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簡介
《列子》是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史上著名的典籍,屬諸家學派著作,是一部智慧之書,它能開啟人們心智,給人以啟示,給人以智慧。
《列子》是列子、列子弟子、列子後學著作的彙編。全書八篇,一百四十章,由哲理散文、寓言故事、神話故事、歷史故事組成。而基本上則以寓言形式來表達精微的哲理。共有神話、寓言故事一百零二個。如《黃帝篇》有十九個,《周穆王篇》有十一個,《說符篇》有三十個。這些神話、寓言故事和哲理散文,篇篇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列子》的每篇文字,不論長短,都自成系統,各有主題,反映睿智和哲理,淺顯易懂,饒有趣味,只要我們逐篇閱讀,細細體會,就能獲得教益,它完全可以與古希臘的《伊索寓言》相媲美。
原文
仲尼閒居,子貢入待,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遣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謂所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拜手:古代學生敬師禮。)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淫思:深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之(即庚桑楚,曾就教於老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介然:細微。)之有,唯然(唯然:聲音細微。)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乾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髒之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指的是夏商周三代之君。)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就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三皇為天皇、地皇、人皇或伏羲、神農、黃帝。)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mò)然(沉默的樣子)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子貢:複姓端木,名賜,子子貢孔子的學生。)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辨賢於丘也。”曰:“子路(子路:及仲由,字子路。孔子的學生。)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子張:複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孔子的學生。)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反:迴旋。),賜能辨而不能訥(訥:隱忍。),由能勇而不能怯(怯:退讓。謙退。),師能莊而不能同(同:和光同塵。)。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微:道術精微。)焉,朝朝相與辨,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閱(閱:簡選。)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欺魄:泥塑。)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kàn:剛直、直率。)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鹹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口’字疑衍。)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之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恆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眂(眂chì:故‘視’字。),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龍叔(相傳為春秋宋國人)謂文摯(相傳為戰國時人。或以為是宋國良醫。)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正(正:‘症’也。)。”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仆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
