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基本信息
沈從文先生(1902~1988),現代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學者。原名沈岳煥,筆名小兵、懋琳、休芸芸等。湖南鳳凰(今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苗族。
人物生平
1918年國小畢業後隨本鄉土著部隊到沅水流域各地,隨軍在川、湘、鄂、黔四省邊區生活。
1923年到北京自學並學習寫作。
1924年後開始發表作品,並與胡也頻合編《京報副刊》和《民眾文藝》周刊。
1928年到上海與胡也頻、丁玲編輯《紅黑》、《人間》雜誌。翌年任教於中國公學。
1930年起在武漢大學、青島大學任教。
1934年起編輯北平和天津的《大公報》副刊《文藝》。抗日戰爭爆發後,到昆明任西南聯合大學教授。抗戰勝利後,任北京大學教授,編輯《大公報》、《益世報》等文學副刊。
1948年沈從文先生受到了左翼文化界猛烈批判,郭沫若斥責沈從文先生:"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
1949年,沈從文先生放棄了文學創作,被安排到中國歷史博物館,擔任了一名歷史博物館的講解員。沈從文先生的下半生從事文物、工藝美術圖案及物質文化史的研究工作。
1978年調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任研究員,致力於中國古代服飾及其他史學領域的研究。先後發表了《唐宋銅鏡》、《龍鳳藝術》、《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學術著作。與沈從文先生在國內的默默無聞相反,沈先生在國外名聲鵲起,
1980年應邀赴美國講學,並進入諾貝爾文學獎的終審名單。
1988年,86歲的沈從文先生因為心臟病復發離開了人世,為後人留下了無限的惋惜。
著作貢獻
從1926年出版第一本創作集《鴨子》開始,沈從文先生出版了7O余種作品集,被人稱為多產作家。至40年代刊行的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說集《蜜柑》、《雨後及其他》、《神巫之愛》、《旅店及其他》、《石子船》、《虎雛》、《阿黑小史》、《月下小景》、《如蕤集》、《八駿圖》,中篇小說《一個母親》、《邊城》,長篇小說《舊夢》、《長河》,散文集《記胡也頻》、《記丁玲》、《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論文集《沫沫集》、《廢郵存底》、《雲南看雲集》,批評專集《現代中國作家評論選》,以及多種沈從文的選集和多卷本《沈從文文集》等。
著作風格特色
他的小說取材廣泛,描寫了從鄉村到城市各色人物的生活,其中以反映湘西下層人民生活的作品最具特色。代表作《邊城》以兼具抒情詩和小品文的優美筆觸,表現自然、民風和人性的美,提供了富於詩情畫意的鄉村風俗畫幅,充滿牧歌情調和地方色彩,形成別具一格的抒情鄉土小說。他的創作表現手法不拘一格,文體不拘常例,故事不拘常格,嘗試各種體式和結構進行創作,成為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文體作家"。他的散文也獨具魅力,為現代散文增添了藝術光彩。一些後來的作家曾深受他創作風格的影響。在文學態度上,沈從文先生一直堅持自由主義立場,堅持文學要超越政治和商業的影響。
內容簡介
《新十日談》,是作者為本組浪漫故事所取的總名稱,以示近於而又異於薄迦丘的《十日談》。除序言外,各篇本事均采自佛經故事,經作者匠心巧運,恣意鋪排,注入諧趣後,一一指向了現實生活,讀之,饒富興味。《阿麗思中國遊記》為作者所寫長篇童話,風致與《月下小景》略近,借童話指斥現世,頗具辛辣。節選數章,供欣賞。從文生前,曾有過這樣願望,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選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冊子。不在於如何精美漂亮,不在於如何豪華考究,只要字跡清楚,款式樸素大方,看起來舒服。本子小,便於收藏攜帶,尤其便於翻閱。這套選本和以前選法編法不同。我們在每本小冊子前面,增加了些過去舊作以外的文字。有雜感、有日記,有檢查,有未完成的作品,主要是書信——都是近年蒐集整理出來的,大部分未表過。不管怎樣,這些篇章,或反映作者當時對社會、對文藝創作、對文史研究……的一些看法,或反映作者當時的處境,以及內心矛盾哀樂苦悶,把它們發表出來,容或有助於讀者從較寬的角度對他的作品、對他的為人以及對當時的環境背景有進一步了解。
