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轍為,其生平事跡,詳見《詩集傳》。此書前有自序,稱少年為《論語略解》,謫居黃州時,撰《論語說》,取轍所解者十之二三。大觀元年(1107),閒居穎川,與其孫籀等講《論語》,因取兄說之未安者,重為此書。按蘇軾《論語說》,《宋史·藝文志》作四卷,馬端臨《文獻通考》作十卷,今已不見傳本,故不詳其始末,其詳說更無從考索。轍此書所補凡二十七章,其以“思無邪”為無思、以“從心不窬矩”為無心,觀點頗近於禪理;以“苟志於仁矣無惡也”為有愛而無惡,亦屬冤親平等之見;以“朝聞道,夕死可矣”為雖死而不亂,尤顯去來自如之義。凡攻駁其兄說者三處:“請討陳恆”一章,軾以為能克田氏則三桓不治而自服,孔子欲藉此以張公堂;轍卻以為,雖知其無益,而欲明君臣之義。“子見南子”及“齊人歸女樂”二章,軾以為靈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已受命者故不可;轍卻以為諸侯之如衛靈公者多,不可盡去,齊間孔子,魯君大夫已受其餌,孔子不去則坐受其禍。“泰伯至德”一章,軾以為泰伯不居其名,故亂不作,魯隱、宋宣取其名,是以皆被其禍;轍則以為魯之禍始於攝,宋之禍成於好戰,皆非讓之過。其說較其兄說為允當。他如以剛毅木訥與巧言令色相證;以“六蔽”章之不好學與“入孝出弟”章之學文互勘,亦頗有所發明。此書對《論語》一書的說解,獨成一家;籍其內容,尚可管窺其兄《論語說》之一鱗半爪,對研究宋代的《論語》之學,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傳本有《兩蘇經解》本,《四庫全書》本及《指海》本等。
作品內容
提要
臣等謹案:《論語拾遺》一卷,宋蘇轍撰。轍有《詩傳》,已著錄。是書前有《自序》,稱少年為《論語略解》,其兄軾謫黃州時,撰《論語說》,取所解十之二三。大觀丁亥,閒居潁川,與其孫籀等講《論語》,因取軾說之未安者,重為此書。軾書,《宋志》作四卷,《文獻通考》作十卷。今未見傳本,莫詳孰是,其說亦不可復考。此書所補凡二十七章,其以“思無邪”為無思,以“從心不逾矩”為無心,頗涉禪理。以“苟志於仁矣無惡也”為有愛而無惡,亦冤親平等之見。以“朝聞道夕死可矣”為雖死而不亂,尤去來自如之義。蓋眉山之學本雜出於二氏故也。其顯駁軾說者凡三條。“請討陳恆”一章,軾以為能克田氏則三桓不治而自服,孔子欲藉此以張公室。轍則以為雖知其無益,而欲明君臣之義。“子見南子”及“齊人歸女樂”二章,軾以為靈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已受命者故不可。轍則以為諸侯之如衛靈公者多,不可盡去。齊間孔子,魯君大夫已受其餌,孔子不去則坐受其禍。“泰伯至德”一章,軾以為泰伯不居其名,故亂不作;魯隱、宋宣取其名,是以皆被其禍。轍則以為魯之禍始於攝,宋之禍成於好戰,皆非讓之過。其說皆較軾為長。他如以“剛毅木訥”與“巧言令色”相證,以“六蔽”章之不好學與“入孝出弟”章之學文互勘,亦頗有所發明。歷來著錄,今亦存備一家焉。
乾隆四十二年八月恭校上
總纂官紀昀陸錫熊孫士毅
總校官陸費墀
正文
予少年為《論語略解》,子瞻謫居黃州,為《論語說》,盡取以往,今見於書者十二三也。大觀丁亥,閒居潁川,為孫籀、簡、筠講《論語》,子瞻之說,意有所未安。時為籀等言,凡二十有七章,謂之《論語拾遺》,恨不得質之子瞻也。
巧言令色,世之所說也;剛毅木訥,世之所惡也。惡之,斯以為不仁矣。仁者直道而行,無求於人,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而何巧言令色之有?彼為是者,將以濟其不仁爾。故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又曰:“剛毅木訥近仁。”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夫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亦可謂賢矣。然貧而樂,雖欲諂,不可得也。富而好禮,雖欲驕,亦不可得也。子貢聞之而悟曰:“士之至於此者,抑其切磋琢磨之功至也歟?”孔子善之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舉其成功而告之,而知其所従來者,所謂聞一以知二也歟?