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屍而哭。隸人(隸人:一般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目將眇(眇:失明)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蚋(蚋rùi:蚊子。)飛;口將爽(爽:此處之味覺喪失。)者,先辨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鄭之圃澤(圃澤:鄭國地名。)多賢,東里(東里:鄭國地名。)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伯豐子:列子門徒。)者,行過東里,遇鄧析。觀析(春秋時代名家。)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舞:戲弄、嘲弄。)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超越正常次序。)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機:機巧、機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公儀伯(周朝賢士)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又名螽斯,昆蟲。)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慾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眎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撣鍾。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肄:研習。)之。”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詒dài:欺騙。)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鏃:箭頭)中前括(通‘栝’箭尾。),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烏號:相傳為黃帝之弓。)之弓,綦衛(綦衛:箭名。)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隧:通‘墜’。)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餘竅:肛門),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余日,更謁子論。”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康衢:大街。),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譯文
孔子獨自閒坐在家,子貢進來侍奉他,看見老先生面帶憂色,子貢也不敢問什麼緣由,出去以後就告訴了顏回。顏回彈著琴唱起歌來。孔子聽見了,果然叫顏回進來問他:“你為什麼一個人獨自作樂?”顏回說:“先生為何一個人獨自悶悶不樂?”孔子說:“你先說說你的志向。”顏回說:“當初我曾聽先生說‘樂天知命故無憂’,這就是我快樂的原因。”孔子悽然動容,過了一會兒,說:“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是你錯誤地理解了它的意思。這是我過去說過的,今天就以現在我說的為準。你只知道樂天知命之無憂無慮的一面,卻不知道樂天知命還有很大憂患的一面。現在我來告訴你其中的真諦:修養自身的精神道德,任由遭遇之貧富窮達,懂得人生變遷不是自己一己之力所能決定的,不因外界紛擾攪亂了內心的修持,這就是你所知道的‘樂天知命而無憂’。當初我編修《詩經》《尚書》,釐正禮樂制度,希望以此治理天下,並且流芳後世。不僅僅是為了自身修養,還想治理好魯國。而魯國君臣漸漸失去了君臣上下之間固有的制度秩序,仁義道德日漸衰亡,人性人情日漸淡漠,我的政治學說在我有生之年尚且不能推行於魯國,又如何能在天下、能在後世實施呢?我這才知道詩書禮樂無法挽救混亂的社會,而我又不知道改變這種局面的良方,這就是‘樂天知命之所憂’。即便這樣,我也有所領悟。現在所謂的樂與知,已經不是古人所謂的樂與知了。無樂無知,才是真樂真知。所以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必一定要丟棄呢?又有什麼必要非得革除呢?”顏回面北下跪叩拜,說:“我明白了。”出來以後告訴子貢,子貢聽了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回到家裡苦苦思索了七天七夜,不睡覺也不吃飯,弄得自己瘦骨嶙峋。顏回再次前去為他解釋開導,子貢才重新回到孔子門下,彈琴歌吟,誦讀詩書,一輩子不曾停止過。
