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

《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是宋代詩人黃庭堅所作詩詞之一。

作者

黃庭堅

詩詞正文

黃州逐客未賜環,江南江北飽看山。
玉堂臥對郭熙畫,發興已在青林間。
郭熙官畫但荒遠,短紙曲折開秋晚。
江村煙外雨腳明,歸雁行邊余疊巘
坐思黃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隨陽。
熙今頭白有眼力,尚能弄筆映窗光。
畫取江南好風日,慰此將老鏡中發。
但熙肯畫寬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作品賞析

郭熙,字淳夫,溫縣(今屬河南)人,宋神宗時為御畫院藝學。他師法李成,由五代“荊關畫派”(荊指荊浩,關指關仝)一路拓展,創為“景外意,意外妙”(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之說,尤工山水寒林,蜚聲當時。1087年(元祐二年),蘇軾(字子瞻)任翰林學士時,見郭熙《秋山》圖,因作七古《郭熙畫平遠山水》,當時黃庭堅任著作郎兼集賢院校理,遂依蘇軾原韻次序和作一詩,所以題目叫《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

早在1079年(元豐二年),蘇軾因反對王安石新政,被貶黃州(治所在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次年黃庭堅亦由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教授調知吉州太和縣(今江西泰和),1083年(元豐六年)更調監德州德平鎮(今山東德平)。1085年(元豐八年),宋哲宗即位,新黨失勢,黃庭堅與蘇軾先後被召回京城任職,二人作題郭畫詩時,正在久遷召返後不久,宦海沉浮,記憶猶新。所以黃庭堅此詩雖然說的是題畫,卻頗多詠懷言志之意,以題畫為線索,融畫意、友情、感慨於一體,於意象超遠中見奇崛之氣。全詩十六句,四句一轉韻。

“黃州”四句為平聲刪韻。按次韻詩慣例,隱括蘇軾原作大意,敘述其在玉堂,即翰林院看郭熙畫,因而萌生青林之思、隱逸之想(庾信《任洛州酬薛文學見贈別》中有“青林隱士松”的句子)。蘇軾原作是從玉堂觀畫起筆,漸次寫到郭熙《秋山》圖,從而勾出貶謫江南時的回憶,更抒發為“不覺青山映黃髮”之嘆,而有了求郭熙畫龍門伊川圖,以寄隱逸之思的遐想。黃庭堅次韻,語句多與蘇軾原詩相應,卻變化其次序。他從蘇軾貶謫黃州起筆,轉入玉堂觀畫,同時引發隱逸之想。

黃庭堅這一變化首先突出了郭熙畫作的傳神處。郭熙所謂“象外意”、“景外妙”,就是要使人“見青山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岩扃泉石而思游”。總之,要使人觀此畫而“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林泉高致·山水訓》)。蘇軾原詩已有此意,黃庭堅更用倒插句法來突出它。首四句是說,蘇軾雖貶謫黃州,沒有召還(“環”與“還”諧音),卻因此得以飽覽大江南北的山水;如今召回京師,雖尊榮倍加,卻因此與大自然隔絕。然而今日一見《秋山》圖,頓然逸興煥發,仿佛已置身青林之間。由“臥對”而“發興”,用一“已”字,寫出了蘇軾身在玉堂,心游青林,頓然間神馳魄動的精神狀態,點出郭熙畫作使人“真即其處”的特點,真是“筆所未到氣先吞”(蘇軾《題王維吳道子畫》)。

這一變化更使此詩起筆即有龍騰虎躍之勢。黃州與京師地隔千里,蘇軾從遭貶到被召回,已有七年。這四句卻以極簡省的筆墨將偌大的時空距離緊緊相連。前二句由“黃州逐客”起,起得陡健;三句轉入玉堂觀畫,轉得突兀;四句既照應二句“飽看山”,將前三句緊相鉤連,又落腳於“青林間”,點出一篇主旨,為後文開出無窮天地。黃庭堅的詩力大氣健,工於發端,這正是一個範例。

“郭熙官畫”四句轉用上聲阮韻,承上“郭熙畫”正寫畫面,照應原作“離離短幅”二句。第五句的意思是:郭熙《秋山》圖雖為“官畫”,即御院畫,卻不像當時畫院派那樣偏重形似,而是崇尚荒曠杳遠的意境。第六句含三重意,說此畫雖為短幅,但是筆致曲折,能於尺寸之間開拓出一派秋晚曠遠景色。“短”、“曲折”、“開”一語一轉,句法拗折夭矯。五、六兩句是虛寫,七、八兩句則實寫,以補足上面的意思。從蘇軾原作可知此畫是一幅平遠秋山圖。《林泉高致·山水訓》說山有三遠:高遠、深遠、平遠。所謂平遠,是從近山望遠山,其色“有明有晦”,其意“沖融而縹縹渺渺”,“江村煙外雨腳明,歸雁行邊余疊巘”,正寫出了這種特點。從“外”字、“余”字可以看出這是遠景,正合從近山望遠山之意。近景處將霽未霽,所以雨點明晰可辨,而景深處漸遠漸淡,疊嶂江村正在煙嵐之外若沉若浮。山巒的另一端上方,又有一行秋雁高飛南向。雨煙與疊巘的隱顯變化,雁行與層巒的遠近映襯,構成了“有明有晦”的色調、“沖融而縹縹渺渺”的意境。雖然畫面上並未致力於秋山形狀的刻畫,然而其荒遠之致卻從字裡行間很好地表現了出來。遭際相同、氣味相投的兩位大詩人,在郭熙那種荒曠杳遠的畫意中又一次發生了共鳴。

