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漠駝鈴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
介一個埋頭苦幹了幾十年的老共產黨員,國為堅持真理說也幾句觸犯領導的話,卻被內退了。但卻無法割斷他,對奮鬥了幾十年的車間的牽掛。
全文
張主任上班不久,就有人來喊他到黨委辦公室去一趟。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新上任的濱海鹼廠黨委隋書記,竟然向他宣布:即日讓他退休。說這是廠黨委的決定:按年齡一刀切,中層幹部提前兩年退休,但享受正式退休待遇。他的工作由副手劉雲接替。隋書記雖然語氣溫和,臉帶微笑,但張主任總覺得這微笑里藏著幾分興災樂禍。他想,既然是黨委決定,還有什麼話好說?於是站起來冷冷地說:“那我回去交待一下工作吧。”說完就離開了廠長辦公室。
他回到車間辦公室,向副主任劉雲轉達了黨委的決定。劉副主任吃驚地說:“張主任怎么能提前退休呢?黨委也不先徵求一下意見,我擔任副主任還不足一年,這車間主任我哪能勝任呀!我去找隋廠長。”說著就往外走。張主任忙攔住他說:“小劉呀,我本想兩年後等我退休了再讓你接班,那時你就有足夠的工作經驗了,沒想到黨委提前了兩年,我只能服從。如果你堅持不接,黨委說不定會另派個外人來,那樣對工作就更不利了。你就大膽地乾吧,遇到問題隨時打電話給我,我永遠支持你。”接著張主任把以後工作中有可能發生的問題,一一地向劉主任作了詳細地交待和囑咐。最後把抽屜和櫥櫃的鑰匙交到劉主任的手裡,並緊緊握住劉主任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小劉,一定要乾好,讓這面先進紅旗永遠掛在我們石灰車間裡!”說完,拿起他的手提包,出了辦公室。他沒想到,車間裡二百多名員工都知道了,全集聚在辦公室門口。他看了看這些多年相處的老部下,好多人眼裡都含著淚,有幾個女同志竟然抽咽起來。他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強打起一副笑臉,向同志們宣布了黨委的決定,最後說:“希望大家支持劉主任,就像支持我一樣……”他還有好多話要和同志們說,可是他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只好打住,忙說,“同志們再見了,我會常來看你們的。”說完大步地向車間大門走去。工人們簇擁著他,為他送行,走到車間門口,他對同志們揚了揚手說:“大家請留步吧,別誤了工作。
他真想在車間裡再轉一轉,對這個他親自參加創建的,又整整工作了四十多年的車間;對這些和他多年在一起拼搏,情同手足的工友們,他能不懷著深深的留戀嗎?可是他一刻也不能再待了,因為他不想讓同志們看到他流淚 沒走多遠,聽見有人在背後喊了一聲:“張主任——”接著喊聲響成一片“張主任——”。他知道,多少深情厚意全在這臨別地一聲呼喚里。他再回頭招了招手,同志們也一齊向他舉起手來。他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但幸好距離遠了,同志們看不清。他人走了,心卻還牽掛著車間。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想起隋書記的話:“一刀切”。他想了一下這個年齡線上的中層幹部只有他一人,所謂“一刀切”,只不過切掉他一個人而已。他想起兩個月前,化工部主持的那個全廠中層幹部會議:因為濱海鹼廠是國家二級企業,廠級幹部的任命,是由化工部決定的。黨委書記要退休了,誰來接任?二把手隋廠長?還是三把手高廠長?部里領導想徵求一下中層幹部的意見。從業務能力看,高廠長是最理想的接班人。可是這人性格率直,不太會處理人際關係;隋廠長恰相反,業務能力差,但卻很會處理人際關係,尤其是對上層領導,他總會討得領導的歡心。入會的中導幹部,誰不打自己的小算盤呢。俗語說,沒有不透風的牆,會上的發言,兩位廠長很快就會知道,誰也怕得罪未來的當權者。與其說是發表個人意見,不如說是在押寶。押得對與錯,對個人前途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於是有幾個慣於看風向的人,把賭注押在隋廠長身上。多數人也只能隨聲符合。唯有他張主任,觀點明確地支持高廠長,他認為業務能力對生產廠家是最為重要的。明知孤掌難嗚,可還是不願昧著良心說話。兩個月後,化工部宣布,由隋廠長接任黨委書記。張主任心裡清楚,他的突然提前退休,正是那次會上表態的直接後果。心想:真是小肚雞腸!但他是胸懷開闊的人,是不會為這點小事耿耿於懷的,就像一團霧,很快就被風吹散了。讓他放心不下的是他走後車間裡的工作;還有回家後老伴那一通埋怨,他不知如何應付。
