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美麗的馬蹄聲作品類型
散文書籍簡介
夢裡有許多事讓人感慨夢裡的事
說幾件夢裡的事。那些事讓我惶惑,或者恐懼。也曾偶爾聽到寬慰的話,說是夢裡嘛,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有,當不得真。這話我聽著總覺得底氣不足。從遠古的遠古到現在,中國的外國的一些智者,他們寫過書,告訴你夢分明是有意思的。讀到夢還可能預示未來的時候,我就悚然而驚,汗如雨下了。
第一件事,關於一個小女孩的
暮春。夢裡的午後,陽光懶洋洋的。風舒著她酥酥的手指,撫弄那些伸懶腰的青草,還有似睡還醒欲開還閉的花朵。一個可能是五六歲的小女孩趴在她家門口的斜坡上,看螞蟻抬食看得入了迷。
好多人只有小時候是可愛的,因為那時候他真懂自然里那些蟲魚鳥獸花花草草,有這些東西浸潤,他那顆心就真,就透明。我在夢裡不受管束地胡思亂想,覺著眼前這幅畫也特別特別地可愛:綠草地,紅衣裙,紅臉蛋,像一片綠的山野間開了一捧艷艷的映山紅。
美的總難長久。一個農婦,小女孩的媽媽,走出門來,一大盆洗衣水向坡下傾倒,那嘩啦的一聲,於小女孩和螞蟻們,無異于山洪暴發,威勢巨大。螞蟻們東一隻西一隻了,女孩也是濕淋淋的一身。她跳起來,尖叫了一聲:“媽媽!”然後就站在那兒不出聲了。那聲尖叫里,我聽出了憤怒。
夢裡的畫面晃了晃。小女孩手中拿了一隻缺口的破碗,趴在坡上,把在水裡掙扎的螞蟻救起來,放進碗裡。那神態,專注得讓人感動。我覺出了和這個季節的陽光一樣的暖意。
小女孩的父親,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不知怎么就冒了出來,蒲扇大的手向著女孩的媽媽臉上扇過去。接著就是悶雷樣的吼聲和著女人撕裂布帛樣的哭喊。
小女孩停止了手中的事,發起怔來。一會兒,她轉身,慢慢地朝坡下走去,沒有回頭。
小女孩來到一道山樑上。這裡好靜,好漂亮。緩緩的坡,茸茸的草,樑上幾棵可能上了百年的老松樹,枝葉像是慈祥的手展開來,一片柔和的陰涼就蕩漾在女孩的面前。
女孩找到一個螞蟻窩,趴下去,把碗中的螞蟻一隻只地放到窩的門口。她扯了一根草,用那草撥著螞蟻,把它們往窩裡趕,一邊喃喃地說著:“乖,聽話,回家去,啊!”螞蟻大多不聽她的話,她也不生氣,一邊耐心地撥著,一邊看著它們笑。
女孩笑著的時候,太陽就慢慢收起了暖暖的紗線,天色越來越濃了。天邊有隱隱的雷聲在滾動。
雷聲是老天的怒吼。那吼聲越來越大,十分嚇人。女孩專注於她眼前的世界,什麼都沒聽見。
一道煞白的閃電扯破黑厚的天幕,天決口了,水呼拉拉倒了下來。螞蟻窩垮塌了,螞蟻四散。女孩呆了一下,馬上手忙腳亂地借著閃電的亮光去救那些螞蟻。
雨大,水急。女孩的努力沒有任何用處。她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隔著雷聲雨聲,一切都天遙地遠。沒有人知道,在這個荒野的角落,有一個小女孩在為一些悲慘的螞蟻哭泣。遠遠地,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喊聲瞬即淹沒在沒有邊際的風聲雨聲中。
