講演,地點就在上
一所高中能請到達利。達利也願意去一所高中。那時老先生快八十歲了吧,老師說,達利走進禮堂時,手裡牽著一頭活的金錢豹。
1997年6月
第4節:繪畫的觀眾(1)
繪畫的觀眾
1996年5月,塞尚大展在費城美術館開幕。
去費城方便,訂票麻煩。除了預訂日期,還得聽從館方安排進場鐘點,觀眾不能太擠,而外地的觀眾則要算計來回時間。
占線。老是占線。費城美術館這樣的大戶,居然只有一條訂票專線。紐約的大館每有專展,至少兩條以上,雇員也多。都是經費問題。難怪美國人說費城沒落了。可是要看塞尚精品,全美就數費城最集中,尤其是城郊的邦尼收藏館,連歐洲人也得專程來拜,譬如這回大展,年初在巴黎開辦後,徑來費城,倒好像費城是塞尚的娘家。
6月底,還是占線。7月初全家回中國,機票早訂妥的。在紐約,光是華人經營的旅行社就有上百家——旅遊生意到底比文化生意做得好,也好做呀。
回到中國,我就忘了塞尚,忘了美國。曬在京滬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感覺是根本沒有離開過。
8月下旬。回紐約翌日,劉索拉來電話。他們夫婦倆隔天要去費城看塞尚展,邀我同行,行程安排是下午先往普林斯頓大學斯丹利先生家做客(票就是他弄的),傍晚同車去費城——票子規定六點進場。
得來全不費工夫。第二天我們上了去普林斯頓的火車。
索拉的丈夫阿巴斯任教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常來紐約,同研究卡夫卡的斯丹利是老朋友。一小時車程,我們小半在談這位教授的婚姻。下午將見到的第五位太太是德國人,據說斯丹利相中她是為一房19世紀古董家具的陪嫁,她呢,大概就為夫家的這份教職吧。事成,斯丹利給阿巴斯去電話:“家具快運到啦,可是老天,人也一起跟來!”
第5節:繪畫的觀眾(2)
兩點。斯丹利到站迎接。他五十開外,長得活像指揮家伯恩斯坦。他開口就是笑話和雙關語,善戲謔的中國人自己並不笑的,斯丹利正相反,倒也照樣逗笑:他先是一縮脖子,鏇即就笑得沒聲音了,快要暈過去的樣子。他也像伯恩斯坦喜歡大幅度聳肩,聳著,說完很長一段話,這才把肩膀放下來。
秋初天氣,樹葉還綠。他家在小樹林子裡,古董家具正隱在樹蔭投入室內的綠森森的幽暗中。家具也多綠色。歐洲人善用各種灰綠,同銀色、暗紅、乳白配在一起,顯得飽和而克制。女主人意態嫻靜,面容像只鸚鵡,眸子灰綠色。她也是個笑話家,只在丈夫無聲的噎住似的大笑之間插進幾個單詞(女中音,德國腔英語),就能引得轟桌大笑(索拉本來就愛放聲大笑,高音),她自己則神色安然,隔著桌子問我畫些什麼,去過歐洲沒有,說她也有個女兒,在維也納上大學,她自己弄攝影,名字叫瑞吉娜。
四點鐘我們移到後院坐。斯丹利指著林子另一端人家,長篇大論訴說同那家人的糾紛。中國此時是凌晨,“時差”開始發作。我於是請瑞吉娜給我看她的攝影作品。我不喜歡美國的樹林,那只是植物,不是農村。塞尚在這兒會有畫興嗎。不過他似乎不在乎景致,他畫的景,別的畫家未必肯坐下來畫的。
