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忠毅公逸事
選自《方望溪先生全集》 。左忠毅公(1575—1625),名光斗,字遺直,明朝桐城(現
在安徽桐城)人,做過大理少卿、左僉(qiān)都御史。天啟四年(1624),因彈劾魏忠賢,被誣下獄,受酷刑死於獄中。魏忠賢死後,被追謚為“忠毅”。逸事,指散失的沒有流傳的事跡。方苞(1668—1749),字靈皋,號望溪,桐城人,清代著名的散文家,桐城派的創始人。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原文: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
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雲。
注釋:
〔先君子〕稱已死的父親。
〔視學京畿(jī)〕任京城地區的學政。
〔微行〕隱藏自己的身份改裝出行。
〔廡(wǔ)下〕廂房里。
〔成草〕寫成草稿。
〔解貂〕脫下貂皮外衣。
〔掩戶〕關門(以防風寒)。
〔試〕考試,這裡指童生的歲考。
〔面署第一〕當面書寫,定為第一名。
〔廠獄〕明朝設東廠,緝查謀反等案件,由太監掌管,成為皇帝的特務機關。魏忠賢擅權時期,掌管東廠,正直的官吏多受陷害,左光斗也被誣下獄。
〔炮烙〕燒燙的酷刑。
〔屨(jù)〕鞋。
〔手長鑱(chán)〕拿著長鑱。手,用作動詞。鑱,鏟子。
〔為除不潔者〕裝作打掃垃圾的人。
〔席地〕把地當作席。
〔奮臂〕用力地舉起手臂。
〔庸奴〕無能的奴才,不識大體的奴才。
〔奸人〕指魏忠賢的爪牙。
〔構陷〕編造罪名來陷害。
〔噤(jìn)〕閉口。
〔趨〕小步快走。
〔流賊張獻忠〕明末農民起義領袖之一,起兵於陝西,攻占四川,建大西國,稱大西王,後為清兵所殺。流賊,舊時士大夫對起義軍的污衊稱呼。
〔蘄、黃、潛、桐〕蘄,蘄州府,現在湖北蘄春一帶。黃,黃州府。潛,現在安徽潛山。桐,現在安徽桐城。
〔鳳廬道〕管理鳳陽府、廬州府的官。明朝在省下設分巡道、兵巡道、兵備道等官,管轄幾個府的軍政等事。鳳陽府,現在安徽鳳陽一帶。廬州府,現在安徽合肥一帶。
〔奉檄(xí)〕奉上級的命令。檄,古代官府用以徵召、曉諭或聲討的公文。
〔幄(wò)幕〕(軍用的)帳幕。
〔漏鼓移則番代〕過了一更鼓時間就輪流替換。漏,古代用滴水以計時間的器具,名銅壺滴漏。鼓,打更的鼓。番代,輪換。
〔鏗然〕清脆響亮的聲音。
〔宗老塗山〕同族的長輩號塗山的。塗山,名文,方苞的同族祖父。
〔雲〕語氣助詞,用在引述言語的後面。
解析:
記“逸
事”的文章,不是全面地記述人物一生的生平事跡,而是選取其中的一些典型事件,表現人物的思想和品格,刻畫人物形象。本文就是這樣。文章圍繞左光斗與史可法的關係,通過京畿視學、獄中斥史、史可法治兵等動人事跡,多側面地表現了左光斗識才、選才、惜才的崇高品格,刻畫了他以國家利益為重、剛毅正直、臨危不懼的英雄形象。
京畿視學,先寫他“風雪嚴寒”“微行”視學,繼寫他“解貂覆生,為掩戶”,是通過行動表現他為國選才、愛惜人才的品格。“瞿然注視”“面署第一”表現他對得到人才的驚喜。而“使拜夫人”的一席話,則表現了他對人才所寄予的厚望。
獄中斥史,是表現左光斗崇高品質的重點段落。文章先寫監獄防守之嚴,次寫史可法探師之切,再寫左的怒斥,最後寫史以後“常流涕述其事”,其中的肖像描寫、語言描寫突出表現了左光斗剛毅堅強、大義凜然、先國家而後私情的崇高品德。
史可法治兵,明寫史而暗寫左,正是左的言傳身教,才使史有“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對吾師”的思想行為。這部分是側面描寫,是陪襯,史可法的言行正是左光斗高尚的精神品德的折射。
譯文:
先父曾經說,同鄉前輩左忠毅公在京都附近任學政。一天,颳風下雪特別寒冷,幾個騎馬的隨從跟著左公外出,私行察訪走進一座古廟。到了堂下小屋裡見一個書生趴著桌子睡著了,文章剛成草稿。左公看完了,就脫下貂皮裘衣蓋在書生身上,並給他關好門。左公向廟裡的和尚了解這個書生,原來就是史可法。等到考試,吏官叫到史可法的名字,左公驚喜地注視著他,他呈上試卷,就當面批點他是第一名。又召他到內室,讓他拜見了左夫人,並對夫人說:“我們的幾個孩子都平庸無能,將來繼承我的志向和事業的只有這個書生了。”
等到左公被送進東廠監獄,史可法早晚守在監獄的大門外邊.可惡的太監防範窺伺很嚴。即使左家的傭人也不能靠近。過了好久,聽說左公受到炮烙酷刑,不久就要死了,史可法拿出五十兩銀子,哭泣著跟看守商量,看守受感動了。一天,看守讓史可法換上破舊衣服,穿上草鞋,背著筐,用手拿著長鍬,裝做打掃髒東西的人,把史可法引進牢房。暗暗地指點左公呆的地方,左公卻靠著牆坐在地上,臉和額頭燙焦潰爛不能辨認,左邊膝蓋往下,筋骨全部脫落了。史可法走上前去跪下,抱著左公膝蓋就哭泣起來。左公聽出是史可法的聲音,可是眼睛睜不開,於是奮力舉起胳臂用手指撥開眼眶,目光像火炬一樣明亮,惱怒地說:“沒用的奴才!這是什麼地方?可你來到我這裡!國家的事情,敗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已經完了,你又輕視自己不明大義,天下事誰能支持呢?還不趕快離開,不要等到壞人捏造罪名來陷害你,我現在就打死你!”於是摸索地上刑具,做出投打的樣子。史可法閉著嘴不敢出聲,快步地出來。後來史可法常常流著淚講述這件事,告訴別人說:“我的老師的肝肺、都是鐵石所鑄造出來的。”
崇禎末年,張獻忠在蘄春、黃岡、潛山、桐城一帶活動。史可法憑著鳳陽、廬州道員的身份奉命防守御敵。每次有警報,就幾個月不能上床睡覺,他讓士兵輪番休息,可是自己在帳篷外邊坐著。挑選了強健的士卒十人, 命令二人蹲坐著用背靠著他,過了一更就輪番替換一次。每到寒冷的夜晚站立起來,抖動自己的衣裳,鎧甲上的冰霜散落下來,像金屬響亮的聲音。有人勸他稍微休息一下,他說:”我上怕辜負朝廷,下怕愧對我的老師呀!”
史可法指揮軍隊,往來於桐城。一定親自到左公府第向太公、太母請安,併到廳堂上拜見左夫人。
我本家的老前輩塗山,是左公的外甥,他和先父很要好,說左公在監獄裡對史可法講的話,是親耳從史可法那裡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