“坐思”四句轉平聲陽韻,“畫取”四句復轉入聲質韻,此二節韻意不雙轉。前四句承上秋雁之行而生南歸之思,意脈遙遙呼應首節“青林”之想。黃庭堅是江西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江西盛產桔柚,《尚書·禹貢》就有記載,歷代更多有題詠,唐代韋應物《答鄭騎曹青桔絕句》曾說:“書後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黃庭堅“坐思黃柑”句即由此化出。秋霜降,桔柏黃,詩人卻不能歸去,於是感嘆“恨身不如雁隨陽”。這句是化用杜甫《登慈恩寺塔》“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句意。表面上與上文意不相續,實則“雁隨陽”句點明“黃柑”之思的含意,復將詩脈接回到畫上來,以頓挫迴旋之筆轉入下文:既然歸隱的願望不能實現,那么慰藉情感聊勝於無,趁郭熙頭雖白而目力尚能映窗作畫時,請他“畫取江南好風日”,以稍慰衰鬢遊子的歸心吧。這裡“熙今”七句用的韻與“黃柑”二句相協調(霜、陽、光),意思則直接與下面“畫取”幾句相接,是三、四節的關鍵,不但補寫了《秋山》圖的主人形象,而且極自然地由三節過渡到四節。最後二句仍就求畫而言。化用杜甫句意收束全詩。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說的是盛唐名畫家王宰的佳作都成於舒閒不迫之間。黃庭堅卻變化其意,筆鋒一轉,說道:只是郭熙雖然肯作畫,但他像王宰一樣,要十日五日方能畫得一幅,這對於渴望立刻見到家鄉山水的詩人來說,不是略嫌遲緩了馮?至此,全詩在迫切期待中結束。從次韻角度看,與蘇軾原詩末尾求取龍門伊川圖相應;而從此詩意脈看,又與開首蘇軾的“青林”之思遙相呼應,畫意、友情、歸隱之思,一筆總收,余意蕩漾於尺幅之外。有的注本解釋末二句說:“只要郭熙肯畫,那么即使慢點也不妨事。”雖然也可說通,但卻未得黃庭堅原意。黃庭堅用典有“脫胎”的手法,《詩憲》釋為“因人之意觸類而長之”。《詩文發源》載:“山谷云:作詩紅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一諢,方是出場。”必如前一解,末二句方有打諢的妙趣。

此詩藝術上最成功之處是能於跌宕恣縱之間表現出法度的深嚴。可從三方面體會。

章法:黃庭堅曾說:“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替》命意曲折。後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贈韋見素》詩布置最得正體。”此詩正可見其“命意曲拆”之妙。此詩的內涵很複雜,有蘇軾與郭熙畫做的關係,也有詩人自己與郭熙畫作的關係及他與蘇軾的關係。在這眾多意思中,黃庭堅把握住情趣高潔曠遠這一點,這正是郭畫的精髓,也是蘇、黃友誼的基礎,這就在命意上抓住了根本,然後通過精心的結構,曲折有序地加以表現。作者首敘蘇軾對畫,末寫自己求畫,中間正寫郭畫以聯結兩端。在順敘中處處用逆筆作頓宕勾勒,詩勢似斷復續,讀來有龍騰虎躍之勢。

韻法:此詩不像江西詩派某些篇章那樣,押韻以險窄取勝,而是用韻很寬平,並且遵守七言詩四句一轉韻、平仄互押的慣例。首四句用平聲刪韻,音調舒展清亮,正適於表現蘇軾觀畫的曠逸情致。次四句用上聲阮韻,音調上揚宛轉,又很適宜表現郭畫悠遠的意境。這兩節意隨韻轉,故節奏舒徐,有清遠之趣。由觀畫而思鄉,陡轉平聲陽韻,如大鐘驟鳴,表現出畫境在詩人心中引起的強烈振動。末段又轉入聲質韻,短促的節律又如同在訴說詩人渴望家鄉山水的焦切心情。這兩節韻腳音質變化大,又參用古詩韻意不雙轉之法,在古樸峭折的音律中隱隱透出一種抑鬱之氣。由舒徐清遠而峭折不平,正反映了詩人觀畫時心情的變化。

句法:黃庭堅的詩工於錘字鍊句,前述“郭熙官畫”二句的含意屈折、“但熙肯畫”二句的善於點化,均是好例。更從全篇看,此詩前後兩部分造句均陡快豪健,而中段的“江村”、“歸雁”二句,明麗清秀,搖曳生姿,如同老樹開花,別添一段嫵媚。全詩因之而有變化神奇之妙。黃庭堅的七言詩崇尚杜甫、韓愈,他對韓愈所說的“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薦士》)尤其心折。他的詩或得或失,多半在此。此詩未從杜甫、韓愈詩表面的奇語險韻去學步效顰,而是抓住了杜、韓七古詩力大氣雄的精神,於矯健中力求妥貼,所以能傳頌不衰。

作者簡介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年間(1064—1067)進士。宋哲宗時以校書郎為《神宗實錄》檢討官,遷著作佐郎。後因修史“多誣”遭貶。早年以詩文受知於蘇軾,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並稱“蘇門四學士”。與蘇軾齊名,世稱“蘇黃”。詩以杜甫為宗,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論,風格奇硬拗澀,開創江西詩派,在宋代影響頗大。又能詞。兼擅行書、草書,為“宋四家”之一。有《山谷集》、《山谷琴趣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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