鑑賞
近年來研究沈從文的文章很多,儼然有形成沈學之勢,但這些研究成果卻很少提及沈從文自己喜歡的這個集子,即或有也只是泛泛而談,很少有人能從這個集子中發現沈從文的內心糾葛,無怪乎沈虎雛要說:“我不大理解他,沒有人完全理解他。”
要讀懂這個集子,我們先得關注一下作品的形成狀況,這九篇作品寫作最早的是作為序曲的《月下小景》,時為1932年9月12日,最晚的是《愛欲》,成於1933年7月18日,其中《月下小景》等六篇末章節附注明是寫於青島,《扇陀》、《獵人故事》、《醫生》三篇未署地名,但我們知道,作者寫這三篇小說時也在青島,可以說青島的海灘成就了《月下小景》。1931年8月,沈從文由徐志摩推薦,到楊振聲任校長的青島大學任教,1933年暑假隨楊振聲離開青島大學去北平編教材。作者在1934年12月16日給張兆和的信中說:“這文章的寫成,同《龍朱》一樣,全是因為你。”張兆和是上海吳凇中國公學的學生。1928年,沈從文得到胡適的聘請,轉到中國公學去做講師,迅速愛上了張兆和,直到1932年暑假張兆和畢業,沈從文追至蘇州,張兆和才同意與其戀愛。1933年元月,沈從文再次去蘇州看望張兆和,並和兆和去上海謁見張父,在張父同意下與張兆和訂婚,2月初兆和隨同從文去青島,9月9日,他們在北平結婚。我簡要敘述這段耳熟能詳的文壇公案,因其與《月下小景》確實大有關係。
故事取材
沈從文的小說取材除了親身的見聞和那來自湘西民間的美麗傳說外,還有一部分來自佛經故事。他在《月下小景》中說:他在學校教小說史時想知道六朝志怪、唐傳奇、宋人白話小說在形體方面如何產生成長,就從《真誥》、《法苑珠林》、《雲笈七鑒》諸書中,把凡近於小說故事的記載,綴輯抄出,分類排比,研究他們記載故事的方法。從這個工作中他覺得那些帶有教訓意味的故事,篇幅不多,卻常常在短短篇章中,能組織極其動人的情節,主題所在,與時代潮流來看未必相合,但故事取材,上自帝王,下及蟲豸,故事布局常常恣縱不可比方,只根據材料的手段組織故事的文體而言,實在也可以作為“大眾文學”、“童話教育文學”以及“幽默文學者”參考。從這些敘述出發,仿佛作者只是為了研究寫作方法,因其恣縱幻美才將佛經故事改寫成《月下小景》似的。我不以其然,沈從文在《水雲》中說:“把佛經故事放大翻新,注入生命中屬於情感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像,於是寫成《月下小景》。”這放大翻新的方法,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但我更關心沈從文在這些“恣縱不可比方”的故事中注入了何種感覺,那些想像。
寫於1932年10月的《扇陀》,是《月下小景》外八篇中創作時間最早的小說。國王觸怒了在山中修真養性的候補仙人,國境內三年不雨,舉國恐慌,莫有計策,有女扇陀,出身名門,“長得端正白皙,艷麗非凡,肌膚柔軟,如酪如酥,言語清朗,如囀黃鸝”。她應王徵募,前去山中降服候補仙人。那候補仙人,初不以為意,但一見女人,就已露呆相,又經扇陀的種種款待,那一顆頑心,全被降服,以至發誓:“從此作驢,馱扇陀終生,心亦甘美,永不翻悔。”後隨扇陀下山,“住城少久,身轉嬴瘦,不知節制,終於死去,臨死時還向天請求,心愿死去,即變一鹿,長討扇陀歡喜”。故事輯自《法苑珠林》“欲蓋篇”之“訶欲部”。佛經故事的原意是以候補仙人為反例,要求人們禁慾,小說卻呈露出歡快的基調,即使候補仙人死去了,但他從未覺得痛苦,且憧憬著死後“能為鹿身,即不為扇陀所騎,但只想像扇陀,尚在背上,當有無量快樂”。這生怕再也做不成扇陀奴隸的候補仙人顯得極其荒唐。寫作這篇小說時,沈從文已得到張兆和的愛,沉醉在愛河中的沈從文寫出這樣優美的故事當不屬偶然,早在1931年8月他在北平達園給張兆和的信中就有這樣的的話:
