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簡介
陳曾壽,其家族累世為儒,曾祖陳沆(1875~1825),於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以廷試第一入翰林,著有《簡學齋詩集》、《詩比興箋》。祖父陳廷經,道光二十四年(1844)進士,任內閣侍讀學士。父陳恩浦,以不得意於科舉,未仕,僅獲屬虛銜之中書科中書。
曾壽十八歲補縣學生,光緒二十三年(1897)以選拔貢於朝。光緒二十七年(1901)清廷與八國聯軍訂立和議後,湖廣總督張之洞廣攬人才,曾壽亦被招入幕,擬選派往日本留學,但次年(1902)即與二弟曾則、三弟曾矩,中式鄉舉。光緒二十九年(1903)成進士,任刑部主事。次年(1904),應經濟特科試,列高等。後由學部主事累遷員外郎、郎中。宣統三年(1911)升廣東監察御史。
辛亥革命後,於杭州西湖買地購屋,奉母以居。宦囊告罄,出售所藏宋徽宗《睛麓橫雲》山水畫、元吳鎮《蒼虬圖》及自作字畫維持生活。平日與一眾遺老詩人、詞人,包括馮煦、陳三立、沈曾植、鄭孝胥、朱祖謀、況周頤等交往。但他仍抱復辟之望,張勛於1917年擁遜帝溥儀復位,曾壽亦在上海幫助策劃。1924年,溥儀被馮玉祥逐出北京紫禁城,逃入天津日本租界,設立“清室駐天津辦事處”,任曾壽為顧問,卻未到任。至1930年,因陳寶琛的推薦,曾壽終於赴天津任溥儀妻婉容的教師。1932年,在日本人的扶植下,溥儀在長春成立“滿州國”,曾壽雖洞悉日人陰謀,不願在傀儡政府中任官,卻始終對溥儀難捨難棄,遂在管理內廷事務的“內廷局”中任局長。最後仍因反對日人的干預而辭職,移居北京。抗戰勝利後,曾壽於1947年返回上海,依二弟曾則而居,兩年後於馬斯南路寓所辭世,享年72歲。
文學創作
陳曾壽一生,尤愛吟詩填詞,平生所見所聞所感,均記之於詩,著有《蒼虬閣詩集》10卷及續集2卷,《舊月簃詞》一卷。其詩效法李商隱、杜甫,其詞多用佛典、禪語,所刻畫的意境豐富而又空靈,色彩特異,詞風獨到,自成一家。在清末民初,與江西陳三立、福建陳衍並稱“海內三陳”。陳三立對他甚為推崇,說“比世有仁先,遂使余與太夷之詩或皆不免為傖父。”
詩
陳曾壽是中國近代詩壇的一位重要作家,其詩“沉哀入骨,而出以深微澹遠”,“深醇悱惻,輒移人情”,有較多藝術價值。詩學宋人,是當時“同光體”派的重要一員。陳衍說他“初為漢魏六朝,筆力瘦遠”,後來則有“韓之豪、李之婉、王之遒、黃之嚴。”陳祖壬亦稱其“出入玉溪、冬郎、荊公、山谷、後山諸家以上,窺陶杜,志深味隱,怨而不怒。” 晚年詩風“則漸歸於淡遠”。錢仲聯認為其“集中詠松、 詠菊以及遊覽山水之作,最稱傑出。南湖諸作,足與觚庵爭勝。”
詞
