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道流風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農村題材小說。
正文
提到李大壯,丘村方圓十里無人不曉。李大壯聲名遠播的原因並非他做了福澤鄉民的善事。恰恰相悖,像李大壯土生土長的流浪漢,整日尋思著哪家的土地產物能下肚了,日理萬機,根本沒閒暇行善積德。
李大壯打小便喜歡秋天,詩人常引秋以蕭瑟,他卻視其為填補蕭瑟的口糧。尤其當夜幕降臨人影模糊,李大壯光明正大從自家背手出發,表現出成年男子應有的氣度,而不失為一位謙謙君子。臨近別家玉米地,然而卻又鬼鬼祟祟,待四下張望無人,一溜煙竄進去,一連環掰十隻大玉米棒子插在腰間,拿一件老死不脫的灰西裝裹緊,洋洋得意踩上正道,大功告成回家。李大壯深明扼要,村里人家僅他家的產物顆粒歸倉,此外,鄉親鄰里的玉米地,根據親疏遐邇關係或多或少光顧過。損失慘重的幾位村民,咬牙切齒非擒住竊賊不可,自發組織了一支擒拿小隊,黃昏時分,分頭蹲點,守株待兔。李大壯對鄉里的風聲向來不聞不問,且此事又秘密進行。因而李大壯鼠頭鼠腦留到二流子家地里便被逮了個正著。當夜天公不作美,風平浪靜。李大壯魁梧的身板擠得綠葉子窸窸窣窣響動。二流子聽到有人闖進自家地里,想必是偷賊,屏息斂氣,伺機行動。待到李大壯勝券在握,抓起一隻大玉米棒子往腰間移時,二流子使出積久的憤怒的力氣朝他屁股狠狠地給了一腳。屆時撲前去反剪住對方的手,踦其背上。盜賊啃了滿嘴的泥巴,自知形跡敗露不作反抗,爺爺奶奶地叫。二流子不由分說,吹口哨喚來隊員。擒拿小隊押著罪犯招集鄉親狠狠地批鬥了一翻。那一回著實丟盡了李家人的臉,相當一陣子足不出戶,迫不得已出門也要擇極早極晚的時候,以免同鄉親照面。為此,李老漢沒日沒夜訓斥兒子丟盡祖宗十八代先人的臉。王嬸愁眉苦臉嘮嘮叨叨罵他丟臉不說,連媳婦也沒指望了。
李大壯行將奔上人生的第三個十年里程,人高馬大,身板厚實,兩隻眯縫的眼睛具有洞察一切吃貨的能力,這都得益於由來已久的嗜好。李家的支出全憑李老漢賣豆茍延殘喘。老頭子起早貪黑推著一輛八十年代的“飛鴿牌”腳踏車,叮叮噹噹游轉於九鄉十八彎,拖長吵啞的聲調喊“豆——腐——”。至於兒子危名遠播後,隔三差五才見李老漢賣豆腐,喊聲小了,喊得也少了。便是老父親一年積蓄下來的辛苦錢也逃不過兒子的法眼。有一回,李老漢到外攬活,月末回家差點兒氣回去了。不孝的兒子竟拿老父親風餐露宿一個子兒一個兒攢的血漢錢買了輛機車。老頭子三天滴水未進,肝腸寸斷,跑到他伯家呼爹喊娘訴苦怎么生了這么一個畜生!李老漢被兒子氣出了渾身的病,只得搖頭嘆息,誰讓自已生了這么一個孽種,要是多一個,他狠心非打死孽障不可。
追根究底,李大壯不良行為的萌芽有李老漢老婆王嬸的大部分責任。王嬸自嫁過李家以饞嘴——甚至說天生具有也不為過——路過哪家杏村底下,王嬸一點不含糊,大腳一踮,輕盈順手取下幾枚杏子揣進衣袋。倘是逢人瞧見她剽竊的全過程,自有一張巧嘴化險為夷。王嬸的唇下角不偏不移他著一顆大黑痣,知曉的人都背地裡說是黑痣害得她的饞病。日子久了,村人對王嬸的順風取物之法心知肚明,竟是見怪不怪了。偶爾雞嘴的婆子打一兩句趣:“嬸子,你家你鬧饑荒了!”王嬸也打趣道:“大壯愛吃,給他摘個……”。李大壯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別家的東西比自家的好。王嬸的言傳身教很快使兒子掌握了一門求生的本事。李大壯十二歲那年總算第一次將母親的謀生之道付之行動。劉城家丟了計算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李大壯。計算器明明放在方桌上,李大壯來找劉城的兒子,他轉身進屋回來,計算器同人一齊失蹤了。屆於鄰里鄉親,認倒霉,日後提防李家的人便是了。李大壯得了新玩意兒,一路風風火火跑回家,拿給王嬸看。