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
蒲松齡的生花妙筆,還描寫墜落到社會最骯髒角落的女性怎么樣維護自己人格的故事。
鴉頭是個誤入風塵的少女,是狐妓,因為她不肯接客,一再受到老鴇的毒打。她認識了誠實的書生王文之後,覺得這個人可以託付終身,馬上就機智地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在王文眼裡,鴉頭美若天仙,又對自己脈脈含情。王文拿著借來的錢求見鴉頭,鴇母嫌少,鴉頭突然一反常態,表示她願意接待王文。她伶牙俐齒地勸鴇母說,您整天嫌我不做搖錢樹,現在我樂意做了。我第一次接待客人,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不要因為王文給錢少,就放走財神。
鴇母信以為真,鴉頭獲得了跟王文見面的機會,馬上就不失時機地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問王文,你傾囊博此一夜之
歡,明天怎么辦?身為男子漢的王文只知道流淚,想不出什麼辦法。弱女子鴉頭果斷做出決策,告訴王文說,你不要傷心,落在非人的風塵生活里,很不合我的心愿,早就想找個像您這樣忠誠可靠的人共度今生,咱們跑吧。
鴉頭和王文逃出虎口後,王文擔心家徒四壁,如何過日子。鴉頭說,做小買賣也可以過日子。於是他們把驢子賣掉做本錢開了個小酒店,鴉頭做披肩和刺繡小荷囊,過起自食其力、淡薄的清貧生活。
後來,鴇母知道了鴉頭的下落,派另一個妓女妮子抓她回去。妮子罵鴉頭跟人私奔,鴉頭理直氣壯地說:“從一者得何罪?”鴉頭被抓回妓院後,關到幽室十幾年,生下的兒子被丟掉,還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天天飢火燒心,但她仍然堅決不接客。若干年後,她終於被兒子救出,和王文團圓。
鴉頭出身低賤,為人卻清高,蒲松齡認為鴉頭像魏徵一樣有氣節。魏徵是唐太宗的宰相,因為直言敢諫,唐太宗讚賞他的正直。蒲松齡別出心裁地把微賤的妓女鴉頭,提升到與封建社會台閣重臣相等的地位。
原文
諸生王文,東昌人,少誠篤。薄游於楚,過六河,休於旅舍,乃步門外。遇里戚趙東樓,大賈也,常數年不歸。見王,相執甚歡,便邀臨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卻步。趙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趙具酒饌,話溫涼。王問:“此何處所?”答云:“此是小勾欄。余因久客,暫假床寢。”話間,妮子頻來出入,王侷促不安,離席告別,趙強捉令坐。
俄見一少女經門外過,望見王,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容嫻婉,實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問:“麗者何人?”趙曰:“此媼次女,小字鴉頭,年十四矣。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女執不願,致母鞭楚,女以齒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聞言,俯首默然痴坐,酬應悉乖。趙戲之曰:“君倘垂意,當作冰斧。”王憮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絕不言去。趙又戲請之,王曰:“雅意極所感佩,囊澀奈何!”趙知女性激烈,必當不允,故許以十金為助。王拜謝趨出,罄資而至,得五數,強趙致媼,媼果少之。鴉頭言於母曰:“母日責我不作錢樹子,今請得如母所願。我初學作人,報母有日,勿以區區放卻財神去。”媼以女性拗執,但得允從,即甚歡喜。遂諾之,使婢邀王郎。趙難中悔,加金付媼。
王與女歡愛甚至。既,謂王曰:“妾煙花下流,不堪匹敵,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君傾囊博此一宵歡,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如君可托者。請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聽譙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裝,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從雙衛,托以急務,命仆便發。女以符系仆股並驢耳上,縱轡極馳,目不容啟,耳後但聞風鳴,平明至漢口,稅屋而止。王驚其異,女曰:“言之,得無懼乎?妾非人,狐耳。母貪淫,日遭虐遇,心所積懣,今幸脫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無恙。”王略無疑貳,從容曰:“室對芙蓉,家徒四壁,實難自慰,恐終見棄置。”女曰:“何必此慮。今市貨皆可居,三數口,淡薄亦可自給。可鬻驢子作資本。”王如言,即門前設小肆,王與僕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贏餘,顧贍甚優。積年余,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但課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難作,奈何!”王問之,女曰:“母已知妾訊息,必見凌逼。若遣姊來吾無憂,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慶曰:“不妨,阿姊來矣。”