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概況
作者:貓眼王后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作品狀態:已完成
作品內容
我常想,我上輩子肯定是福濟天下的大善人,這輩子才當上了周喜的妹妹。
我又想,周喜上輩子必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棍,這一世才攤上了我這么個妹妹。
周喜常掛嘴邊的口頭禪便是:周樂,你的便饒了你哥的命吧。小時候,認識我倆的親人鄰居見著我們都眯眯眼睛笑著搖頭伸出發黃的手指戳戳我們說,你們這對胞胎啊,那個差別啊,比那孫悟空翻個跟斗還遠。這哥哥像父親,結實忠厚,這小妖精出了你媽,精得跟那猴兒似的。
周喜同我在我娘肚子裡同呆了十月以後估計這小子憋得慌,首當其衝的他就衝出了羊胎墜進了這不像樣的世界。他比我早降生在這個世界十五分鐘,仿佛報復一般地,為這十五分鐘,他注定比我承受多十五倍的苦難。
在我和周喜十一歲那年,父母車禍去世。
我沒看到他們死時的慘狀。那天我和隔壁小虎狗到郊外捕蝶去了。那天早上因周喜很不小心地把我唯一的洋娃娃的衣服扯裂了一條縫而尖叫著和他絕交了,並且教唆小虎狗撇下他跑到了不得郊外玩蜂戲蝶。出門時他一臉失望地被我罵停了腳步。就這樣,十一歲的周喜,被十一歲的周樂獨自遺留在無邊的黑暗裡。
那天回到家裡已經過了晚飯時分。我忐忑不安地旋動門匙打開家門並為接下來該忍受的責罵而緊張害怕。盤算著要是周喜敢告密便要在他晚上睡覺時狠狠地踹他屁股一腳。惴惴不安的我仍然懵懂無知,不知道我的父母們已經,永遠地,不可能再罵我一句,不可以再用筷子輕地敲我腦袋了。
正當我暗自慶幸家裡無人時,突然門聲一響,門被推開了。一大群人涌了進來。有眼圈紅紅的隔壁趙嬸嬸,黃叔,還有兩名著裝嚴肅的警察。小小的周喜被趙嬸拉著站在人群中間,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驚慌失措而無助得像被巨人擄走了的小人國的王子。第一個閃進我腦海里的念頭便是,周喜惹事了,還被警察叔叔抓了,看爸爸怎么收拾你的!
正當我以十一歲的童心揣測著發生在周喜身上的事情之際。小周喜突然掙脫了趙嬸嬸跑過來狠狠地抱著我,像溺水的孩童揪住了一根稻草般死命地抱著。嚎啕大哭。至今我仍然記得那川流不息的溫熱的淚水,仿佛有著洞穿我身體的熱度。他哭得那么認真,那樣堅持,讓不知內情甚至有點竊喜的我,突然地,仿佛佛祖菩提樹下忽然的頓悟,領會了那一層一層疊起來的岌岌可危的悲傷。趙嬸背過身去抹眼淚,然後走過來蹲下,伸出雙手環過兩個抱頭痛哭的孩子,說,好孩子,往後你們可得相互扶持地過下去……
當我真正被悲傷與恐懼的鋪天蓋地壓得透不過氣來時,周喜仿佛一夜間長大。他開始紅著眼睛做家務,收拾著支離破碎的家。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天重傷的父親彌留之際掙扎著醒來。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有巨大的不捨牽引著他百孔千蒼的身體。他無力地收縮手指握著周喜放在手心的小手,喘著粗氣說了最後一句話。照顧好……妹……妹。也是很久以後我才領悟到,小樹苗被逼著忍受抽痛長成參天之樹的蛻變,有多苦。
事變發生後第十天,我和周喜紅著眼睛重回了學校。第十五天,開始吃到久違的早餐,即使那味道極其怪異。第五十三天,午餐和晚餐的米飯不再夾生,青菜不再鹹得發苦,周喜終於能憑肉眼辨別鹽和糖,而不是每次放的時候都要用手指沾一點嘗嘗。
十五歲那年,我們中學畢業。我順利第升上了當地的重點高中,而本應該到省里重點去上學的周喜,永遠地離開了書聲朗朗學校。從此,在這個城市不太繁華的一角的一間汽車維修廠里,多了一位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的邊當學徒邊打雜營生的少年。
我們仍舊住在原來的小套間裡,一切都得感激與父母留下來的不多的積蓄和親友們的接濟。周喜在廠里成為正工後,我們的生活漸漸地收回了纏繞在別人枝葉上的吸盤。那年我高三。當我坐在周喜面前執意堅持高中畢業便出來工作時,一貫溫和謙讓的周喜狠狠地瞪著我說,你給我好好地念,你不考個大學我跟你沒完!
