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冀根作品類型
散文書籍簡介
寫我的一位童年夥伴在生不由己的環境中的生活現狀。打四角
對小時候的玩具印象最深的要算“四角”了。那是用紙折成壓扁後的一個方形紙片片,又有人叫“元寶”。打,就是摔,手捏四角甩開胳膊用力向對方的摔去,借搧的風力或是慣性力把對方的元寶打翻過來,翻過來即歸自己了。開賽的辦法比較仁義,甲乙倆人的話,往往猜“老虎槓子”,輸方把四角隨意丟在地上,贏方先打。自願讓對方先打也可。開始打後,四角一摔在地不能隨意動,要動須經得對方同意,否則算違規。乙方的被打翻了面即歸甲方,然後再拿出一個隨意扔出,任其自然落下,甲方接著再打,直到有打翻不了的,乙方才打。也可規定一人一次,輪流進行,不論地上的是否被打翻過來。除了地上的誰都不能隨意動外,雙方四角還要大小差不多,不能以大欺小;四角內不準襯鐵片、硬紙片,除非同等條件等。有時可將腳貼在四角一側,但不能踩住,左撇子用右腳,右手的用左腳。一來便於用力,二來也可因腳對風的阻擋,增加打翻的幾率。直到一方有事或者輸完了,戰爭才結束。
一般都是兩人打,若想有人插進來,除徵得同意外,還要接受一定的條件,如遲到的喝酒者,要想加入須得先罰幾杯。一般是將自己的四角隨意扔在地上讓兩人各打一次,即算加入。然後三人輪流,每人一次。把一個打翻了面,即掙得一個,然後繼續打另一個。若第一個打不過來,就沒有打另一個的機會了。所以要先找有把握的打。一般兩到三人最好,再多了就有耍賴的,往往進行不下去。
折四角用牛皮紙、驢糞紙、書報紙等均可,以牛皮紙和帳表紙最佳,紙質好,四角硬而重,貼地縫隙小,不易翻轉。折法是:將紙折成寬窄一樣兩個的長條,兩條十字交叉,伸出的四邊左或右按同一個方向折成三角形,折邊與重合部分邊齊,然後四個三角形向內相互壓住即成正方形。其中有“×”形的一邊即為正面,另一面即為反面。就這個小東西,卻成了我們最好的玩具。沒上學時,每天早飯後就叫夥伴們到街上,拿出昨晚疊好的或是昨天贏過來的戰利品找個平地就開始打。常常一玩起來就忘了吃飯,忘了疲勞。大太陽底下也狠命地摔呀摔,渾身是汗,滿面灰塵,打得天昏地暗。失敗者往往會約好下次再來報復。說來也怪,那時胳膊天天狠命甩也不酸不疼的,現在一甩幾下就酸疼好幾天。上了國小,在課間還打,一直到五年級才少了,現在更早已索然無味了,但回到家看到小孩子們玩得那么高興,也不免想起童年時的痴情,偶爾也與他們一起疊一疊或陪練幾下。
常常和我玩兒的是一個叫晚堂的,與我同歲,我倆幾乎形影不離,一起上地拾柴禾,捉蠍子,拾糞。我倆稱“四角”叫“元寶”,有人做作地稱“四角”,我們覺得說“元寶”最上口,說“四角”就沾了洋話的味兒,頗不以為然。有次竟為了究竟該叫元寶還是四角跟人打了一架。他家條件不好,母親常年有病,父親暈車,坐架子車都暈,更甚者,他連毛驢都不能騎,也暈。他有兩個姐,一個嫁在本村,一個嫁在後山溝,也都很窮。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大人們忙著拜年,我們關心放炮。我倆家窮買不起鞭炮,又羨慕別人有,於是吃完餃子後,就一起挨門挨戶地在別人家放完炮的紙屑堆里找瞎了的,回去再裝了捻子放。跑一早上能撿到一口袋,差不多一年心裡都是美滋滋地。由於他母親針線活跟不上,他的鞋常常是前張嘴後塌腰,髒得照人影的衣衫上扣子有一沒一個的,一年四季衣襟呼扇呼扇地。這呼扇的衣衫在打四角時倒幫上了忙,衣衫一呼扇風就大了,四角就能借力翻過來。我原來沒有發現這個秘密,好幾次都被他洗劫一空。發現後,每次打前,我都要求他要么脫掉衣衫,要么把衣襟扣上。夏天還好,脫了襯衫正好涼快,我們光著膀子把四角摔得啪啪響,滿臉汗道子。冬天他就慘了。本來他就是空腔穿個棉襖,襯衣都沒有,他為了遵守規矩,就得先脫掉罩衣。開始時很冷,打一下呵一陣手,打一下呵一陣手。