母親沒有責備他,反而將東西壓在箱底上了鎖。李大壯如魚得水,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雖然如此,總是弄些小偷不摸的,沒成多大氣候。鄰里之間,心照不宣,暗暗提防。李大壯二十歲時,技藝已十分純熟。王嬸卻出了點意外:出門不慎被路中央一塊大石頭絆倒,摔落了四顆門牙。王嬸未覺得不妥,只是說話咬不準音,露氣兒。然而餘下的十幾顆牙竟相繼於半年工夫一一下崗。王嬸時年五十歲,面面黃肌瘦如同老婦人。掉光了牙,一日三餐,王嬸僅憑麵漿餬口,身體自然每況愈下。想到那塊大石頭,王嬸後侮莫及,為啥當初那么不小謹慎,為啥石頭光明正大地蹲在那兒卻沒瞧見!王嬸百思不得其解,終於由石頭轉到了報應上。幸虧她除了順手牽羊外沒做過多大虧心事,否則下半輩子要忐忑不安地度過了。強烈的母性使王嬸為兒子惴惴不安,王嬸開始有點怕了,她怕兒子會遭報應。及至病體稍有痊癒,特地跑到城堭廟為李大壯求平安,為此不惜動用私房錢請了一尊菩薩回來,早晚供奉。王嬸想到廟裡老和尚念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覺得破敗消災,心裡踏實多了。
李老漢恨子不成器的同時,也責怨王嬸過於袒護兒子,以致今天這步田地,悔之不及。祖宗的功德到李大壯這一輩抹盡了。李家的祖先出過狀元,就近地說,李老漢的爺爺飽讀詩書,當年是本縣聞名遐邇的秀才,方圓百里慕名前來求教的士人舉不勝舉。然而正值外國列強入侵中國的亂世,李老漢的爺爺滿腔熱血,悉心投入抗擊賊寇,還我中華的鬥爭中。清政府對外妥脅對內鎮壓使李老漢的爺爺一度陷入悲慟中,從此謝客,閉門伏案。既然滿腹經綸投國無門,便心灰意懶,日出而作,日落而自息,做個半隱士也罷。李老漢的爺爺45歲年頭得了李老漢的父親,老來得子,喜不自禁,全乎忘卻了少年時代壯志未酬的失落,半輩子暮靄沉沉的家終於雲開霧散,預示著渺茫的希望之光。李老漢的爺爺諳知生不逢時,不求兒子聞達於諸侯,企盼將平生所學傳授,成為明辯事理的人。慈父出於對明白是非的基本願望,花費知天命之人俱備的精力全身心投入到教育事業中去。通過雙重身份的李老漢的爺爺二十年的用心栽培,李老漢的父親博古通今,人格魅力和知識儲備如日中天,毫不遜色父親當年的風度。“倘若當初立書院,今日應當也是這般吧。”李老漢的爺爺瞅著含辛茹苦撫養成參天大樹的學生,不免悲從中來。人生莫大的幸事莫過於看著精心投入的感情,發芽。成長,結出累累碩果。於是托牙婆扇動那三寸之舌給獨子說成一門親。姑娘是本分人家,就這一位長得水靈,但幼時落下病根,右腳有痼疾,不便行走。女方家看重李家乃書香門弟,牙婆輕微一扇,事情便成了。俞姑有兩個姐均已許配人家,屬三姊妹中最為灼目耀眼,父親開家“萬盛米行”,生意很是興隆。李老漢的爺爺對於俞姑也頗為滿意,身體的瑕疵不在意下。
一個月後,李老漢的爺爺彌留之際囑咐兒子幾句話走了。又過了一年,俞姑產下一名男嬰。麥穗收回碾出粒,李老漢父親背著行囊離開了生養自己的家鄉,尋求讀書人的“仕途”去了。俞姑淚眼汪汪送丈夫踏上了羊腸小道。隨後的三年間,俞姑收到丈夫的一封信,信上字斟句酌地告知現在的處境,暗示加入了一個政黨,並言之鑿鑿三五年內必歸家。末了補充:看畢信,務必焚之。俞姑捧著信淚流不止,一字一句念給不諳事的兒子,希望能分享她此時幸福苦悲的心情。但丈夫的承諾卻未實現。五年後的一個早晨,她打完豬草回來,信童捎來一封信,未及讀完,俞姑昏厥過去。她醒來已被人安撫到炕上。又急忙尋那封信,情緒激動,企望是一場夢。然而丈夫的死訊又一次使她昏厥過去。李老漢娶了媳婦的第二年,俞姑了卻一樁心事,安詳地閉上了雙眸。
臘月十八,李家忙得不可開交。王嬸一大早便到廚房裡洗洗涮涮;李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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