《易》曰:“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詩》曰:“思無邪。”孔子取之,二者非異也。惟無思,然後思無邪;有思,則邪矣。火必有光,心必有思。聖人無思,非無思也。外無物,內無我,物我既盡,心全而不亂。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嘗思。未嘗為此,所謂無思無為,而思之正也。若夫以物役思,皆其邪矣。如使寂然不動,與木石為偶,而以為無思無為,則亦何以通天下之故也哉?故曰“思無邪。思馬斯徂。”苟思馬而馬應,則凡思之所及無不應也。此所以為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
終日不食,終夜不寢,致力于思,徒思而無益,是以知思之不如學也,故十有五而志於學,則所由適道者順矣;由是而適道,知道而未能安則不能行,不能行則未可與立,惟能安能行乃可與立,故三十而立,可與立矣;遇變而惑,則雖立而不固,故四十而不惑,則可與權矣;物莫能惑,人不能遷,則行止與天同,吾不違天,而天亦莫吾違也,故五十而知天命;人之至於此也,其所以施於物而行於人者至矣,然猶未也,心之所安,耳目接於物,而有不順焉,以心御之而後順,則其應必疑,故六十而耳順。耳目所遇,不思而順矣,然猶有心存焉,以心御心,乃能中法,惟無心然後従心而不逾矩,故七十而従心所欲,不逾矩。
我與物為二,君子之欲交於物也,非信而自入矣,譬如車,輪輿既具,牛馬既設,而判然二物也,夫將何以行之?惟為之輗軏以交之,而後輪輿得藉於牛馬也。輗軏,轅端持軛者也。故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械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車與馬得輗軏而交,我與物得信而交。金石之堅,天地之遠,苟有誠信,無所不通。吾然後知信之物軏也。
不仁而久約,則怨而思亂,久樂則驕而忘患,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然則何所處之而可?曰:仁人在上,則不仁者約而不怨,樂而不驕。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飯蔬食,沒齒無怨言,與豎刁、易牙俱事桓公,終仲之世。二子皆不敢動,而況管仲之上哉!
仁者無所不愛。人之至於無所不愛也,其蔽盡矣。有蔽者必有所愛,有所不愛。無蔽者無所不愛也。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以其無蔽也。夫然猶有惡也。無所不愛,則無所惡矣。故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其於不仁也,哀之而已。
性之必仁,如水之必清,火之必明。然方土之未去也,水必有泥,方薪之未盡也,火必有煙。土去則水無不清,薪盡則火無不明矣。人而至於不仁,則物有以害之也。”君子無終日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非不違仁也,外物之害既盡,性一而不雜,未嘗不仁也。若顏子者,性亦治矣,然而土未盡去,薪未盡化,力有所未逮也,是以能三月不違仁矣,而未能遂以終身。其餘則土盛而薪強,水火不能勝,是以日月至焉而已矣。故顏子之心,仁人之心也,不幸而死,學未及究,其功不見於世。孔子以其心許之矣。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此仁人之功也。孔子以其功許之矣。然而三歸反坫,其心猶累於物,此孔、顏之所不為也。使顏子而無死,切而磋之,琢而磨之,將造次顛沛於是,何三月不違而止哉!如管仲生不由禮,死而五公子之禍起,齊遂大亂。君子之為仁,將取其心乎?將取其功乎?二者不可得兼,使天相人,以顏子之心收管仲之功,庶幾無後患也夫!