他的手長滿凍瘡,紅一塊紫一塊的,關節都有些僵直,伸不直彎不下。我母親看得心疼,想給他一副手套,但我都沒的戴,那裡會有他的?只能不時地給他一半雙我的鞋。我家小院兒本來就不向陽,加之四面房高,滲冷,冬天只有在下午才能有一點陽光。但他常常一吃了飯就去找我,院裡的土常被搧得乾乾淨淨。母親怕我們冷,見我們打就開始罵,就往屋裡叫。
在一起比元寶多少,比好壞,是我們閒時的最熱衷的事。我們稱那比較精緻、厚實、不易被打翻的為“小寶兒”,輕易捨不得用,主要用作壓軸的法寶。快輸完時,才拿出“小寶兒”,就象托塔李天王手中降妖的寶塔,掙上幾個有了資本就收起來。一年夏季供銷社來收廢紙,每斤2分5厘。我拿出自己一夏天攢的一籮筐四角摩娑再三後,掛到了那人的秤上,換了5分錢。我第一次掙了錢,喜不自勝,攥著5分錢興沖沖地跑回去向娘炫耀。娘讓我去買支鉛筆。第二天,那人送來了籮筐。原來,賣完四角後我光顧著高興忘拿了,幸虧那人是本村的。
晚堂學習心不在焉,成績一塌糊塗。有次做作業,老師讓同學們互相批改,我正好改的就是他的。誰知他一個都沒對,我在每道題後都重重地劃上了×。結果老師批評我不應該在同學的作業本上亂劃,要我把它們都擦掉。別提我有多傷心了,但從此記住了老師的話。晚堂說:“沒事。”又認真地做了一遍,結果還是不對。
他國小三年級沒上完就輟學了,此後我們的路就越叉越遠了。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我由一個農村娃成為城市裡熙熙攘攘的正式一員,並為人夫人父了,時空距離使彼此的訊息幾近斷絕,只是從村民口中側面知道點大致情況。後來,他父母相繼去逝,又與哥哥分了家,他一人過日子。又後來在村里買了一幢舊院進行了翻蓋,也是一個獨院。可惜,缺少的是一個料理的人,進出都孤身隻影。
有一天,忽然收到一條簡訊,讓我猜猜是誰,說跟我一茬的。我怎么也猜不出來,他說我是晚堂。我有點吃驚:他也用上手機了!雖說現在手機已很普及,但大多數農民的生存狀況並沒實質性改觀,一年四季靠賣苦力打工就是他們的生活的全部。據我所知,他一年裡大多時間就是在建築隊上,就是我們在城裡經常看到的建築工地上赤膊的民工,有時也掏下水道,或者是在磚瓦窯上給人做土坯推土車。總之,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讓城裡人提起來就與小偷劃在一起的民工,沒有任何安全與權益保障普通的民工。不管如何,手機也多少標誌著他的大致生活狀況,我為他高興。但,遺憾的是,他還是光棍一條。姐愁哥嫂愁他自己也愁。回到家見面後他總是說:“咱這一茬九個人,就我一個沒成上家了。”對此,我除了感慨,還是而且只能是感慨。他真的是一個好小伙子,可惜年齡正當婚嫁時家窮,無人甘當王寶釧;現在條件好了,同齡的姑娘都已有主了。
曾經一塊兒光屁股玩尿泥的經歷,並不能改變我們已經分明地、身不由己地成為兩個環境中的人的現實。回家見了面總是無形中多了一些客套和拘束,在他眼裡我似乎真的是一位城裡人了,拘束就象魯迅先生筆下的閏土。而他那裡知道,我無時不在懷念打“四角”,懷念我們一起掏鳥雀,懷念那些共同度過的快樂時光。但我怎么說得出來?他又怎么會相信一個過著自來水安到灶頭日子的人會懷念缺水少錢的農村生活?或許還會誤以為是帶有嘲笑與嘰諷的虛與委蛇。由此我也懷疑,若有一天我們能再一起相處的話,還能不能有兒時的那種天真與愉悅?!即便如此,他還是從我弟弟那裡找到了我的手機號,每到節日常常給我發些簡訊。我手機上現在還存著他發給我的一條祝福語:“讓風吹走你的憂愁,讓雨洗掉你的煩惱,讓陽光帶給你溫暖,讓月亮帶給你溫馨,讓真情帶給你幸福,讓友情帶給你快樂,讓我的信息帶給你:元旦快樂!”這是2006年無旦前夕發給我的。我將同樣美好的祝福也給了他。
唉…………
但願天遂人願,但願吧!
夢裡常常出現打“四角”的場景,出現晚堂的身影。
(1997、5、1初稿,2006、6、22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