風停。雨住。雲散。女孩靠在一棵老松樹根上,熟睡了,臉上留著傷心和疲倦的影子。月亮的光涼沁沁地,籠住她。風吹來的時候,老松樹在輕輕地嘆息。
明天,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小女孩會不會長大?這是我夢醒後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件事,關於長城和其它什麼的
地點,應該是塞外吧。漫無目的風颳臉刺骨地冷,沒有邊際的荒涼讓你悲愴。東一蓬西一蓬的草枯黃著,瑟索著,卻固執地不肯低頭。幾截泥石的高牆,橫著斷著,千瘡百孔著,讓時間和空間一齊在這兒蒼老。
一個書生,白衣飄飄,踏漫漫黃沙而來。
一張琴。一把長劍。琴是古琴,焦尾的梧桐所制。劍是寶劍,淬深澗的寒水鑄成。
他的容顏有些許憔悴,神情有些許落寞。
他飄然上了一段城牆,在雉堞間安下那張古琴,抬眼望著一天火燒般的長雲,縱聲長嘯。一行雁陣人字形飛過,領頭雁和著他的嘯聲,叫出充天塞地的蒼涼。
他盤腿坐下,雙眼微閉。《廣陵散》,這曠古絕世的大音,一個個音符,從他的指尖迸裂而出。
曲終,雲散,書生飄然而逝。他的背後,那段城牆轟然倒塌,埋葬了那張古琴那把寶劍。
夢醒,我記起一些書上分明寫著,《廣陵散》早已失傳,可是在夢裡,那聲音偏偏就那么清晰,每一個音符都敲痛了我的神經。我想,人世間總會有一些生命是不死的,包括在一些人靈魂深處綿延著的記憶。
我在推想,夢裡的那段古城牆應該是長城的一截了。奇怪的是,長城的倒塌,那塵灰滿天的布景里,隱去的怎么是一個書生的背影?大約是中國人都知道,幾萬萬人壘砌的磚石城牆,坍塌在一個女子悽慘的哭聲中。有可能,她的雙手柔弱得連一塊砌牆的大石都搬不動。
由於這個女子,我不能不想到皇帝。對中國曆朝歷代的皇帝,這個女子,還有她的哭聲,肯定不止一次出現在他們的夢中,就像個纏繞不散的陰魂。商湯殷紂,李世民唐玄宗,好皇帝壞皇帝,不好不壞的皇帝,只要他是皇帝,他就擺脫不了。於是他們不斷地逼著人砌牆,砌各種各樣有形無形的牆,連他們居住地方的牆也砌得高高的,好牢牢地圈住沃野萬里江山永固的夢。事實上,他們的這種努力也不都是白費勁,夢雖然一次次被那哭聲擊碎,一些牆卻是實實在在砌成了。皇帝一個個死去,牆並沒有隨著一截截垮塌掉。
想到這裡,我似乎有點兒明白我那夢裡為什麼會出現一個書生了。我試著給我的夢來一個大膽的解釋,一個書生,和著一首《廣陵散》,讓一截長城倒塌了。由此,也就不難解釋一種現象,對那個女子的哀哭,皇帝們無論怎么恐懼,終究還可以容忍。對一個書生和他發出的不聽話的聲音,則無論如何是要扼之殺之,斬草除根了。
讓後來許多代中國皇帝暗暗慶幸的是,《廣陵散》早早就失傳了。據說,那絕世的妙音又沒有幾個人能聽懂。我就想,要是普通的平頭百姓有一半人能聽懂那種聲音,那將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情!