孔氏之門人,其聞道者亦寡耳。顏子、曾子,孔門之知道者也。故孔子嘆之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苟未聞道,雖多學而識之,至於生死之際,未有不自失也。苟一日聞道,雖死可以不亂矣。死而不亂,而後可謂學矣。
孔子歷試而不用,慨然而嘆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従我者其由歟?”此非孔子之誠言,蓋其一時之嘆云爾。子路聞之而喜。子路亦豈誠欲入海者耶?亦喜孔子之知其勇耳。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蓋曰無所取材,以為是桴也,亦戲之云爾。雖聖人其與人言,亦未免有戲也。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孔子以忠許之而不與其仁。崔子殺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孔子以清許之,而不與其仁。此二人者,皆春秋之賢大夫也,而孔子不以仁與之。孔子之以仁與人固難。殷之三仁,孤竹君之二子,至於近世,惟齊管仲,然後以仁許之。如令尹子文、陳文子,雖賢未可以列於仁人之目,故冉有、子路之政事,公西華之應對,與子文之忠,文子之清,一也。
臧文仲,魯之君子也,其言行載於魯,而孔子少之曰:“臧文仲不仁者三,不智者三:下展禽,廢六關,妾織蒲,三不仁也;作虛器,縱逆祀,祀爰居,三不智也。”舍是六者,其餘皆仁且智也歟?孔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君子而不仁,則臧文仲之類歟?
孔子居魯,陽貨欲見而不往。陽貨時其亡也,而饋之豚。孔子亦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與孔子三言。孔子答之無違。孔子豈順陽貨者哉?不與之較耳。孟子曰:“當是時,豈得不見?”夫先之而必答,禮之而必報,孔子亦有不得已矣。孔子之見南子,如見陽貨,必有不得已焉。子路疑之,而孔子不辯也。故曰:“予所否者,天厭之。”以為世莫吾知,而自信於天云爾。
泰伯以國授王季,逃之荊蠻。天下知王季文武之賢,而不知泰伯之德,所以成之者遠矣。故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子瞻曰:“泰伯斷髮文身,示不可用,使民無得而稱之,有讓國之實,而無其名,故亂不作。彼宋宣、魯隱,皆存其實而取其名者也,是以宋、魯皆被其禍。”予以為不然。人患不誠,誠無爭心,苟非豺狼,孰不順之。魯之禍始於攝,而宋之禍成於好戰,皆非讓之過也。漢東海王強以天下授顯宗,唐宋王成器以天下讓玄宗,兄弟終身無間言焉,豈亦斷髮文身哉?子貢曰:“泰伯端委以治吳,仲雍繼之斷髮文身。”孰謂泰伯斷髮文身示不可用者,太史公以意言之耳。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婦人者,太姒也。”然則武王蓋臣其母乎?古者,婦人既嫁従夫,夫死従子。故《春秋》書魯僖公之母曰:“秦人來歸僖公成風之襚。”太姒雖母,以九人故,謂之臣可也。
或問子西,孔子曰:“彼哉!彼哉!鄭公孫夏無足言者。”蓋非所問也。楚令尹子西,相昭王,楚以復國,而孔子非之,何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賢,而疑其不利楚國。使聖人之功不見於世,所以深疾之也。世之不知孔子者眾矣,孔子未嘗疾之,疾其知我而疑我耳。
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従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従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孔子為魯大夫,鄰國有弒君之禍,而恬不以為言,則是許之也。哀公,三桓之不足與有立也。孔子既知之矣。知而猶告,以為雖無益於今日,而君臣之義,猶有儆於後世也。子瞻曰:“哀公患三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魯而去之。以越伐魯,豈若従孔子而伐齊?既克田氏,則魯公室自張,三桓將不治而自服,此孔子之志也。”予以為不然,古之君子,將有立於世,必先擇其君。齊桓雖中主,然其所以任管仲者,世無有也,然後九合之功,可得而成。今哀公之妄,非可以望桓公也,使孔子誠克田氏而返,將誰與保其功?然則孔子之憂,顧在克齊之後,此則孔子之所不為也。