陳曾壽自少雖好讀詞,卻直到四十歲才開始稍用力創作。作品數量亦不多,身後所印《舊月簃詞》,收詞不過一卷,共九十七闋,其中幾乎一半都作於他奉母退居杭州南湖定香橋的十年之間。數量和他十二卷的詩作相比,相差甚遠。其五弟曾任就說他“於詩致力至深,詞則佇興而作,不自存稿。”陳曾壽的詞雖少,成就卻一點不比詩遜色,甚至在性情的抒發方面,可能更佳,葉恭綽說:“仁先四十為詞,門廡甚大,寫情寓感,骨采騫騰,並世殆罕儔匹,所謂文外獨絕也。”朱祖謀評道:“他人費盡氣力所不能到者,蒼虬以一語道盡。”龍榆生也憶述道:“強邨先生(朱祖謀)晚歲居滬,於並世詞流中最為推挹者,厥惟述叔(陳洵)、仁先(即陳曾壽)兩先生。”可見同代詞人對他稱譽之隆。但也有持不同看法者。例如張爾田說:“蒼虬詩人之思,澤而為詞,似欠本色。”又說:“蒼虬頗能用思,不尚浮藻,然是詩意,非曲意。”這種看法與李清照譏評蘇軾等人以詩入詞,不算正宗的言論相近。陳曾則在《舊月簃詞序》中稱曾壽方冠之年“喜誦蘇長公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及辛棄疾千古江山、更能消幾番風雨之詞,亢聲高歌,跌宕而激壯,聞之令人氣長;又喜吟李易安蕭條庭院諸闋,如泣如訴,哀怨淒楚,聞之又不勝迴腸盪氣,低徊而惆悵也。從這段描述看來,陳氏本身好尚蘇、辛慷慨疏放一路的風格,又以詩人筆法填詞,故其詞作被評為有欠本色,也就不足為奇了。平心而論,陳曾壽的詞因為數量較少,面目不多,加上他又不是專攻詞學,所以質量雖高,卻始終和清季大家如朱祖謀等有一段距離。錢仲聯便指出:“遐庵(葉恭綽)以為門廡甚大、並世殆罕儔匹,則不知置強村、大鶴(鄭文焯)於何地”,他並且認同張爾田的看法,認為其評語實屬持平之論。
不過,陳曾壽在民初尊體派或遺老詞人中,確是別樹一幟,不像陳洵等人那樣,專主一家,而是佇興而作,故頗見性情,無矯撓造作之態。他曾經編過一本《舊月簃詞選》,並約於1923年春寫了一篇序。這篇序或多或少闡述了陳氏的詞學觀,例如該文開首便指出了詞體的特點:
“花間春琖,俄照綠陰;蟲畔秋床,驟聞涼雨。盪羈魂於別館,回幽緒於閒悰。縹渺千生,溫涼一念。於斯時也,欲拈韻語,苦詩律之拘嚴;欲敘長言,奈柔情之斷續。求其追攝神光,低徊本事,微傳掩抑之聲,曲赴墜抗之節,其惟詞乎。”
在他看來,詞最適合傳達深微隱曲之情,因為其格律比律詩自由,又比古體長篇委婉曲折,這和王國維所說的“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的看法相近。另外他對於選詞也沒有門戶之見,主張取徑多方,但又不同意淺嘗輒止、細大不捐的做法。《舊月簃詞選序》中便指出前人選詞有四種趣向,各有各的弊病:
古今選本,微涉異同。酸鹹之品,嗜好攸殊。丹素之分,是非在我。一也。區派別者,多門戶之見;矜位置者,嚴升降之殊。茲則悅異暖姝,跡混愛薄。二也。義取別裁者,必審矜式之篇;志發幽潛者,每勞罔象之索。茲則染指不嫌乎異味,適口惟饜乎常羞。三也。網羅期乎備盛,燕雀貴乎均平;則江海只嘗其一勺,涓滴或重乎千流。茲則或錄多篇,或從蓋闕;無事兼收,從吾所好。四也。具茲四異,趣向自殊。
