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醉鄉記
昔眾嘗至一鄉陬 ,頹然靡然 ,昏昏冥冥 ,天地為之易位,日月為之失明,目為之眩 ,心為之荒惑 ,體力之敗亂 。問之人:“是何鄉也?”曰:“酣適之方 ,甘旨之嘗 ,以徜以徉 ,是為醉鄉。”
嗚呼!是為醉鄉也歟?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嘗聞夫劉伶、阮籍之徒矣 。當是時,神州陸沉 ,中原鼎沸 ,所天下之入,放縱恣肆,淋漓顛倒,相率入醉鄉不巳。而以吾所見,其間未嘗有可樂者。或以為可以解憂雲耳 。夫憂之可以解者,非真憂也,夫果有其憂焉,抑亦必不解也。況醉鄉實不能解其憂也,然則入醉鄉者,皆無有憂也。
嗚呼!自劉、阮以來,醉鄉追天下;醉鄉有人,天下無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頹墮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豈無其人音歟 ?而荒惑敗亂者,率指以為笑 ,則真醉鄉之徒也已。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鄉陬(zōu):偏僻的地方。陬:隅,角落。
2.頹然靡(mí)然:頹唐萎靡的樣子。該句以下七句,均系寫酒醉時的狀況。
3.昏昏冥冥:昏暗不明。
4.眩:眼花,看不清。
5.荒惑:恍惚迷惑。“荒”通“恍”,恍惚。
6.敗亂:受到損害擾亂。
7.酣(hān)適:酣暢適意,指痛快飲酒。方:地方,處所。
8.甘旨:美味。
9.徜徉(cháng yáng):安閒自在。
10.劉伶、阮籍:俱為西晉人,與嵇康、向秀、王戎、山濤、阮瑀、阮鹹等五人交好,世稱“竹林七賢”。劉、阮好酒,劉伶尤甚。《晉書劉伶傳》說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chā)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
11.神州:中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陸沉:國家陷於災禍,有如大陸沉淪。
12.鼎沸:形容局勢不安定,有如鼎水沸騰。鼎,是古代的一種炊器。
13.或以為可以解憂:曹操《短歌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相傳杜康為始造酒者,曹操詩以杜康為酒之代稱。
14.“其不入”二句:意謂不入醉鄉而昏迷荒惑的清醒之士,還是有的。
15.“而荒原”二名:醉鄉中的荒惑敗亂者,不自知其昏迷顛倒,反指清醒者為可笑。
白話譯文
從前我曾游至一地方,一到那裡就渾身發軟,歪歪倒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天地因此變換了位置,日月因此失去了光明,眼睛因此發花,心因此荒亂迷惑,身體因此衰敗不堪。我向別人打聽說:“這是什麼地方?”回答說:“暢快舒適的地方,可以嘗到美味的地方,可以徘徊閒散的地方,這裡便是醉鄉。”
啊!這裡便是醉鄉了嗎?古人果然沒有欺騙我。我曾聽說劉伶、阮籍這一類的人迷戀醉鄉的事。在那個時代,國土淪喪,中原紛亂,天下的人,放縱自己痛飲之後便顛顛倒倒,一個接一個不斷的進入醉鄉了。據我所見,那裡不曾有可使人快樂的地方,有的人認為那裡可使人消除憂愁。如果是可以消除的,就不是真的憂愁;如果是真有了憂愁的人,或許也不必去消除它。何況醉鄉實在不能使人消除憂愁,那么,進入醉鄉的人,都是沒有憂愁的人。
啊!自從劉伶、阮籍以來,醉鄉遍及天下;醉鄉有了人,天下就沒人了。這樣的境況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頹廢消沉,萎靡不振,進去了就不知道出來了。雖然不曾進去而被迷惑了想進去的人,難道沒有那樣的人嗎?而昏聵無能,喪德敗亂的人,常被人指著他們取笑的人,就真不愧是醉鄉中的酒徒了啊!