陳國大夫出訪魯國,私下會見叔孫氏。叔孫氏說:“我們國家有一位聖人。”大夫說:“不會就是孔丘吧。”叔孫氏說:“是啊。”“何以知道他是聖人?”叔孫氏說:“我常聽顏回說‘孔丘能夠不用心智,只用形體’。”陳國大夫說:“我們國家也有一位聖人。你不知道嗎?”叔孫氏說:“這位聖人說的是誰?”大夫說:“老聃的弟子有個叫亢倉子的,深得老聃之道,能以耳朵認字,能以眼睛聽聲。”魯侯聽說之後大為震驚,就派上卿攜帶豐厚的禮物去請亢倉子。亢倉子接受了邀請就來了。魯侯以謙卑的言辭向他請教。亢倉子說:“傳話的人說錯了。我能做到視聽不用耳目,不是說能變換耳目的功能。”魯侯說:“這就越發神奇了。這種道術究竟怎么樣?我實在想見識見識。”亢倉子說:“我形體合之於心智,心智合之於元氣,元氣合之於精神,精神合之於太虛。那些極其微小的實體,或者極其微弱的聲音,即便遠在八方蠻荒之外,或者盡在眉睫之前,凡是擾動於我的,我一定能感覺到。也不知道是我的七竅、四肢感應到的,還是我的五臟六腑感應到的。自然而然知道罷了。”魯侯聽了非常高興,過後把這事告訴了孔子,孔子聽了笑而不答。
宋國太宰見到了孔子,問道:“孔丘你是聖人嗎?”孔子說:“聖人我哪敢當,我只是一個博學多識的人。”太宰說:“那么三王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王是善於任用智慧和勇敢的人,是不是聖人我可不知道。”太宰又問:“那么五帝是聖人了?”孔子說:“五帝是善於運用仁義之人,至於是不是聖人我也不知道。”太宰又說:“那么三皇總該是聖人了吧?”孔子說:“三皇是善於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聖人我還是不知道。”宋國太宰十分驚訝,說:“那么誰才是聖人呢?”孔子神色立即嚴肅起來,過了一會兒說:“西方有位聖人,不用治理國家就不亂,不用言說就會受到人們的信任,不施行教化人們自然向善,他那坦蕩胸懷、偉大人格,人們簡直無法用言辭來稱頌。我揣度他才是聖人,但是也不知道他真的是聖人,真的不是聖人?”宋太宰默默思忖道:“孔丘在騙我吧。”
子夏問孔子:“顏回之為人怎樣?”孔子說:“顏回之仁德勝過我孔丘。”子夏又問:“子貢之為人怎樣?”孔子說:“子貢的辯才勝過我孔丘。”子夏又問:“子路之為人怎樣?”孔子說:“子路之勇敢勝過我孔丘。”子夏又問:“子張之為人怎樣?”孔子說:“子張之莊重勝過我孔丘。”子夏離開坐席問道:“既然如此,那么這四個人為什麼還要拜您為師呢?”孔子說:“你坐下,我來告訴你:顏回雖能仁愛,卻不能權變;子貢能言善辯,卻不懂得緘默內斂;子路雖然勇敢,卻失於魯莽不知退讓;子張莊重威嚴,卻不能深入民眾。把他們四個人的優點合在一起跟我比較,我當然比不上他們了。但是…..所以他們師從我學藝始終堅貞不二。”
列子師從壺丘子林學道,以伯昏瞀人為朋友,就住到了城南。追隨他跟他在一起的人,每天數也數不過來。雖說如此,列子的道術也可以說是十分精微。天天和那些人辯論駁難,聲名遠播。而和南郭先生比鄰而居二十年,互不交往,路上遇到了,看上去就像不認識。列子的門徒們還以為列子和南郭先生有什麼隔閡仇怨呢。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先生和南郭先生為何結怨?”列子說:“南郭先生外表豐滿內心虛曠,耳朵不聞外界,眼睛不見外事,嘴巴不言外物,心靈不接外方,形體木然不動。你去找他又能幹什麼?雖說如此,咱們還是前去看看。”列子挑選了四十個弟子跟著一起去。看到南郭先生果然像一尊泥胎,無法與他接觸交流。他回頭看了看列子,形骸與心神相脫離,不可能與他和諧相處。過了一會兒,南郭先生指著列子徒弟中站在最後的那個與他攀談起來,從容果斷就像十分專注辯論求勝一樣。列子的門徒對此感覺十分詫異。列子說:“領會了真諦的人不會誇誇其談,什麼都知道的人也不高談闊論。將無言作為一種表達形式,也是一種言說方式;將無知作為一種知道,也算是一種知識。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也是一種言說、一種知識。這樣做其實也是一種無所不言、也是一種無所不知。如此而已。你們何必無端詫異呢。”
列子學道三年了,心中不敢思慮是非,口中不敢念叨利害,才算博得老商氏瞥了一眼。五年之後,心中更加不敢思慮是非,口中更加不敢叨念利害,老商才開顏對他笑了笑。七年之後,心中隨便怎么想,再無是非可言;口中隨便怎么說,已無利害可說。先生才讓他與自己並肩而坐。九年之後,汪洋恣肆地去想,毫無顧忌地去說,已經不牽扯自己的是非利害,也不牽扯別人的是非利害,身心內外完全熔融於大道了。而後眼睛就像耳朵,耳朵就像鼻子,鼻子就像嘴巴,五官的作用已經沒有什麼不同。心神凝聚,形骸消散,骨骼肌肉相互熔融。感覺不到身體所存在,腳下所踩踏,心中所思慮,言語所蘊含,如此而已。於是一切道理都在他面前顯現出來了。
當初列子很喜歡遊覽。壺丘子林先生說:“禦寇你喜歡遊覽,遊覽為何值得你喜好?”列子說:“遊覽的樂趣在於所觀賞的事物沒有習常陳舊的。別人的遊覽是遇到什麼看什麼。我的旅遊,是為了觀察世間萬物的變化規律。遊覽啊遊覽,有幾個人明白遊覽的真諦?”壺丘先生說:“禦寇你的遊覽本來和別人一樣,而自己硬說和別人不同,凡所觀賞的事物也常常能見到它們的變化。你只知道玩賞外物的變化更新,卻不知道自己也在不斷變化更新。只知道游觀外部世界,不知道體察內心世界。對外游觀,只是求索外界事物;體察內心,才能使自身充實完美。讓自身充實完美,才是游觀的最高境界;只是求索外物之規律,未能領略游觀的真諦。”於是列子從此以後一生再沒有出過門,因為他認識到根本不懂遊覽。壺丘子林說:“這才是游觀的最高境界。懂得遊覽真諦的,沒有具體的遊覽目的。懂得觀察真諦的,不在意自己看到什麼。遇到任何事物都是在遊覽,看見任何事物都是在觀察,這就是我所謂的遊覽,這就是我所謂的觀察。這樣的遊覽才是最高境界啊,最高境界啊。”