我不依,我從來就不怕周喜,小時候他生氣揚氣手要打我總被我尖叫著拳打腳踢回去。我看著周喜那張瞪著眼睛的黝黑的臉,忽然想起小時候一次不知道誰誇了周喜白淨,比周樂還白淨。那晚我趁周喜熟睡用黑色的蠟筆在他的臉上塗了個勻。我噗嗤一聲笑了,我說周喜你別凶我,我什麼時候買過你的帳了,我要出來工作,我要送你進中專念書。說著說著眼淚便簌簌地落了下來,滑過眼角猩紅的淚痣,打在我蒼白的手背上,蜿蜒滑下。
周喜愣了,一米八的個兒弓著腰就傻傻地愣在那兒,背面還沾著未洗乾淨的機油的手使勁在褲管上搓擦著。我陡然站起來,走過去緊緊地抱住周喜,小聲如受傷的小獸般嗚咽,哭聲越來越大,六年後,當年的小孩再一次抱在了一起號啕大哭,與那對小身影隔著六年的時光之眼,接受著淚水的洗禮。
讓我好好抱一抱這黑小子,讓我好好抱一抱我這年長我一刻的哥哥。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時,沒有如別的同學一樣,擁有父母的飾心照顧與叮嚀,反倒輕鬆自在。每天放學後小跑到市場,再匆匆趕回家作飯,然後送飯到周喜的廠子裡。坐在櫃檯前的老闆會微笑著喊一聲我的名字作為招呼。我繞著橫豎停滿車子的廠子走一圈,低頭盯著車底下露出來的每一雙腳細細地看,在那一雙長長的右邊腳掌小腳趾上長著一顆痣的腳前停下,抬腳輕輕踢踢那腳板底喊聲:趁老闆不注意偷偷在車底下睡覺是不是,快起來吃飯。
接著就會聽到小輪子滾動的聲音,然後就會看到仰身躺在木板小車上的周喜的身體緩緩露出車底,他皺著黑黑的大花臉露出白白的牙齒笑著。然後身後那輛車子底下有會傳來一陣車輪滾動聲,又冒出一個黑黑的頭顱和洪亮的男聲。妹子又送飯來啦。
這時候周喜就會長腿一伸蹬在那人快伸到我裙子底下的頭顱上使勁出力把那他蹬回車底。之後就會有不滿的叫嚷聲,既而鬥嘴開罵,夾帶著陣陣穢罵和笑語。
這裡的人大都是低學歷早早出來闖蕩的浪子,有著小混混的粗野和農民的淳樸。我喜歡這些人。我知道周喜也是。
我會和周喜躲到一個角落吃飯。兩個人分別捧著大大的鋁製飯盒狼吞虎咽。我總是間或捏著鼻子。周喜看到了便會皺起眉頭開說,都叫你自個兒在家先吃,這裡滿屋的汽油味……
我扒口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個人,得有多孤單呢?打在娘胎里,我們便蝦弓著身子默默地習慣了彼此的陪伴。我笑著看著這個早我十五分鐘降生如今看起來卻仿如長我十歲的哥哥,滿口飯含糊不清地說著,習慣了習慣了,少了這味道還吃不下飯呢。
七月,我順利地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九月,擁擠的火車上,周喜把我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小心的為傾身為我檔住了重重人牆。可他依舊檔不住九月灼人的酷暑。我在火車上睡了接近20個小時,嚴重的身體不適讓我幾乎寸步難移。周喜降低肩膀托著我的頭顱小心地為我扇風。我偶爾睜開眼睛朦朧地看兩眼周喜那不斷在我面前搖扇子的粗糙的大手,接而又睡去。周喜的剛毅的側臉混和著陣陣難忍的熱氣,輕輕地進了我記憶的河流,莫名其妙地在頭顱成為一幅難以磨滅畫面。
我曾問揪著周喜的衣袖問他。我說,周喜,下輩子你還當我哥不?
周喜抽回手挪了個位置繼續盯著他的電視,不屑於分神理會我。他嘟囔一句,別鬧,看球。
我不依,死磨硬泡的功夫了得。周喜只得皺著眉看我。似是在思考。他眨眨眼,問。
那你下輩子住煮菜還這么好吃不?
嗯。我點頭。
一三五你洗碗不會賴?
我又頷首。
不會在生氣時連續三天做辣子雞?
不會。
嗯,那好吧,下輩子,奉陪到底。
如我今世努力做個善良的人,會有來生的相守。
如我們下世不相聚,可換來你不早早為生計奔波的舒適人生。
那么,願我來生,心似琉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