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飛向了自由的天地》

《我怎樣飛向了自由的天地》是女作家丁玲的代表作品。

原文

我出生的家庭,是一個沒落的望族,這種家庭對於人一點好處沒有。好容易我母親衝到社會上來而且成為一個國小校長。我也完全由我母親的教育而做一個女子師範學校的預科生。但我的母親由於環境和時代的限制,她的思想也不過是使得我將來有謀取職業的本領,不至於在家裡受氣,和一個人應該為社會上做一番事業。我自己呢,完完全全是一個糊塗的小孩子,從來也沒有過什麼思想,頂滿意自己的環境,覺得自己很聰明,校長、教員、同學都喜歡我,可是這時忽然來了“五四”。“五四”的思想在那時因為我的年齡和知識都夠不上接受什麼,沒有什麼直接影響,但對於我的前途卻有很大的關係,我之所以有今天,不能不說是“五四”的功勞。

“五四”那年,我正在桃源女師預科讀書。這個學校以前沒有過什麼社會活動。但“五四”的浪潮,也衝擊到這小城市了。尤其是裡面的一小部分同學,她們立刻成立學生會,帶領我們去遊街、講演、喊口號。我們開始覺得很茫然,她們為什麼這樣激動呢?我也跟在她們後邊,慢慢我有了一個思想:“不能當亡國奴。”她們那時在學校里舉行辯論會,討論很多婦女問題、社會問題。教員很少同情她們,同學們大多數贊成她們。我很佩服其中的兩個同學:楊代誠和王劍虹。可惜由於我那時班次低,年齡小,沒有同她們在一起,然而只要有機會我就表示了我的態度。譬如有一次她們講到女子剪髮,同教員們做了很激烈的論爭,教員講話,我們不鼓掌;王劍虹一講話,我們就鼓掌。會後許多人都把辮子剪了,我也不假思索的跟著做。現在剪髮是太平凡了,而且成為當然的現象,但那時卻是件大事。我們為著沒有辮子,四處遭受冷嘲或責罵。後來她們又辦了一個貧民夜校,看見我喜歡活動,叫我去教珠算,學生們看見我比講台的桌子高不了多少,都叫我“崽崽先生”。

這一群同學當時是我的指路明燈,她們喚起我對社會的不滿,灌輸給我許多問號,她們本身雖沒有給我以滿意的答覆,卻使我有追求真理的萌芽。後來我又隨著王劍虹、楊代誠到了上海,她們把我領到廣大的領域裡。我們做了很好的朋友,茅盾先生在《丁玲傳》里說到她們。現在讓我紀念早死的劍虹,和致意活在南方的一知吧(一知即楊代誠)。

我的母親在常德,當時她如何受到“五四”的影響,我不大清楚。總之,當我暑假回到家時,我的母親便同我談到轉學問題,她覺得一個人要為社會做事首先得改革這個社會,如何改革這個社會是今天必求的學問。一般的師範中學的課程,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她說長沙周南女子中學要進步得多,那裡面有新思想。於是母親自己把我送到長沙,把我託付給她的一個舊同學陶斯詠先生了。一年半以後,我母親又放手讓我隨王劍虹到上海去,也基於這種思想,她要使我找著一條改革中國社會的路。後來她自己也打到了這條路,她完全同意我,我們不只是母女關係,我們是同志,是知己。從那時離開她二十多年,我都在外奔波,她從沒有後侮,而且嚮往著我的事業,支持我。我的母親呵!你現在生活怎樣?我們被反動者們封鎖了隔絕了,你無依無靠,但是你會掙扎的,你的生命力是堅強的。中國今天已經有了和平民主的曙光中國的道路和我的道路都已經很明白的擺在中國人民面前了。這二十多年的革命歷史,多少先烈在前面犧牲了,他們的血,和我們的奮鬥不是白費的。母親呵!你愉快吧!祝福你健康的活在人間,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再見的。母親!

進了周南之後,幸運的是我那一班的國文教員陳啟明先生是全校最進步的人物。我們那時把他看成一個神聖的人物。他是湖南第一師範畢業的學生,同當時即在湖南有名的毛澤東同志是同學。他訂了許多外邊的雜誌報紙,他在那些文章上用朱筆畫上圈交給我們讀,讀不懂他便講解。很多《新青年》上的文章成了教材。我們同學大部分都不大注意別的功課,歡喜談論問題,反對封建制度成為那時主要的課題。我在這種空氣中,自然也就變得多所思慮了,而且也有勇氣和一切舊禮教去搏鬥。當我再回到家裡的時候,首先我廢除了那些虛偽繁瑣的禮節,公開指斥那些腐化生活,跟著也得著我母親的幫助把婚約解除了。大家都認為我是大逆不道,都責備我母親對我的放任,可是我是多么驕傲。陳啟明不只在思想上替我種下某些社會革命的種子,而且是多么鼓勵我從事文學。在沒有進周南以前,當我還在國小的時候,我便讀過很多的小說,可是我的作文總不十分好。因為是用文言作文,有時還要我作四六文呢。陳啟明介紹我讀了許多新小說,新詩,我那時即讀胡適的文章、詩、他的翻譯小說,讀康白情的詩,讀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最後一課》、《二漁夫》等是我最喜歡的。當然那故事的情調,寫普法戰爭,法國感到快要亡國的痛苦,是深合於那時我們的情緒的。於是我便學著寫,寫詩,寫散文,還寫過一篇小說,有兩首小詩刊載在陳啟明等編輯的《湘江日報》上。這些東西當然是非常幼稚,算不得什麼寫作,不過卻培養了我的文學興趣,使後來我在社會上四處碰壁無路可走的時候,我會想起用一枚筆來寫出我的不平,和對於中國社會的反抗,揭露統治階級的黑暗。一直到現在,使我有這枚筆為中國人民服務,陳啟明先生給我的鼓勵是有作用的。

陳啟明因他的思想“過激”,而被解聘,我們感到很大的難受,我隨著幾個年長的同學又跑到一個男子中學去讀書。這時這幾個同學因為年齡和知識都比我較大較高,大家都感覺到在這個學校里也學不到什麼,她們便離開了學校,準備自修。我呢,總覺得要向一個更遙遠更光明的地方去追求。恰巧王劍虹從上海回來了。她向我宣傳陳獨秀、李達他們在上海要辦一個平民女子學校,她邀我一起去。我又得著我母親的贊助,抱著滿懷的幻想到上海去了。自然,我並沒有一下便找著光明大道,我打過幾個圈子,碰了許多壁才走上正確的路的。但從這時我卻飛到了一個較廣闊,較自由的天地。我是放任過我自己,勇敢翱翔過,飛向天,被撞下地來,又展翅飛去,風浪又把我卷回來。我盡力迴旋,尋找真理,慢慢才肯定方向,落到實際。我雖沒有參加“五四”,沒趕得上,但“五四”運動卻影響了我。我在“五四”浪潮極後邊,它震動了我,把我帶向前邊。

一九四六年五月為《時代青年》寫

作者簡介

丁玲,現代女作家。1930年5月,丁玲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1年出任“左聯”機關刊物《北斗》的主編,成為魯迅旗下一位具有重大影響的左翼作家,1986年3月4日,丁玲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2歲。

女作家丁玲作品

丁玲,現代女作家。1930年5月,丁玲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1年出任“左聯”機關刊物《北斗》的主編,成為魯迅旗下一位具有重大影響的左翼作家,1986年3月4日,丁玲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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