“我近日看到過一篇文章,說到似乎下面的話:‘每個人都有一種奴隸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領這東西出現,給人尊敬崇拜,因這奴隸的德性,為每一個人不可少的東西,所以不崇拜首領的人,也得選擇一種機會低頭到另一種事上去,’我在你面前,這德性也顯然存在,為了崇拜你,使我看輕了我自己的一切事業,我先是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無用,所以還只想自己有用一點,到後來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這奴隸的德性,原來是先天的,我們若相信崇拜首領是一種人類自然行為,便不會再覺得崇拜女子有什麼希奇難懂了”。顯然,那候補仙人對扇陀的崇拜是注入了沈從文自身感覺的,他在另一出寫的更明白:“每次見到你,我心上就發生一種哀愁,在感覺上總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獻而無所取償的奴性自覺,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無餘,明明白白從此中得到的是一種痛苦,卻也極珍視這痛苦來源,我所謂的“頑固”,也就是這無法解脫的宿命粘連。”於是,不難明白,那候補仙人所作所為背後有著沈從文的一片真誠動機。候補仙人雖死了,卻體會到他的愛成功了。《彈箏者的愛》則記述了一個戀愛並不成功的故事。那寡婦“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見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驚骨戰",許多人渴望得到她的愛,她不為所動。一個四肢五官殘缺的廢人撞進了她的生活,那粗糙的手抓出的箏聲讓她喪魂失魄,陶醉在那箏聲中的婦人竟無意溺死了自己的孩子,彈箏者害怕那魔鬼唆使的愛,丟下那月夜來獻的婦人倉促而逃,婦人為愛縊死在那間小屋裡。這愛與死的遐想,曾一度占據著沈從文的心間。1934年7月4日張兆和的日記中記道:“他還說了些恐嚇的話,他對蓮說,如果得到他失敗的訊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的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如果在這裡提到的自殺有死纏爛打之嫌,在另一處提到的自殺則是心跡的自然流露。1930年6月28日在給美國的朋友王際真的信里說道:“我仿佛年紀並不小了,一切理智應當縛住當前發生的事,但近來因愛了一個人,我打算死了。”
此外,沈從文在此時間段內多封給朋友的信中都流露出輕生的意向。顯然,張兆和對沈從文熱切追求的沉默給沈從文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三年後當沈從文沉浸在愛的幸福中來寫《愛欲》時,他就借佛經故事的放大翻新來思考他曾有的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可以說,對張兆和長達四年的馬拉松式的情感追逐豐富了沈從文對愛情魔力的實體驗,《月下小景》的情感根源是應當從作者這種實體驗中來尋求的。
故事精神
沈從文從學校追到蘇州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終於感動了張兆和,她答應與之相戀,沈從文對自己的愛情與婚姻非常自得,1942年他在上散文名篇《水雲》里說道:“關於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做成的,恰如我一切用筆寫成的故事,內容雖近於傳奇,由我個人看來,卻產生於一種計畫中。”沈從文在《月下小景》中表達的一個核心主題,正是對這種“意志和理性”的謳歌。寫成於1933年4月10日的《一個農夫的故事》就是這樣一篇小說。年輕人和他舅舅在饑荒年間偷國王大庫藏里的寶物以濟貧,被發現後舅舅自願犧牲,年輕人在嚴密監視下焚其舅屍並運走其骨灰,國王用公主引誘,結果陪了夫人又折兵,年輕人又化裝成賣酒人,拐走公主為他生下的孩子。後來他又在另一國舉行的文武考試中俱獲第一,被那國王立為太子。他率五百騎士回國向公主求婚,國王為其感感動,就把公主嫁給了他。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年輕人憑著自己的聰慧,不僅娶了公主做老婆,而且做了兩國的國君,這種經歷正好和沈從文的婚戀經過相合拍。沈從文追求張兆和時也面臨著很大的困難。