從普林斯頓去費城,一路夕陽。才不過幾天前我還去了北京燕郊,大片玉米地,雨後牛蛙轟鳴。有人問塞尚最喜歡什麼氣味,他說,田野的氣味。美國田野沒有氣味。在美東地區根本見不到真正的田野。
坐落在高坡上的費城美術館巋然在望。塞尚從未來過美國。德加來過。在館外有噴泉和紀念碑的廣場上,特意為塞尚專展劃出大片停車場。時差的倦意加劇,叫咖啡來不及了。六點進場,我強打精神。此地習慣,如果結伴逛美術館,除非眾人存心在進館後繼續痛聊,通常各人自便。斯丹利建議八點半在前廳右翼那尊羅丹《三男子》銅像下會合,然後一起晚飯。
第6節:繪畫的觀眾(3)
好習慣。我喜歡獨自看畫。五分鐘後,我們就在展廳人叢中分開,隱沒了。
散在歐洲各國,包括從前蘇聯的塞尚藏品,差不多都借來了。見到殊少付印的作品(熟識的畫家忽兒陌生了),見到名震畫史的經典(總算驗明正身),是看回顧展最快意的事情。觀眾擁擠,個個緩慢移步像在夢遊。音樂會場的大靜之中,難免有人咳嗽,重要的畫展即便隨時聽得喃喃低語,卻是一片寂靜。在第七展室,塞尚五十歲前後那四幅蒼老豐腴的靜物分別懸掛在四面展牆上。人眼可以同時瞥見好幾幅畫,但腳步遲疑——先看哪幅?仿佛一場耳提面命的教訓即將開始,又像是終於面晤單戀已久的人,這時,不是你在選擇,而是它在奪取你的目光和神志。紐約有位抽象派老將回憶初次拜見畢卡索的《格爾尼卡》,只看一眼,他就反身跑出展室,忐忑良久,這才回進去細讀。
塞尚這幾幀靜物的尺幅不大(其實所有的畫都是“靜物”)。怎么辦,時差逼得我頭暈,不得不坐下來閉目休息片刻。《水滸》里寫的迷魂藥效,恐怕就是時差的感覺,腦筋混沌,雙眼乾澀,意識沉下去,沉下去。或許就是經典造成這輕微而明確的暈眩?再說展覽限時入場,成百上千人遠道而來,分批進場風雅兩三個鐘頭,觀看於是變為一項任務,一項過於鄭重其事的儀式。薩特說,擠在音樂廳聽音樂是荒謬的,音樂該獨自傾聽。繪畫呢,同繪畫的相處之道,最好是朝夕與共,經年累月,不必用心看,不必多看(經過,抬頭,畫在看你)。
今晚眼前的這些畫曾天天同塞尚耽在一起。我看過在普羅旺斯老頭子畫室里拍攝的紀錄片,只剩遺物了。“他每天工作,非常非常孤單。”解說員是好萊塢老牌明星道格拉斯。美國《室內陳設》雜誌常刊印億萬富翁家藏名畫的專輯。那才叫“金屋藏嬌”,在客廳、書房和同樣豪華的過道或浴室里,牆上掛著馬蒂斯、畢卡索,還有塞尚。不過對這類高尚其事的文化活動,我們理當心存感激。我們是公眾(畫布有知,終日面對公眾,它可疲倦?),此刻趁著名典近在咫尺,好好看吧——“欣賞”是個什麼也沒說出的詞。“解讀”是個好詞(好詞立刻就被用濫)。“凝視”比較準確:靜靜地,狠狠地看,目不轉睛。你在想嗎(畫只是“通過”眼睛)?其實是在發獃。看來大匠師的回顧展就是迷魂藥。暈眩,是竭力試圖清醒的意思。可是在偉大的藝術面前,清醒無濟於事。
第7節:繪畫的觀眾(4)
回顧展也有功德無量的一面。作者復生,真該自己來好好看看。他想必從未如此巡視自己一輩子的作品:他也會暗暗驚訝這么多作品全是他獨個兒畫出來的,好像有上百個塞尚,每幅畫都有一個他在,一筆筆停著,凝視著我們這些陌生人。我們誰也不認得塞尚先生,就像他無緣見到他的觀眾。第八、第九館的畫就是他的晚境了。好幾位大匠師的晚期作品看去像是瘋了(當然也可以用“崇高”、“升華”這類字眼)。“瘋”,是不是指出離常態?中國畫的最高境界據說是“爐火純青”。阿多諾說:晚年的作品乃是一場災難。