陳氏又注意到同一個選家的標準與好惡,會隨時代與個人閱歷的變遷而產生變化,所謂情以境遷,境以時易。故他主張因應一己的心境際遇,披讀前人之作,不必囿於一家,所謂“如我意所欲雲,宛精魂之猶識。凡在此倫,尤為獨賞。”但同時又強調必須具備超凡的識力,即使對於大家,也應該辨識其精華與糟粕所在,不能照單全收:
又若《樂章》(柳永詞集名)諧婉,強半枕席之言;《片玉》(周邦彥詞集名)宗工,闌入猥褻之語。後人震於其名,陰觸所好,遂謂其字字珠璣,篇篇瓊玖。擇焉不精,斯為大惑。
最後他總結道:“苟或描摹為工,鄙俚為雅,即托例《閒情》,亦屬下乘。”所謂《閒情》,是指陶潛所作的一篇賦,內容與男女之情有關。此類作品,即使文字如何細膩動人,他都認為不宜推廣。他所欣賞的,是像“空江煙浪,寄怨梅花;殘月曉風,銷魂柳岸”一類的作品。以此觀之,陳曾壽雖主張博採諸家,好像沒有特殊的偏好,但到底還是以雅為依歸,與傳統詞學觀只是大同小異。
陳曾壽的詞學觀也反映到其本身的創作上,在他現存的詞集(甚至包括其詩集)里,就幾乎沒有一首談及愛情的作品。最常見的是有關個人的感懷和對清室的眷戀,這類詞作每每藉助山水記游、詠物(特別是花卉),抒發一種幽微的、若有所失的情緒,但有時又摻入一些佛理,彷佛參透了人世的無常。遣辭造語,則大要以雅為主。色調偏冷,無劍拔弩張之態,又沒有陳洵稍嫌過份的頹唐與傷感。雖說他年青時喜讀蘇辛詞,卻甚少豪放之作,頂多只是疏曠而已。有時則有點姜夔幽寂清峭的味道。他描寫的景物,偏向微觀世界,這和姜夔也頗相近。特別鍾愛梅與菊(其詩也如是),往往不厭其煩反覆吟詠,因為對清室念念不忘,陳曾壽的詩詞中,常表達出一種執迷不悔、一往情深且甘於窮獨的情緒。如<蹋莎行>(石迭蠻雲)的結句云:“一生長伴月昏黃,不知門外泠泠碧。”以梅花伴月始終不棄,隱寓對清室的忠誠以及不問外事的態度。但即使陳曾壽對清室是如何的竭盡忠誠,亦畢竟大勢已去,舉國上下對帝制已棄之如蔽屣。所以其詞一方面雖表達了個人的執著,一方面(尤其在後期的作品中)亦常流露出無可奈何之感。
陳曾壽詞值得注意的另一個特點是喜用佛典、禪語,有佛教色彩或辭彙的篇章大抵占了一半或以上。曾壽自幼即好佛,及長尤甚。其弟曾則稱其“少時即喜吟詠,繪佛像於蓮瓣,見者贊其工妙。日誦金剛經普賢行願品數十年不輟,其詩與畫乃定慧光中流出,故有其敻絕之異境。”陳祖壬亦稱其於清亡後“引歸不復,飲水茹蔬,自詭佞佛。”可見其好佛,除了天性使然外,後來還與清亡有關,大抵是想借佛以遁世,這種意識於是亦反映到其詩詞的創作中。
民初的遺老詞人,大都講求效法前修,特別是婉約派的代表吳文英。陳曾壽或由於以詩人的身份與學養參與填詞,而且只是隨興之所至才偶爾填幾首,並沒傾全力為之,故其面目頗與諸家有別。其性情之真,興象之華妙,氣度之疏朗,亦非諸家可擬。不過他後來的詞(特別是長篇之作),因為與詞壇名宿唱酬日多,亦漸漸變得越來越像詞人之詞。在庚寅本的《舊月簃詞》自序中,他便稱其所作得力於朱祖謀甚多:“余自與強村侍郎定交,始知所為詞有涉於纖巧輕倩者,既極力改正,嗣後有作,輒請侍郎定之,得益不少。”總體來說,陳曾壽的詞雖沒有扭轉一代的風氣,對後世影響亦不明顯,但因為風格獨特,實足以在二十世紀詞壇占一重要席位。