古之教人必以學,學必教之以道。道有上下。其形而上者,道也;其形而下者,器也。君子上達,知其道也;小人下達,得其器也。上達者,不私於我,不役於物。故曰:“君子學道則愛人。”下達者知義之不可犯,禮之不可過。故曰:“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如使人而不知道,雖至於君子,有不仁者矣,小人則無所不至也。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有道者不知貧富之異,貧而無怨,富而無驕,一也。然而饑寒切於身而心不動,非忘身者不能。故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孔子以禮樂游於諸侯,世知其篤學而已,不知其他。犁彌謂齊景公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衛靈公之所以待孔子者,始亦至矣,然其所以知之者,猶犁彌也,久而厭之,將傲之以其所不知,蓋問陳焉。孔子知其決不用也,故明日而行,使誠用之,雖及軍旅之事可也。
道之大,充塞天地,瞻足萬物,誠得其人而用之,無所不至也。苟非其人,道雖存,七尺之軀有不能充矣,而況其餘乎?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人生於欲,不知道者,未有不為欲所蔽也。故曰:“人之少也,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始學者,未可以語道也。故古之教者,必始於《周南》。《周南》、《召南》,知欲之不可已。而道之以禮,以禮濟欲。夫是以樂而不淫,始學者安焉,由是以免於蔽。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者也歟?”言欲之蔽也。
古之傳道者必以言,達者得意而忘言,則言可尚也。小人以言害意,因言以失道,則言可畏也。故曰:“予欲無言,聖人之教人亦多術矣。行止語默,無非教者。”子貢習於聽言,而未知其餘也,故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夫豈無以感而通之乎?
君子無所不學,然而不可勝志也,志必有所一而後可。志無所一,雖博猶雜學也。故曰:“博學而篤志。”將有問也,必切其極,退而思之,必自近者始。不然,疑而不信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自夫婦之所能而思之,可以知聖人之所不能也。故曰:“切問而近思。”君子為此二者,雖不為仁,而仁可得也。故曰:“仁在其中矣。”
“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孝悌忠信、泛愛而親仁,皆其質也。有其質矣,而無學以文之者,皆未免於有過也。故曰:“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盪;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此六者,皆美質也,而無學以文之,則其病至此。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質如孔子不知學,皆六蔽之所害,蓋無足怪也。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谷,善也。善之成而可用,如穀苗之實而可食也。盡其心力於學,三年而不見其成功者,世無有也。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此里巷之鄙夫,直情而恣行者也。而孔子何難焉?蓋知不義之可惡,而欲以小惠徼譽於世,世必以是取之,此孔子之所難也。
衛靈公以南子自污,孔子去魯従之不疑。季桓子以女樂之故三日不朝,孔子去之如避寇讎。子瞻曰:“衛靈公未受命者,故可。季桓子已受命者,故不可。”予以為不然。孔子之世,諸侯之過如衛靈公多矣,而可盡去乎?齊人以女樂間孔子,魯君大夫既食餌矣。使孔子安而不去,則坐待其禍,無可為矣,非衛南子之比也。
作者簡介
蘇轍(1039-1112),字子由,漢族,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嘉佑二年(1057)與其兄 蘇軾同登進士科。神宗朝,為制置三司條例司屬官。因反對 王安石變法,出為河南推官。哲宗時,召為秘書省校書郎。元佑元年為右司諫,歷官御史中丞、尚書右丞、門下侍郎因事忤哲宗及元豐諸臣,出知汝州、再謫雷州安置,移循州。徽宗立,徙永州、岳州復太中大夫,又降居許州,致仕。自號潁濱遺老。卒,諡文定。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洵、兄軾齊名,合稱三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