龍叔對文摯說:“聽說您的醫術高明精微,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安排。不過請先講講您的症狀。”龍叔說:“我這個人受到鄉里稱譽不以為榮,受到舉國詆毀也不以為恥;得而不喜,失而不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看待別人如同豬狗,看待自己如同別人;呆在自己家裡如同住宿旅館;看待我的家鄉,如同偏遠的蠻荒之國。所有這些毛病,爵祿封賞不能讓我更加努力,刑罰處置不讓把我嚇住,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我的初衷,痛苦歡樂也不能轉移我的好惡。自然我就不能侍奉國君、結交親友、管理妻子、使喚奴僕。這是什麼病呢?什麼法子能治好我的病呢?”文摯讓龍叔背對著光亮站在那裡,文摯從背後對著光亮觀察了一番,之後說:“哈哈,我看見你的心臟了。您的心已經空虛了。差不多快是得道的聖人了。您的心竅中,六竅已經疏通,只有一空尚未通達,現在您以聖人的心智為疾病,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這不是我的淺薄醫術所能治好的。”
沒有什麼憑藉寄託而永恆存在的,是大道。依照生存法則而生存,即使生命結束了,生命之道(生存法則)仍在,是常理。依照生存法則本應活著,卻死亡了,是不幸。有所憑藉而最終死亡,也是道。該死而死,雖然沒有壽終正寢,而自己消亡了,也是常理。按照常理當死而不死,那是幸運。
所以沒有目的性的生存謂之道,依照大道而壽終正寢謂之常。有一定目的性的死亡也謂之道,依照大道生命得以終結也謂之常。季梁死了,楊朱望著他家大門唱歌;隨梧死了,楊朱卻撫其屍而痛哭。常人的誕生,常人的死亡,眾人或是歌唱,或是痛哭。
眼睛將要失明的人,反而先能看清細微的毫毛;耳朵將要失聰的人,反而能先聽清蚊子飛鳴;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反而能先嘗到淄水與澠水味道之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反而能先聞出焦糊和腐朽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直的人,反而能先輕快地疾馳快跑;心竅將要迷亂的人,反而能先辨清是非。所以事物不達到極端不會走向反面。
鄭國的圃澤有許多賢德之士,東里有許多才智之士。圃澤有一個叫伯豐子的路過東里,遇到了鄧析。登析回頭對弟子笑著說:“我為你們嘲弄嘲弄這個來人,怎么樣?”他的弟子說:“這正是我們願意看看的。”鄧析對伯豐子說:“你知道受養和自養的區別嗎?受人供養而不能自食其力,是豬狗之類。豢養異類為我所用,是人的力量的表現。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好,是執政者的功勞。老老少少麇集一起就像圈在牛羊圈裡,享受廚房裡的飯菜,其與豬狗之類有何區別?”伯豐子沒有任何回應。伯豐子的隨從弟子越過老師,上前一步對鄧析說:“大夫沒有聽說齊魯大地有眾多機智之士嗎?有擅長土木建築的,有擅長冶金鞣革的,有擅長聲律音樂的,有擅長詩書籌算的,有擅長領兵打仗的,有擅長宗廟儀式的,可謂群才備至。而沒有相位的人,是因為沒有人能讓他作丞相。凌駕於這些人士之上的人沒有知識,指使這些人的主子沒有能耐,而有知識有才能的人才為執政者驅使。執政者乃是被我們指使驅趕的,你還矜誇什麼呀?”鄧析無言以對,用眼神示意弟子們趕緊離去。
公儀伯以力氣大聞名於諸侯,堂谿公把這件事告訴了周宣王。周宣王備下厚禮前去聘請他。公儀伯來了,看上去是一個孱弱無力的人,周宣王心裡疑惑,問他:“你的力氣大到什麼程度?”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折斷春螽的小腿,能撕裂秋蟬的翅膀。”周宣王臉色一變,說:“我的力氣能撕裂犀兕的皮革,拽住九頭牛的尾巴,還遺憾力氣太小,而你僅僅能折斷春螽的小腿、撕裂秋蟬的翅膀,卻以力大無比聞名天下,這是為什麼?”公儀伯長嘆一聲,離開坐席說:“大王問得好啊。我斗膽以實情告訴您。我有位老師叫商丘子,力氣之大天下無雙。而連他最親近的親人都不知道。因為他從來沒有使用過。我死心塌地地侍奉他,他才告訴我:‘人要看到他看不到的事物,觀察別人覺察不到的地方,要得到他得不到的東西,修習別人不願意修習的學問道術。所以練習眼力的人,首先要看到一車柴草;練習聽力的人,首先要聽清撞鐘的聲音;內心感覺事情容易做到,那么在外界實施起來就沒有什麼困難了。對外沒有困難,所以名聲就不會從自己家裡傳出去。’現在我的名聲遠播諸侯之間,是我違背了師傅的教導、顯擺自己能耐的緣故。實際上我的名聲不是靠力氣大得來的,而是能夠恰當地巧妙地使用力氣得來的。不是仍然勝過那些專侍力氣大取勝的人嗎?”