這樣想著,一個陽光懨懨的正午,我居然又續起那個夢來。夢裡,我去那個地方找尋被埋藏的那張古琴和那把寶劍。我找得很仔細很努力。但一面又在擔心,真要是找到了,會不會有人把我當文物走私販子抓起來,判死刑槍斃掉。
第三件事,關於和外星人有關的事情的
秘魯。納滋卡荒原。好像是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究竟有多遠,大約要以千萬年來算吧。
風,很熱很燥。荒原上東一蓬西一蓬,枯黃著一些說不出名字的野草和荊棘。空無所有的褐色荒地上,橫著豎著的許多線條,組成很有些“未來意味”的圖案,講述著某個神秘昭示的內容。但那講述我聽不懂。
亞馬遜河。流著的水讓陽光都是綠色的,一晃一晃地耀眼。岸邊的樹,綠得一層一層一團一團,濃得有些恐怖。密密匝匝綠色的圍裹中,高高矗著的金字塔形建築講述著一個又一個謎,一個個大得超出了人類思維承載限度的謎。那些謎底,我猜不出。
太平洋。復活節島。水藍得有些詭異,時空廣大得空虛。涯岸峭壁邊,一個個巨大的石人站著,抬頭望著讓我們茫茫然的虛空,盼望著什麼,一盼就是幾千年。那種盼望,我想不明白。
我著實沮喪起來。我只是這個星球上一個普通的凡人。
我還有思維,還有好奇。我在太平洋上飛過來又飛過去,希望能找到些什麼。
我什麼也沒找到。站在涯岸邊,連自己到底要找什麼都不知道了。眼前依舊廣大著,空虛著,看不到邊際。
一隻巨大的蝴蝶飛來,沒有聲息地停在納滋卡荒原那圖案的中央。蝴蝶的翅膀張開,奇異的彩色光線里,幾個人飄落到地上。
飛碟!外星人!我豁然明白,那些線條原是飛行著陸的標誌。
我驚喜得發起怔來。
亞馬遜叢林中,走出來一些人;復活節島上那些石頭巨人,也翩然飛來了。他們安靜地走進了蝴蝶里。
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向我招手,要我過去。她的眼光亮亮地,和善得像太初的水。
跟著她進入那蝴蝶內,裡面的景象讓我驚異。小橋。流水。茂林。修竹。各色的蝴蝶來來回回地飛著或靜靜地歇著,蜜蜂輕微的嗡嗡聲讓人覺得悠遠寧靜。丘岡起伏小溪彎曲處,一些木屋竹舍掩在綠葉婆娑中。一些人來回忙著什麼,神態也安詳,身上是類似於我們現代太空衣的穿著,透著一點高科技的訊息。
正恍惚間,那小女孩對我說話了,她竟是一口讓我最感親切的國語,比央視新聞播音員還要純正。她說他們和我是同一種族,他們的祖先曾和我的祖先們,一同生活在這個星球被稱做亞洲的大陸上。後來,他們的祖先沿大陸北上,過了白令海峽,到了新的大陸生活。再後來,他們的祖先犯了好多錯,山崩,海嘯,新大陸百孔千瘡了,只好在另外的星球上找到新的家園。這次是來接最後一批同胞。她說,他們一直關注著遙遠的故鄉。她還說,我的祖先們有好多是最懂得天人關係的,特別是先秦的哲人們和唐宋的詩人們,那些美好的描繪在他們那裡一直被奉為典範。
正說著,溪邊的一座木屋裡傳來了祈禱樣的吟唱聲,那吟唱很肅穆,卻很安詳。許多人的聲音合在一起,在這安靜的空間裡,很是吸引人的耳朵。我拿眼光詢問小女孩。這時她也正低頭輕聲吟唱著什麼。
唱完了,她對我說,今天他們有一位母親要分娩,可是難產。現在,那孩子沒有來到這世界,母親也沒有渡過難關。
我一驚,說,你們肯定有著了不得的技術,為什麼不救他們?這樣很不人道吧?
一位長髯老者飄然來到我的面前,他柔和的目光罩住我的臉。他說,我的親人,你錯了,這是自然的選擇。你的祖先們說的天意,就是指這個。尊重自然的選擇,讓存在的生命有一個充分的空間,寬鬆,和諧,寧靜,這是最大的人道啊!有這樣的人道,才能得到自然母親最好的呵護。
我無言。
小溪的上游,慢慢漂來一隻用各色野花做成的小船,船里躺著一位女子。那女子臉上沒有血色,神態卻也是安詳的。她很美,美得讓我心痛。
小花船慢慢地漂啊漂,漂過了一個小山巒,不見了。
老者的聲音又響起了。他說,我的親人,我們要走了,很遺憾,你不屬於我們的世界,不能帶你走。
老者雙手抬了抬,我就輕飄飄地出了那蝴蝶,落在地上。
蝴蝶無聲息地飛走了。依舊只剩下了荒原,還有夜空,看不到邊際,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我想起了一位偉人的預言,他說,在廣大的宇宙中,人類也許並不孤獨。
可是這一刻,包圍著我的,仍然是異常的孤獨。
2005、12、2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