老伴就像個不用上弦的留聲機,見了他沒別的,總是叨叨個沒完沒了。張主任心裡明白,自結婚以來,他是沒白沒黑地泡在車間裡,幾十年來幾乎連星期日也沒休過幾個。一切家務活全推給她一個人,尤其這些年她身體又不好,他總覺得虧對老伴。從家庭的角度講,她的話處處“有理”,他只有陪著笑臉聽著,或說幾句道歉的話。這次提前退休,老伴的抱怨更是非同尋常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只有硬著頭皮聽從老伴“處治”了。
張主任一進門,果然老伴就打開了話匣子:“怎么樣?穿小鞋了吧?大明早就來電話了。”原來張主任的大兒子大明是機修車間的工人。“你呀,一輩子只知低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小腿能擰得過大腿嗎?這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提前退休你知道後果多么嚴重嗎?經濟損失咱且不說;大明的工作調動再也沒指望了。我說了幾十遍了,叫你拉拉關係,給孩子調動一下工作,你總說大本畢業生都在生產線上幹活,大明是中專生進科室人家會背後議論。你看人家紀主任、謝主任還有什麼這主任、那主任,他們的孩子,哪個不安排在科室里,他們都是大學畢業嗎?怎么人家不怕背後議論?還說什麼要進科室得自己掙取。這不,入廠三看多了,累死累活地也不過混了個鉗工班長,看來得當一輩子機修工了。你這個當爹的,對得起兒子嗎?再說房子吧,廠里按中層幹部分給我們的房子,你為什麼讓給劉師傅?自己留塊小的,說什麼劉師傅老少三輩,得照顧。要照顧廠里照顧,你充的什麼大頭殼兒?大明快結婚了,還指望你從廠里解決塊福利房,這下好,你退下來了,誰還理你,大明只好把媳婦娶到家裡了,一個鍋里摸勺子,到時候有你好看的!你看廠里,哪個主任沒有兩三套房子。這是為什麼?”老伴也是鹼廠退休工人,廠里情況當然了解。老伴越說越生氣,眼淚都流出來了,“再說車間的‘小金庫’吧。人家車間的‘小金庫’都是挖了廠里的牆腳,你們的“小金庫”是你帶著兩個技術員,幫外地建石灰窯得的報酬,自己不應該分一部分嗎?還有,廠里哪個當車間主任的不拿小金庫的錢相互送禮,給領導送禮?你好,幾萬元全用來搞工人福利,救濟困難戶,賬目還得月月公開。你也不想想你的副手們一個個都提處級、廠級幹部了,你還是原地踏步,當了四十年車間主任。年年評個市勞模頂個屁用?你不和領導搞好關係,不給領導送禮,領導能提拔你嗎?人家工人給你送禮,求你辦點事,你不接受人家的禮物,還熊人家。看人家那些當幹部的,送禮的擠破了門,咱家真成了清水衙門了,連瓶酒也沒人敢給你送……弄到最後,不到退休年齡就給一腳踢出來了。”老伴本來就有點氣喘,越說越激動,大口地喘息起來。
張主任只悶悶地坐在那裡,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一句話也不說。老伴知道,這老榆木疙瘩再說也不開竅,最後只好甩出她的王牌:“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咱就說說加班費的事吧:咱們從結婚至今三十五年了,你總共休過幾個星期日?早出晚歸,晚上經常加班加點就更不用說了。我沒見你拿一分錢的加班費,全盡了義務。我呀,不像你那么傻,我早就和你說了,三十五來,你全部公休日和晚上加班,我全作了記錄。我總想將來有一天咱家遇到了什麼困難,我就到廠里和他們一總結算,現在就到了兌現的時候了。他隋廠長給小鞋穿,可不敢擺到桌面上;我就給他雙大鞋穿,放到他辦公桌上,我看他有什麼話說?,下午我就去車間找小劉,找隋廠長。不要白不要,咱吃了幾十年的虧,也沒有人領情,最後還落得個‘內退’。”老伴說著去屋裡拿出一個小本子,扔到張主任面前,“看吧,全記在這小本子上,一清二楚。大明一來電話,我就想好了,這筆加班費是咱應得的報酬,咱得去結算。早出晚歸不算,星期日的加班費我已經算好了,按35年算,35乘365天再除以7天,僅星期日你就加班1800多天,車間裡的老工人都會給你作證。你每次提工資的時間,廠里也全有記錄,我大略算了一下有四萬多元呢,這可是個不小的數字,正好添上給大明買房子。”說到這裡老伴有點激動,仿佛看到她的存摺上,又多了一行數字:40000。“你常拿孔繁森的例子來說服我,我看孔繁森只能在阿里,你叫他到咱這富得流油的國營企業試試,他不碰一頭疙瘩才怪呢。什麼是清官?不吃私貪污,這就是清官,哪裡有你這樣的清官,加班費是你應得的報酬,別人都有,就你不要。”