張兆和的朋友王華蓮曾對沈從文說:“不過我所知道的,以以往的為例,像這樣的信,有時競一連來幾十封,她都置之不理,終於隱滅了。”張兆和作為校花,追求她的人實在很多,沈從文儘管已小有名氣,在張兆和眼裡,不過是“他們”一群中很普通的一位而已,而且在張兆和小孩子氣般的負氣中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愛上沈從文。,如此艱難的事沈從文憑著他那頑強的毅力後來居然成功了。回顧這段傳奇性的戀愛生涯,沈從文怎能不為那些靠意志和智慧成功的人讚賞有加呢?《獵人故事》中的獵人,為了尋找那會說話的雁鵝,做了十六年的獵鳥人,把全國各地有雁鵝落腳的地方都跑遍了。《慷慨的王子》中的王子,樂於施捨,被放逐至山中,還將自己的妻子施捨於人,為了一個理想不僅放棄王位,還放棄那其樂融融的家庭。《醫生》中的醫生,為了訓練自己的犧牲精神,含冤任辱,頭臉被撻流血,卻毫不呻吟。這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物,沈從文為王子須大拿和醫生安排了好的結局,並非僅僅是囿於善有善報的佛經教義,而是以自己的成功體驗相信他的人物也會成功的,他讚美這些人,更讚美這種為了理想至死不逾的精神,他在《尋覓》中借成衣人之口說:“我們若要活到這個世界上,且心想讓我們的兒子們也活到這個世界上,為了否認一些由於歷史安排下錯誤了的事情,應該在一份責任和一個理想上去死,當然豪不猶豫毫不怕。”
這種自為的人生觀,不僅僅是沈從文的愛情體驗,也是他整個的人生體驗。他受五四運動餘波的衝擊,為了尋求理想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隻身一人從湘西跑到北京,讀書不成,從事創作,其間經歷種種辛酸,開始五年間每天早上吃兩三個饅頭就可以在圖書館呆一天,冬天零下十幾度仍穿著薄薄的單衣。後來他成為多產作家,在大學裡有一教職。在那艱難的處境裡,他多次想充軍,想自殺,多虧意志和理性的作用才走了過來。《月下小景》中這些追求理想不顧其餘的人物形象投射了沈從文自身的生命體驗。“我認為,人生為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和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將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試著重來安排,因此又寫成了一本《月下小景》”。《月下小景》是為人生重新安排一次的結果,理應在沈從文的小說中占一個重要的位置。沈從文自寫《柏子》開始,結束了他小說的創作的探索期進入成熟狀態,在成熟期他寫了這樣幾種人生形態:以蕭蕭為代表的自在人生形態,他們保留了人性的原初狀態,在自己的感性里生活,具有善良,蠻強的人性光輝,然而他們是脆弱的,歷史安排下來的一些錯誤往往會毀去他們的生命,他們對於自己的悲涼處境卻渾不自知,沈從文欣賞他們的可愛處,卻悲憫他們的處境,他覺得這樣的人生應該重來一次安排;另一種是被城市文明暗影所扭曲的人生形態,這可以《或人的太太》為代表,他們不能自如的釋放自己的生命活力,在各種無形的網中扭曲自己的性靈,最終墜人地獄的深淵,沈從文始終拒斥、批評這種人生形態;第三種為自為的人生形態,這可以儺送、翠翠喔為代表,他們身上不但有原初的人性光輝,而且敢於自主的把握自己的命運。沈從文在《邊城》中保持著一種清醒的現實主義精神,他明白儺送和翠翠在自己主宰自己命運的過程中所必須面對的壓力,因此給故事留下懸念。但在《月下小景》中,那種追求理想的人大多獲得了成功,這在沈從文的小說中實屬罕見,僅從這種勝利情緒的張揚來說,我們就應該毋庸置疑地給這個集子以顯要的地位,何況這部集子為沈從文一年後寫作《邊城》打下了多方面的基礎。
故事安排與結局
這種單向度的幸福感每個人在閱讀小說時都會為其所包裹,新婚的張兆和當然不會例外。但如果僅僅體會到這一層的話,沈從文又會說不了解他。為什麼鹿角仙人在獲得愛時卻死掉了,為什麼《女人》中兩個男人要苦苦尋找女人被尊重的理由,這恐怕絕非題材的拘囿,這其中包含著沈從文對理性和愛情關係是思考。先還是回到小說本身:《扇陀》中的鹿角仙人本是法力無邊,當他沉浸在愛情中時,一切智慧和法力,消失無餘;作為序曲的《月下小景》中的小寨主儺佑和他的女友為了愛情卻以生命為代價,雙雙服毒死去。理性追求的結果卻是泯滅作為理性載體的生命,沈從文為什麼會這樣安排呢?
