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書名:《病相報告·從兩個蛋開始》作者:賈平凹,楊爭光著
出版社:中國文聯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09-5-1
版次:1
頁數:381
印刷時間:2009-5-1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印次:1
ISBN:9787505963207
包裝:平裝
定價:¥34.00
目錄
病相報告從兩個蛋開始
部分章節
病相報告我一直認為我在這個城市最重要的經歷是胡方從運灰車上溜了下來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很黑,風塵混亂,我趕過去差不多是子時吧,他已經穿上衣服,但一隻袖子並沒有伸進胳膊,第三枚扣子扣在了第五個扣門裡,西服就在胸前壅了一疙瘩。褲子也沒有完全穿好,半個屁股還露著。江嵐,她一定是嚇壞了,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一條腳被胡方的身子壓著,一條腿斜著蜷在身後,懷裡抱著胡方的頭,而眼鏡就掛在床沿的被角上。那隻喚做狐的狗齜牙咧嘴地叫,和屋外的沙塵暴的肆虐聲攪在一起,異常的淒涼恐怖。很顯然,胡方是從床上跌下來的,他突然地頭疼欲裂,在床上打滾,要江嵐用帶子勒他的腦袋,江嵐慌亂著找帶子,沒有帶子,曾經用她的絲襪來勒,但絲襪太短,無法勒緊,她拿手使勁地掐他的太陽穴,像箍一隻要破的罐子,便看見了衣架上的風衣系帶,因為太急,抽系帶時將衣架也撞倒了,而胡方在那時從床上赤身跌了下來,同時口裡噴出了一股污穢。一部分的污穢是噴在了江嵐的身上的,這從她的頭上額上可以看出,一撮亂髮糊成氈片。就在那一瞬間,她知道要出大事了,才給我撥的電話,然後就穿好衣服也給胡方穿了衣服。那是一位很高貴的女人,她不願意我作為晚輩的來了感到尷尬。但她沒來得及收拾沐浴過的盆水和還燃著的藏香,兩個高腳玻璃杯中的殘葡萄酒還閃爍著嫣然如血的顏色。她要把胡方扶上床去已無能為力,企圖能抱到床邊的沙發上讓他躺好,胡方的塊頭卻太大了,她抱著他的上身往沙發上去時自己也摔倒了。我在門口,驚駭得茫然無措,我聽到她在說:胡方,你要挺住,你一定得挺住!胡方已說不出話,嘴巴明顯地向左邊抽,白沫就湧出來,像肥皂泡一樣堆在了口角。
沙塵暴的吼聲還在繼續,風從開著的門裡進來,忽地將一張紙貼在了牆上,狗跳起來要抓紙,沒有抓著,落下來撞翻了沐浴的瓷盆,水在地上亂鑽。
“狐,狐……”江嵐扔過去一個東西,訓斥了一聲,便絕望地看著我。
我把可憐的老人背出了樓道。我沒有想到他是那樣的沉重,簡直是一袋沙子,而且往下墜。我只有彎下腰,一次一次使勁地將他往背上擁送,就在再次擁送的時候,發現了樓道外的一輛空車。這是白天裡修建樓前下水道運灰的那種推車,小小的箱內用鐵皮釘著,沒有後擋板。我把胡方放了上去,高大身軀似乎難以裝盛,只好委屈他了,讓他螞蝦一樣蜷著,我說,阿姨你跟著我吧,推了車就走。江嵐哎了一聲卻歪在了地上。我回過頭去,她已經爬起來,又在低聲呵斥著狗:“狐,狐,你不要來,你給我回去!”狗是跟隨著我們一塊出來的,它叼著的是胡方的一隻鞋,竟攆上了車就跳了上去。
小巷裡的燈光昏暗,路面不平,小推車就撞磕著跳舞,並且發出嘎嘎的響聲。速度太慢,我又掉過了車頭,拉著往前跑就容易多了,一時便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兩邊的巷牆上忽大忽小,恍惚如鬼。跑過了一間小雜店,店還沒有打烊,伏在櫃檯上打盹的老闆娘猛地醒來;說了一句“哎喲!”運灰車已經閃過巷口的漫坡。坡道邊的電桿上,有人在偷貼治療性病的廣告,聽見響動,立即消散。懶得理這些游醫!我大聲地唾出一口痰,抓緊了車把猛一拐彎往前跑,跑得飛快,像狼攆一般。差不多跑到十字路口,聽見了江嵐在後邊嘶著聲地叫我,扭轉身來,天哪,車子上竟沒有了胡方,胡方是躺在一百米外的地方。胡方是從運灰車上溜滑下去的,溜滑下去我卻全然不知!再折回去,重新抱了他到車上,人已昏迷,雖然讓江嵐也坐上車摟著了他,他那顆脖子撐不住的腦袋像西瓜一樣倒過來倒過去,並且大小便失禁,稀糞從褲管里流出來。
可以說,我是沒有拖延時間的,一到醫院也及時作了頭顱CT掃描。我們絕沒有想到的是他腦顱出了問題:疊體池和右側室受壓變形,中線結構左移30.9cm,右顳葉區呈大片狀高密影,出血量約170ml。醫生開始訓我,如訓孫子,說病人本不該出這么多血,應該平躺著送來,這樣窩蜷在小推車上,只能是加速他死亡。我驚愕了,沒敢說出胡方還曾經從運灰車上溜下來過的事。我為我的無知而臉色通紅,像被無數的巴掌扇著。胡方很快送到了手術室,我和江嵐就站在手術室大樓道的過道,渾身像虛脫一樣沒了力氣,後來就癱坐在地上。過道很黑,盡頭的一面玻璃窗子泛著白光,樓外的風透過磚嗚嗚地像吹哨子,在三層或者四層的某一個房間裡,有窗子的玻璃突然在風裡吹落,發出一陣尖銳的碎響。護士從手術室出出進進,每有出入,我就盯著他們,張嘴要詢問,但他們根本不理會,甚至連瞅一下我的意思都沒有。胡方情況一定是十分危急,萬一……我不敢再想下去,腦子嗡嗡作響。訾林,你該挨訓,你怎么就考慮不到這就是腦出血,讓胡方平躺了而去接醫生來呢,什麼都不懂,你這個白痴!胡方的昏迷完全是你讓他滑溜下車造成的,王八蛋,你是謀殺者,劊子手!我拿腦袋使勁地撞擊牆壁,咚,咚,咚咚。江嵐撲過來抱住我,我聽見她在說:訾林,你不要這樣,這都怪我害了他。她說過了,發白的嘴唇哆嗦著,又說了一遍:都怪我害了他。
“不,不……這怎么能怪了你呢?”