中山國公子牟是魏國的一位賢公子。好與賢人交遊,不大在意國事,很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等輩都笑話他。公子牟說:“你為什麼譏笑我欣賞公孫龍?”樂正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啊,行為沒有師承,學習沒有朋友切磋,巧言詭辯而不合事理,散漫荒誕而不成其一派,喜歡標新立異而胡說八道,總想迷惑人心,在辯論中取勝,與韓檀等人一起穿鑿附會。”公子牟臉色一變說:“你對公孫龍的描述斥責何其過分?我想聽聽具體事實。”樂正子輿說:“我笑公孫龍他矇騙孔穿,說什麼‘善於射箭的人能讓後一支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支箭的箭尾,一支跟一支,箭箭相隨,緊緊相連,最前面的射中靶心,中間的也不跌落,最後一支箭尾仍然搭在弓弦上,望過去就像一支長箭’。孔穿驚詫不已。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高妙的。逄蒙地弟子有一個叫鴻超的,對妻子發怒了,就想嚇唬嚇唬她。拉開烏號之弓,打上綦衛之箭,射向她的眼睛,箭頭飛到眼前,她眼皮連眨都不眨,箭落到地上,也不濺起一丁點兒塵土’。這哪裡是智者說的話。”公子牟說:“智者之言本來就不是愚昧的人所能明白的。後一支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支箭的箭尾,一支跟一支,箭箭相隨,緊緊相連,是因為用力一致,瞄準準確;眼珠不轉,睫毛不眨,是因為箭頭的動能到此已經完全耗盡。有什麼好懷疑的?”樂正子輿又說:“你呀,你是公孫龍一夥的,怎能不掩飾他的缺點和錯誤?我再說說他更有甚者。公孫龍誆騙魏王說:‘有意念不在心靈;有所指不至於實體;物體永遠分割不盡;影子是不移動的;頭髮能吊起千鈞重物;白馬不是馬;孤牛犢從來就沒有過母親。’他違背物類常規,違反倫常之理,簡直不可勝舉。”公子牟說:“你不理解這些至理名言而反以為錯誤,錯在你自己。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物體再怎么分割仍然是存在的。影子之所以不動,其原因在參照物的改變上。頭髮能吊起千鈞重物,是由於兩者重量均等。白馬不是馬,是把具體事物與抽象概念分離了。孤獨的牛犢未嘗有母親,有母親那還算什麼孤獨的牛犢?”樂正子輿說:“你把公孫龍的奇談怪論都當成金科玉律,要是他放個屁,你也會奉承的。”公子牟默然良久,告辭說:“等兩天我再來和你辯論。”
堯帝治理國家五十年,也不知到天下治理好了還是沒有治理好,也不知道億萬人民是愛戴自己還是不愛戴自己,環顧四周,詢問左右侍臣,左右都說不知道;詢問外朝官員,外朝官員也說不知道;詢問民間人士,民間人士也說不知道。於是堯帝乃微服而出,私訪大街小巷的老百姓,聽到孩子們在唱歌謠:“養育我眾多子民,無不是您的大恩大德;不用心計,不玩計謀,只需遵循帝王的法則。”堯帝高興地問道:“是誰教你們這樣的歌謠?”孩子們說:“我們聽大夫說的。”堯帝又問大夫,大夫說:“這是一首古詩。”堯帝回到宮裡,召來大舜,把天下讓給了他,大舜也沒有推辭,就接受了帝位。
關尹喜說:“自己內心無所偏執,外界的事物自然明顯。它動如流水,靜若明鏡,回應如同回音。所以其道就像自然運化。只有事物違背大道,沒有大道違背事物。善於體悟大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力氣,也不用心智。要想領悟大道而又用視覺、聽力、形體、心智去追求,是不恰當的。(大道)明明看見它在前面,倏忽之間又到了後頭;要運用它,它充滿宇宙八極;不運用它,又不知它在哪裡。也不是有心追求的人所能疏遠的,也不是無心追求的人所能接近的。只有默默體察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到它。達理而無情,能幹而無為,才是真正的知道、真正的能幹。從無知出發,怎能動情?從無能出發,焉能有為?那聚攏到一起的土塊、那堆積在一起的灰塵,雖然也是無為,但是無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