居無何,妮子排闥入,女笑逆之。妮子罵曰:“婢子不羞,隨人逃匿!老母令我縛去。”即出索子縶女頸。女怒曰:“從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斷衿。家中婢媼皆集,妮子懼,奔出。女曰:“姊歸,母必自至。大禍不遠,可速作計。”乃急辦裝,將更播遷。媼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無禮,須自來也!”女迎跪哀啼,媼不言,揪髮提去。王徘徊愴惻,眠食都廢,急詣六河,翼得賄贖。至則門庭如故,人物已非,問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喪而返。於是俵散客旅,囊資東歸。後數年偶入燕都,過育嬰堂,見一兒,七八歲。僕人怪似其主,反覆凝注之。王問:“看兒何說?”仆笑以對,王亦笑。細視兒,風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愛而贖之。詰其名,自稱王孜。王曰:“子棄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師嘗言,得我時,胸前有字,書山東王文之子。”王大駭曰:“我即王文,烏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竊喜,甚愛惜之。及歸,見者不問而知為王生子。孜漸長,孔武有力,喜田獵,不務生產,樂斗好殺,王亦不能鉗制之。又自言能見鬼狐,悉不之信。會裡中有患狐者,請孜往覘之。至則指狐隱處,令數人隨指處擊之,即聞狐鳴,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異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趙東樓,巾袍不整,形色枯黯。驚問所來,趙慘然請間。王乃偕歸,命酒。趙曰:“媼得鴉頭,橫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奪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棄之曲巷,聞在育嬰堂,想已長成,此君遺體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兒已歸。”因述本末。問:“君何落拓至此?”嘆曰:“今而知青樓之好,不可過認真也。夫何言!”先是,媼北徙,趙以負販從之。貨重難遷者,悉以賤售。途中腳直供億,煩費不資,因大虧損,妮子索取尤奢。數年,萬金蕩然。媼見床頭金盡,旦夕加白眼。妮子漸寄貴家宿,恆數夕不歸。趙憤激不可耐,然亦無可如何。適媼他出,鴉頭自窗中呼趙曰:“勾欄中原無情好,所綢繆者,錢耳。君依戀不去,將掇奇禍。”趙懼,如夢初醒。臨行竊往視女,女授書使達王,趙乃歸。因以此情為王述之。即出鴉頭書,書云:“知孜兒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難,東樓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無天日,鞭創裂膚,飢火煎心,易一晨昏,如歷年歲。君如不忘漢上雪夜單衾,迭互暖抱時,當與兒謀,必能脫妾於厄。母姊雖忍,要是骨肉,但囑勿致傷殘,是所願耳。”王讀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贈趙而去。
時孜年十八矣,王為述前後,因示母書。孜怒眥欲裂,即日赴都,詢吳媼居,則車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與湖客飲,望見孜,愕立變色。孜驟進殺之,賓客大駭,以為寇。及視女屍,已化為狐。孜持刀逕入,見媼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門,媼忽不見,孜四顧,急抽矢望屋樑射之,一狐貫心而墮,遂決其首。尋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聲。母問媼,曰:“已誅之。”母怨曰:“兒何不聽吾言!”命持葬郊野。孜偽諾之,剝其皮而藏之。檢媼箱篋,盡卷金資,奉母而歸。夫婦重諧,悲喜交至。既問吳媼,孜言:“在吾囊中。”驚問之,出兩革以獻。母怒,罵曰:“忤逆兒!何得此為!”號痛自撻,轉側欲死。王極力撫慰,叱兒瘞革。孜忿曰:“今得安樂所,頓忘撻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報,始稍釋。
王自女歸,家益盛。心德趙,報以巨金,趙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誤觸之,則惡聲暴吼。女謂王曰:“兒有拗筋,不刺去,終當殺身傾產。”夜伺孜睡,潛縶其手足。孜醒曰:“我無罪。”母曰:“將醫爾虐,其勿苦。”孜大叫,轉側不可開。女以巨針刺踝骨側三四分許,用刀掘斷,崩然有聲,又於肘間腦際並如之。已乃釋縛,拍令安臥。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兒早夜憶昔所行,都非人類!”父母大喜,從此溫和如處女,鄉里賢之。
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滅理傷倫,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類所難,而乃於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謂魏徵更饒嫵媚,吾於鴉頭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