張主任曾多次聽老伴說過記加班費的事,總以為老伴只是發發牢騷,從沒放在心上,萬沒想到老伴還真的留了一手。他知道老伴可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忙說:“大熱天的你就別去了,還是明天我去結算吧。”說著把小本子裝到短褲後口袋裡。老伴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意。張主任安慰老伴說:“你就別再生氣了,從今天起,你該歇歇了,看看電視、打打麻將,一切家務活我全兜了。”張主任說完向老伴憨憨地笑了笑,接著就去櫥房裡帶上了圍裙。老伴卻又心軟了,忙奪下他的圍裙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氣溫創歷史最高紀錄——39。5度。來日方長,有你乾的,還是先去沖個涼吧,你的背心都濕透了。你看人家哪個主任家裡沒裝空調?就咱家裡,連個空調也不捨得裝,幾年了還是這個破風扇。你試試,和廠里的暖風機一樣,吹出來的全是熱風。”提起高溫,張主任心裡咯噔的一聲,匆忙拿起電話按了號碼:“喂,是小劉吧?”老伴心想,要談加班費的事吧?側起耳朵聽著。“今天高溫創歷史最高紀錄——39度,汽水、冰糕每人兩份,石灰窯上敞開供應。決不能讓一個人中暑。”
老伴的氣就像打開風門的石灰窯,火苗絲噝噝地攆上來,一把奪下聽筒,喊道:“你不是車間主任了,還用得著你再操心嗎。”說完氣哼哼地進了裡屋,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張主任也匆忙進了衛生間,從後屁股口袋裡摸出那個記工的小本子,撕了幾塊,投到便盆里,一拉閥門,水嘩嘩地湧出來,打了幾個鏇,把他那三十五年加班應得的報酬,全衝到下水道里去了。他怎么能要那加班費呢?工人加班是他安排的,他自己卻是情願的。再說工人只是偶而加班,他卻是幾乎每個公休日都加班。如果他要加班費,那不是自己特意去掙加班費嗎?是的,四十多年來,他為車間付出得太多,正因為如此,工個們才分外尊敬他,甚至把他當偶像崇拜,如果他去清算這三十五年的加班費,那么過去所做的一切不全是假的嗎?他是絕不能要的,就是老伴提出離婚,他也不能要。其實他也不願每個星期都加班,因為石灰車間不同於別的車間,機器一停就公休。石灰窯卻不能停,工人只能倫休。石灰窯又是一個特殊的生產機構,只要稍不留意就會出事故,他記得他入廠不久,前任車間主任在幾個月的任期內,就出現了兩次重大事故,給廠里造成巨大的損失,為此被撤了職,由他接任。責任重大,他是決不能掉以輕心的,石灰窯在日夜運轉,他怎么能安心在家休班呢?正是因為他犧牲了幾十年的公休日,才保證了石灰窯自他接任以來從沒出過重大事故,也才保持了幾十年的車間生產安全紅旗。想到這裡張主任又欣欣然了,個人多出點力算什麼呢?吃午飯時,老伴賭氣地不說話,張主任也只顧低頭喝著悶酒。突然電話鈴響了,他忙接起來,是小劉打來的:“張主任,石灰窯發現異常情況:下料不勻,好像有的地方連結了。”張主任先叫他不要緊張,仔細地給他講如何操作排除故障,最後囑咐他越快越好。說完把電話掛上,呆坐了一會,還是放心不下,帶上草帽就往外走。老伴忙攔住他:“你又要去廠里嗎?““不是,出去走走。 ”這天上下火的晌午,出門還不得熱死,你哪裡也不準去!”說著把草帽奪下來,把張主任推到屋裡叫他午睡,張主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聽覺全集中在電話上。直到三點多電話才響了,小劉告訴他故障排除了,他才倒頭睡了一會 晚飯,老伴買回了包子,張主任只吃了兩個,就沒了胃口,老伴摧促他再吃幾個,他怎么也吃不下,電視也不想看,早早地躺到床上去,兩眼直直地瞪著天花板發獃,他還在牽掛著窯上的故障,根據過去的經驗,這樣的連結,很難一次排除。
夜深了,老伴已經睡去。屋子裡很靜,只有牆上那隻結婚時岳母陪嫁的老掛鍾,在滴滴答答的響著,時間的腳步是那樣遲緩而沉重……半夜時分,電話突然鈴驚心動魄地響起來,張主任忙抓起聽筒,是小劉的聲音:“張主任,晚上又連結了,面積更大了!”
他猛地翻身下床,蹬上鞋就往外沖,老伴看那十萬火急的樣子,不敢再阻攔,忙拿了幾個包子放在他的車兜里,又把襯衣披在他的肩上。張主任騎上他的破腳踏車,衝出了樓道。老伴在視窗看著他:在昏暗的路燈下,就像個腳踏車賽的運動員,弓著身子,向厂部急駛而去。老伴看著他那一頭白髮和瘦骨伶仃的身影,心裡一陣酸楚,又想到廠里的劉主任、謝主任等,哪個不又白又胖,甸著將軍肚?哪個像他,只知工作,工作,為了攢錢給兒子結婚買房,連瓶啤酒也啥不得喝……她遠遠看著老頭子騎到那個長長的陡坡下了,那陡坡平時都是推著車子走上去的,可是這次他沒有下車子,在吃力的向上蹬,就是年青人也沒幾個敢蹬上去的呀。老伴憤憤罵道:“怪不得文革挨批鬥時,紅衛兵說你是個‘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嘴裡發著狠,兩行老淚卻順著她的面頰漫漫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