出館。照例是專展禮品部,燈光大亮、人聲嘈雜。除了他的畫冊(平裝、精裝),照例是將他的畫面所製成的商品:大幅海報、中型畫片、小畫片、明信片;帶鏡框的、不帶鏡框的;幻燈片、錄像帶、拼貼玩具、魔方;畫家故鄉風景攝像集(重拍被畫過的實景多掃興,實景照片就像被畫吐棄的渣)。當然,還有紀念章、領帶、胸針、耳環、項鍊、首飾、絲巾、浴巾、瓷盤、陶器,等等等等,全印著他的畫(面目全非,可不是他的畫又會是誰),或他的簽名手跡(字跡蜷曲著,伸縮在絲巾浴巾的皺隙之間)。
奇怪。時差的苦倦忽然消散。精神抖擻。
羅丹《三男子》足下空無一人。我不戴手錶,想必早過了約定時間。警衛正在收拾入口處甬道兩側的絲絨粗繩。費城我熟悉。很快找到火車站,剛開走一班,下一趟將近零點。我走到站外抽菸。夜涼沁人心脾。要是在有蛙鳴有氣味的田野該多好。
第二天打電話向索拉報告。她說,他們出館後在一家土耳其館子晚飯,說了好多笑話,並去斯丹利家過夜。在二樓書房,還為我安排了床鋪。她問我畫展觀感如何。真的,除了時差的睏倦,以及在那幾幅靜物畫前努力睜開眼睛的記憶,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喂!塞尚,塞尚先生!你好嗎。我來看過你了。我們誠心誠意來看過你了。
1997年6月
第二部分
帶天窗的畫室早已不時興了,同架上繪畫一樣,成了古董。紐約藝術家的夢是租用老式工廠倉房整層打通的大畫室(英文叫做“Loft”),面積兩百平方米上下,大得可以騎腳踏車轉。如果在蘇荷一帶,月租三五千。再花個幾萬裝修,隔成畫室、書房、臥室,然後買來中東地毯、南美盆栽、非洲的木雕、歐洲的古玩——“Loft”其實不僅是畫室,它代表後現代的生活方式,紐約上流文藝人的地位,加上每月一疊高額賬單。
第三部分
奧斯卡頒獎大典最近幾年添了一項內容:將年內去世的電影名流(演員、劇作者、製片、導演)生前作品片段,輯錄集錦現場播映,名曰“懷念”。在連綿起伏的配樂中,亡者名姓連串而過,這時,盛會的喜慶氣氛倒也不是樂極生悲,卻陡然傷感起來。人死了,角色仍在銀幕上哭笑,且大抵是早期黑白電影裡的俏姑娘或俊小伙,鮮蹦活跳。其實當代的觀眾早已忘了吧,忽然重逢,啊,是他(她)們呀!
第四部分
畢卡索不願回電紐約現代美術館支持“藝術自由”,將電報扔進廢紙簍。事在1946年。但他與吉洛關於這件事的談話還沒完。以下摘自《和畢卡索在一起的日子》第213頁—214頁:我提醒他,馬萊伯曾指出,對國家來說,一個詩人的作用還抵不上一個成天玩九拄戲的人。
第五部分子喜歡打量穿制服的人。我也喜歡。在這兒,警察的黑制服和一身披掛當然最醒目:帽徽、肩章、警銜、槍、子彈帶、手銬、警棍、步話機,外加一本記事皮夾。有一回我在捷運站點煙,才吸半口,兩位警察笑嘻嘻走攏來,老朋友似的打過招呼,接著飛快填妥罰款單,撕下來,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