作品選摘
詩作
【 落花】
一片俄驚萬點新,更勞車馬碾成塵。
費聲林際催歸鳥,負手欄桿獨立人。
願以虛空為息壤,偶回庭坳聚殘春。
青天淡薄難充紙,欲寫芳悰跡已陳。
【湖齋坐雨】
隱几青山時有無,捲簾終日對跳珠。
瀑聲穿竹到深枕,雨氣逼花香半湖。
剝啄惟應書遠至,宮商不斷鳥相呼。
欲傳歸客沉冥意,寫寄南堂水墨圖。
【八月乘車夜過黃河橋甫築成明燈綿亘數里洵奇觀也】
飛車度險出重扃,箭激洪河挾怒霆。
萬點華燈照秋水,一行靈鵲化明星。
橫身與世為津渡,孤派隨天入杳冥。
地縮山河空險阻,朝來應見太行青。
詞作
【浣溪沙】
心醉孤山幾樹霞,有闌乾處有橫斜,幾回堅坐送年華。
似此風光惟強酒,無多涕淚一當花,笛聲何苦怨天涯。
【菩薩蠻】
浮天渺渺江流去,江流送我歸何處?寒日隱虞淵,虞淵若個邊?
船兒難倒轉,魂接冰天遠。相見海枯時,喬松難等期!
【鷓鴣天】
燕子嗔簾不上鉤,碧天有恨笑牽牛。今生只道圓如月,小別猶驚冷似秋。
天易老,水空流,閒情早向死前休。爐香隔斷年時影,未必新愁是舊愁。
【鷓鴣天】
偏愛沉吟白石詞,只緣魂夢慣幽棲。扁舟一片長橋影,依約眉山壓鬢低。
無限好,付將誰?漫雲別久不成悲。思量舊月梅花院,任是忘情也淚垂。
【虞美人】
傾城仕女長堤道,各有情懷好,夢中池館畫中人,為問連朝罷酒是何因。
東風紅了西湖水,濃蘸燕支淚,輸他漁子不知愁,偏向落紅深處系輕舟。
【踏莎行】
石疊蠻雲,廊棲素雪,鎖愁庭院苔綦澀。無人只有暮鍾來,定中微叩春訊息。
冷霧封香,紺霞迷色,慵妝悄淚誰能惜。一生長伴月黃昏,不知門外泠泠碧。
【八聲甘州】
鎮殘山風雨耐千年,何心倦津梁,早霸圖衰歇,龍沉鳳杳,如此錢塘。
一爾大千震動,彈指失金裝,何限恆沙數,難抵悲涼。
慰我湖居望眼,盡朝朝暮暮,咫尺神光。忍殘年心事,寂寞禮空王。
漫等閒擎天夢了,任長空鴉陣占茫茫。從今後,憑誰管領,萬古斜陽。
【八聲甘州】
慰歸來歲晏肯華予,寒芳靚幽姿。勝青霞微暈,殘妝乍整,仍自矜持。
休更銷魂比瘦,惆悵易安詞,潔白清秋意,九辨難知。
我是辭柯落葉,任飄零逝水,不憶東籬。早芳心委盡,翻怯問佳期。
看鐙窗疏疏寫影,算一年、今夜好秋時。平生恨、侭淒迷了,莫上修眉。
【齊天樂·和強村】
百年垂死當何世?因依更成累別。費淚園亭,諳愁酒石酸盞,歷歷前痕難滅。
危雲萬疊。乘緘夢淒迷,雁程天闊。撥盡寒灰,墜歡零落向誰說?
蓬萊舊事漫憶,更罡風激盪,搖撼銀闕。本願香寒,孤光月隱,堪笑冤禽痴絕!
枯枰坐閱。拚一往悲涼,爛柯殘劫。自懺三生,佛前心字結。
書畫
陳曾壽工書畫,其山水清遠超邁,元人氣息甚濃,善畫松,逸筆草草;書出入東坡、襄陽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