“是怪我,我不該來的。你知道他有過高血壓史嗎?”
我搖搖頭。
“他睡前是吃過藥片的……”
“他真吃過藥片?!”
“我問過是什麼藥,他沒有說,塞進嘴就咽下去了。”
“發病是幾點?”
“十一點二十五分。”
“十一點二十五分?!”
“十一點二十五分是容易犯病的時間嗎?”
我那時語言零亂不堪。我說,不,不,這怎么可能呢,十一點二十五分與犯病有什麼關係?沒關係的。我突然地嚎陶大哭,響動以至於使那隻狗驚倒在過道的水泥地上,它就是那一刻里四蹄支不起了身子,三天裡腦袋撲塌著,不吃不喝也不再叫,直到死去。
2.景川
越過了秦嶺,汽車就一直沿著丹江往東南鑽。山深如海這話一點也沒有錯的,你隨時都會失去方向感,不知身在了何處。滿車的人,誰也不敢瞌睡,先是擔心著山崖上的危石在風裡要掉下來,擋住了去路或咚地砸落在車頂。再是隔窗看見了萬丈峽谷下的江流,而車在拐彎處路突然地看不見了,便殺豬般地尖叫,似乎車向那黑黝的崖壁直接撞去,又要反彈過來,撞在了峽谷的樹上,就翻著筋斗下去了。司機破口大罵:叫你娘的×,不想活了嗎?!大家又寂然無聲,明白了司機是爺,是上帝,所有人的命系兒他一手捏著,他得全神貫注,不能有任何聲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車終於在西峽縣停了下來,滿車的人哇的一聲嘔吐,我的那個鄰座的婦女就吐了堆污穢又吐黃水,最後竟吐出一條蛔蟲來。
我原本要到荊子關的,但我卻決定在西峽縣城也下車了。這裡是聞名的出恐龍蛋的地方,許多年前農民都在山上挖,挖出一顆了可以賣到一萬元。上億年前恐龍主宰了這裡的一切,現在卻滅絕了,只留下拳頭般大的蛋而且變成了冷冰凍的石頭。我順著街道往前走,一個人就尾隨上來悄聲地問:收恐龍蛋嗎?我說不收,我不是收恐龍蛋的。他說,別人賣的都是用水泥做出來的假貨,我這可是真的,你要信的。我說信的。他說,如果放在一定溫度的暖箱裡可以孵化出小恐龍哩。我說是嗎,如果真能孵化出來,那是只跳蚤吧。
“你罵誰?”他突然面目猙獰了。
“我罵我,行吧,我不能罵我嗎?!”
我確實在罵我。尤其身到了西峽縣。你想想,解放初期我的父親便已經是西峽縣的兵役局長了,如果他能活到現在,最低也是省級領導幹部的,但他卻死在了四十年前,只留下了我,留下我一事無成!
父親任兵役局長的第二年,他是回了一次涇陽縣。關中平原上的太陽沒遮掩,晌午雞叫飯時,娘正在小屋山牆根給我捉頭虱子。舅舅跑來說:他回來啦!娘的臉色立即變了,抱著我就進屋去,哐啷還關上了門,我並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人,回到屋裡了,還隔著窗格往外看,一隊人馬就踢哩夸啦從門外的路道上走過。娘在屋裡紡線,屋裡的光線很暗,但娘把紡車搖得一圈緊似一圈,舅舅坐在炕沿上吃旱菸。我看見了一夥人停在了我家門前.打頭的一個人騎著白馬,旁邊有副轎,騎白馬的人勒住馬頭,喊:景川!景川!我哎了一聲去開門,娘卻一下子抱住我,而且堵住了門。舅舅說讓他見見兒子吧。是舅舅把我領了出去,白馬上的人在說:景川,長這么高了還梳個蒜苗辮兒?!
“你是誰?”
“我是你爹呀!”
我從來沒有爹的。別人有爹的時候,我沒有爹。娘說我是從河裡撈上來的,河裡漲大水,她一筢籬就撈上來了。那人從馬背上跳下來,穿著軍裝,齊膝高的馬靴咯咯咯吱走過來。我說:我是你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