創作背景
清王朝開國之初,為了鞏固政權,曾以殘酷的殺戮來鎮壓漢民族的強烈反抗;在思想文化界,又屢興文字獄,以打擊漢族知識分子中的反滿清緒。剛剛經歷了亡國之痛的士大夫階級和下層知識分子,還未完全從黍離悲感中解脫出釆,立即又被置之於嚴酷的思想鉗制之下。對故國的懷戀,對世事的失望,對新王朝的牴觸,種種情緒滲和在一起而又不得渲泄,不少人便在這種強烈不滿而又回天無力的悲哀中醉生夢死,自甘沉淪。這篇散文作於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和唐宋古文大家一樣,桐城派作家也喜歡在藝術形式上摹仿前人。戴名世這篇文章便脫胎於初唐作家王績的名篇《醉鄉記》。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文章起首一段極力描繪“醉鄉”中的種種顛倒迷亂情狀。從表層意義上看,所謂“醉鄉”不過是酒醉後的荒唐情態;但總觀全文,便可悟出,作者是以此暗指整個清代社會。由於文字獄的構陷和殘酷的民族鎮壓,在這個社會裡,“昏昏冥冥”,“天地易位”,“日月失明”,人們為這恐怖統治弄得“心荒惑”而“體敗亂”,內心的憤懣只好借酒來排解乃至忘卻.以期在醉態熱絮中求得心靈的麻醉與自適。
正因為出於這樣一種立意,文章在對“醉鄉”作了一番著意描繪之後,便進而改用議論的筆墨對這種處世態度進行分析。飲酒無度,以醉酒來逃避現實,這在中國是古已有之,西晉的劉伶與阮籍等即是如此。他們所以借酒澆愁,其原因便在於“當是時,神州陸沉,中原鼎沸”,司馬氏篡魏之後,為迫使曹魏舊臣擁戴新政權,承認它的合法性,便濫殺無辜,殺人之多,以致他們的後人東晉明帝司馬昭聞之,都嚇得“復面箸床”。政治的黑暗和恐怖,迫使土族知識分子紛紛設法全身遠禍,“放縱恣肆,淋漓顛倒,相率入醉鄉不已”。寫西晉意在影射現實,文章極隱蔽地揭示出主旨:產生作者所見“醉鄉”的緣由,便是清軍入關並建立異民族政權,清代統治者和西晉王朝的統治者一樣的兇殘。對處於嚴酷專制下的臣民來說,這完全是不見底的深淵。至此,文章一筆折轉,斬釘截鐵地說:“以吾所見,其間未嘗有可樂者”,所謂“酣適之方,甘旨之嘗,以倘以祥”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而亡國的苦痛,民族的恥辱是絕不可能真正被忘卻的。然後,文章再推進一層,剖析“可以解憂”的說法,“夫憂之可解者,非真憂也;夫果有其憂焉,抑亦必不可解也。況醉鄉實不能解其憂也”。這節議論,激切峻急,縱橫恣肆,語語轉,筆筆緊,層層推進,剖析入微。
文章第三部分是全文主旨所在,作者寫此文的目的,是意在針砭荒惑敗亂者,喚醒尚有愛國良知者,稱揚那些“不入而迷”者,鼓動人們起來為挽救民族危亡而鬥爭,所以他沉痛呼號:“自劉、阮以來,醉鄉遍天下。醉鄉有人,天下無人矣!”社會儘管已是如此,但志節之士依舊大有入在,作者厲聲斥罵那些荒惑敗亂者為“真醉鄉之徒”時,就是號召人們做那清醒而堅定的志節之士。
這篇《醉鄉記》和《河墅記》、《芝石記》等一樣,都是渾然而一、神氣流通的作品。終天不沒的浩然正氣和獨特的結構形式全然混合為一,顯得特別完美。為了避免文字獄,作者匠心獨運,採用以虛寫實的手法,通篇不離“醉鄉”,又筆筆都在寫現實,寫醉鄉是虛,寫現實是實。既含蓄深沉又痛快淋漓,充分展現出了作者內心既想歸隱林泉,又不甘民族沉淪的矛盾和苦痛。
名家點評
武漢大學中文系教授謝楚發《絕妙好文》:“文章描寫與議論結合。作者對於醉鄉的描寫,與晉劉伶的《酒德頌》,唐王績的《醉鄉記》所描寫的‘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大不相同,他只覺得‘目為之眩,心為之荒惑,體為之敗亂’。基於這種感受,對醉鄉的看法,自然不同。這是一種形象性的議論,儘管也在說理,但並不枯燥,而且前後貫一,具有一種簡潔精緻的整體美。”
作者簡介
戴名世(1653~1713年),字田有,一字褐夫。號藥身,又自號憂庵。安徽桐城人。曾補正藍旗教習,授知縣,不就,歸桐城南山。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中進士,進京任翰林院編修,參加編纂《明史》,時已五十七歲,後二年冬,御史趙中喬參劾他的《南山集》中有“狂悖”之語,下幾卿議棠,查出集中歷數晚明諸政權年號,以其眷戀“前朝”,不承認清朝“得天下之正”而被問罪,康熙帝親自下令處斬,株連三百餘人,《南山集》亦被禁毀。戴名世是桐城派前孕時期的重要作家,理論與創作均對其後的桐城三祖發生了深刻影響。《南山集》因被禁毀,現傳《南山集》為後人所輯,已非原貌。其代表性作品有《與餘生書》《芝石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