沈從文在1930年7月給好友王際真的信中說:“因為愛她,我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不能做”。兩年後的1932年2月28日給王際真的信中又說:“三年來因為一個女子,把我變到懶惰不可救藥,什麼事都做不好,什麼事都不想做。”“鬼知道,女人有多大能耐,因為痴痴的想一個女人,就把自己變到這樣愚蠢”。顯然,他對自己為了愛情喪失理性保持警惕。他在《水雲》中這樣寫到:“情感難道不屬於我?不由我控制?” “他屬於你,可並不如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於它,它又屬於生理上的性,性有屬於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
這段話包含著豐富的思考,在這裡,他對情感和理性做了區分,把情感的力量提到最高的位置,人是屬於他的,理性是屬於人,理性當然無法和情感的威力相比。假如情感和理性取得了一致的方向,那當然引導人取得成功,沈從文愛情的成功便是明證,他為了信仰,克服巨大困難,創造出堪稱經典的作品,這也是情志統一作用的結果。但假如情志不一致呢?他孜孜以求地追求張兆和,但張兆和卻不給他任何希望,理性告訴他這種消耗是不必的,但愛情卻拖著他走,這巨大的力甚至讓他想到自殺,當然更顧不上他從湘西跑到不北京來的目的了。
理性與情感的關係,我們還可以從另一緯度上看出沈從文對他的思考。《被刖刑者的愛》作為《愛欲》中的一篇,寫與1934年7月。兄弟二人為了對國家有所貢獻,決定西行到某某國去尋求先進經驗,他們帶上各自的妻子,一行四人翻越沙漠,弟婦因為愛其丈夫而自殺,死前請求因飢餓快死的其他三人吃掉自己的身體,弟弟有也因為得了當地不可救藥的熱病死掉了。剩下的夫婦碰到一位因犯罪雙腳業已被刖去的乞丐,這跟丈夫歷經千辛萬苦的婦人居然愛上了那乞丐。因這愛,她設計讓丈夫墜入河中被一股黃流捲去,。丈夫僥倖不死做了總督,他依然想著他的妻子,恰巧他妻子和那乞丐進了他的地盤,當他明白那罪惡的婦人的確不愛他後,便把所有的金錢給了那婦人獨自回國了。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內中一出情節逆轉超出了讀者的期待,即那婦人拋掉西行的目的,放棄理想,置歷經患難的愛情於不顧,甘願同那醜陋的人去乞討。那乞丐是婦人生命中的"偶然",他的出現破壞夫婦美滿的婚姻。在這裡,我願意追究一下沈從文在《水雲》中對《月下小景》寫作動因的回憶,他說:“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從用這枝筆,來把佛經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於情感散步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像……,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
《八駿圖》引出了人事糾紛是讓作者意料不及的,那些漫畫印象他也並不滿意,於是又另外寫一部《月下小景》,後者的寫作多少保留了一些寫作《八駿圖》的情緒背景,而《八駿圖》的寫作,是因為作者經歷了在青島海邊跟蹤丟掉小螺蚌的女孩,在家中和幾個教授招待一個“受過北平高度教育上海時髦教育的女人”後,“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兩個名詞,不免重新有點不平,好象一個對生命有計畫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雖然敗還不服輸,所以總得想辦法來證實一下,當時唯一可以證實我能夠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點筆寫點什麼。”於是他給千里外的女孩寫了一封信,“這種信寫成後卻不免使我有些難過起來,心儼然沉到一個絕望的泥潭裡了,為自救自解計,才另外來寫個故事,我以為由我自己把命運安排得十分美麗,若勢不可可能,安排一個小小故事,應當不太困難,我想想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個式樣新奇的樓閣。”
這兩段文字留下很多疑問,第一,為什麼“對生命有計畫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戰敗了”。第二,為什麼寫信後“心儼然沉到一個絕望的泥潭裡”。第一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八駿圖》說起,達士先生先向未婚妻報告同事的七位教授的性變態心理,自己卻被海邊另一女孩迷住,寫信向未婚妻推遲行程,達士先生在報告其他幾位先生的情況是,儼然自己是一個對生命有計畫對理性有信心的人,但那海邊出現的偶然卻把戰敗了,這種心理像宿命一樣是無法抵禦的。達士先生的心理變化正跟沈從文在《水雲》中對自己的描述相吻合,只是達士先生留下來了,而沈從文只是想想而已。沈從文給遠方的女孩寫了一封信。該信已無從考證,但沈從文後來說,正是這封信和隨同寄去的螺蚌使他獲得了那女孩的愛,可推知該信內容一定是向那女孩表示堅貞,而這顯然與當天的事矛盾,於是他陷入了情感於理性的衝突之中,理性告訴他這多年的追求應該持續下去,腦中卻浮現了另一些女孩的面影,於是他“儼然沉到一種絕望的泥潭裡”,他要把這些情緒對象化,寫成《八駿圖》、《月下小景》,通過著對象化的文字來解救自己,好象這些情緒是另一人的,與自己不相干。
《月下小景》也有這種情緒背景,《被刖刑者的愛》中那女人生命中出現了偶然,她就跟那偶然走了,這是達士先生在有機會情況下的一種結局,其中當然溶進了沈從文情緒的荒唐散步,為我們展示了他生命的另一種可能向度。當然,由於種種原因,沈從文在他的生命中抑制了這一可能性的發生。但他試圖探索這一可能性的原因,他在《水雲》中說:“我同樣保留了一些印象在記憶里,原來我的心尚空闊得很,為的是過去曾經裝過各種各樣的夢,把夢騰挪開時,還裝得上許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這個泛神傾向若用之與自然對面,很可給我對現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機會,若用之與和人事對面,或不免即成為我一種弱點”。
沈從文的心“空闊”的很,具有泛神傾向,其實可以說他對萬事萬物包括不同的人都充滿了愛,正如他在題為《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的散文中說:“山頭一抹淡淡的陽光感動我,水底各種圓如棋子的石子也感動著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匯百物,對拉船人於小小船隻,一切都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這種愛成就了那被稱為經典的文章,那么這種愛用於人事呢?他在1931年4月13日給王際真的信中有一個很誇張的說法:“走到街市上去,見一個女人都想擁抱她一下,想不到還不到三十,心情就那么壞,那么軟,那么乖張。”
不能否認沈從文對張兆和是那么深情地愛著,但我們也不能否認這顆博愛的心裝得下很多人事,《被刖刑者的愛》中那婦人可以移情別戀,《女人》中那兩個女人深得美貌尊貴丈夫的寵愛,但一有機會就愛上了別人,沈從文偏愛這些題材是有他的原因的。看看沈從文對這些感情出軌者的態度:《女人》中的王后背著國王和一馬夫偷情,這種事情被發現後無論如何都逃不掉被殺的命運的,有趣的是國王發現後並沒有追究,而是離開王位去尋求女人被尊重的理由。《被刖刑者的愛》中的女人背棄了丈夫的愛情,對丈夫下毒手,丈夫非但沒有責怪她,還把金錢財物全給了她,這兩個違背常理的故事體現了沈從文對這類人的寬容,這種寬容在他的生活中可以找到明證。抗戰爆發他先行離開北平後,張兆和遲遲不走,沈從文11月16日給張兆和的信中這樣寫到:“有些人對你的特殊友誼,能引起你的興味時,還不妨去注意注意,我不是說笑話,不拘誰愛你或你愛誰,只要是使你得到幸福,我覺得愛你,但不必因此拘束你。正因為愛你,若不能給你幸福,別的方面我的犧牲能成全你的幸福時,我準備犧牲,有痛苦,我忍受痛苦”。這語氣,這預備著的行為,跟《被刖刑者的愛》中的總督多么相似呀。也正因為他自己有著這種深刻的體驗,當他推己及人時,他就能夠原諒別人,寬容別人。沈從文稱丁玲情感散步,丁玲記恨了他一輩子,我通過《月下小景》來觀察沈從文對情感和理智的思考,只是覺得這個問題對理解沈從文的作品比較重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