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紹棠(1936—1997)當代作家,“荷花澱派”的代表作家之一。1936年2月29日出生於河北省通縣(今北京市通州區)大運河岸邊儒林村的一個普通農家。1948年參加革命。1949年在中學讀書時開始發表作品。1951年曾經在河北省文聯工作。1953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青枝綠葉》,《青枝綠葉》一篇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195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4年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翌年退學。195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最年輕的會員,被譽為“神童作家”。1958年被劃成“右派”,並開除黨籍。1979年恢復名譽。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委員、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文聯委員、國際筆會中國中心會員、《中國鄉土小說》叢刊主編等職務。曾被多次載入《世界名人錄》、《世界作家名人錄》和《中國共產黨名人錄》。1991年獲國務院頒發的“為我國文化藝術事業做出突出貢獻”的專家證書。1997年3月12日因病逝世於北京。
小說內容
《蒲柳人家》是當今文壇頗具特色的鄉土小說。它用散文化的筆法,把幾戶普通人家的故事展示在讀者面前,把京東北運河沿岸農村的獨特地域風貌民俗風情濃彩重墨地渲染了出來。故事很簡單,但它留給人們的視覺、聽覺和內心深處的難以言表的審美享受卻令人留連忘返,興味盎然。它所根植的土壤是深厚的中國農業文明和鄉土文化,它的背後有源遠流長的古典小說的藝術、技巧以及審美趣味的支持。
串聯故事的是一個叫做何滿子的六歲男孩,這個機靈頑皮充滿稚氣的可愛男孩的獨特視角為全文帶來了樂觀活潑的喜劇色彩。作者刻畫人物的手法完全是古典小說的筆法:環境描寫、語言描寫、動作描寫、起外號、類型化、漫畫化,等等,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你看,奶奶一丈青大娘大個兒大腳,身強體壯,種地、撐船、打漁、扎針、接生,樣樣是行家;性格豪爽,心直口快,愛憎分明,俠肝義膽,粗中有細,柔中有剛。爺爺何大學問也是人高馬大的北方漢子,但是在奶奶的雄霸一方的巾幗豪氣的襯托下,爺爺的活動舞台不得已轉移到了“外邊”。他是個趕馬跑生意的能人。他的俠肝義膽,仗義疏財,慷慨豁達,愛打抱不平,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性格特徵,我們不難從古典俠義小說、英雄傳奇、歷史演義等文學樣式找到它的“族譜”。
小說人物
一丈青大娘:潑辣大膽 ,剛直不阿 ,危急相扶, 性格豪爽 ,口苦心甜, 好打抱不平,愛憎分明,勤勞,善良,能幹,溺愛孫子。
何大學問:俠肝義膽, 仗義輕財, 慷慨豁達,好戴高帽, 好臉面,好說大話,疼愛孫子,樸素的愛國情懷。
何滿子:機靈頑皮,純真稚氣,聰慧靈秀,伶俐可愛,疼愛爺爺,天真,好問好學,好動頑劣,小男子漢。
小說正文
一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熱得像天上下火。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
那一年是1936年。何滿子六歲,剃個光葫蘆頭,天靈蓋上留著個木梳背兒;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樑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
奶奶叫東隔壁的望日蓮姑姑給何滿子做了一條大紅兜肚,兜肚上還用五彩細線繡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馬配鞍,何滿子穿上這條花紅兜肚,一定會在小夥伴們中間出人頭地。可是,何滿子一天也不穿。
滿子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頭頂著毒熱的陽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風涼,二又窩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誰的兜肚也沒有這么花兒草兒的鮮艷,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們要用手指刮破臉蛋兒,臊得他得找個田鼠窩鑽進去;小小子兒們也要敲起鑼鼓似的叫他小丫頭兒,管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
何滿子不穿花紅兜肚,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地罵他,手握著擀麵杖要梆他,還威嚇要三天不給他飯吃。原來,這條兜肚大有講究。何滿子是個嬌哥兒,奶奶老是怕閻王爺打發白無常把他勾走;聽說閻王爺非常重男輕女,何滿子穿上花紅兜肚,男扮女妝,閻王爺老眼昏花的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惡念。
何滿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個兒,一雙大腳,青銅膚色,嗓門也亮堂,罵起人來,方圓二三十里,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一丈青大娘罵人,就像雨打芭蕉,長短句,四六體,鼓點似的罵一天,一氣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動起手來,別看五六十歲了,三五個大小伙子不夠她打一鍋的。
她家坐落在北運河岸上,門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隻外江大帆船打門口路過,也正是歇晌時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陰下放鴨子,一見幾個縴夫赤身露體,只繫著一條圍腰,褲子捲起來盤在頭上,便斷喝一聲:“站住!”這幾個縴夫頭頂著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頂水又逆風,還沒有歇腳打尖,個頂個窩著一肚子餓火。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斷喝,他們只當耳旁風。一丈青大娘見他們頭也不抬,理也不理,氣更大了,又吆喝了一聲:“都給我穿上褲子!”有個年輕不知好歹的縴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沒好氣地說:“一大把歲數兒,什麼沒見過;不愛看合上眼,掉過臉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來,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兩隻叮叮噹噹響的黃銅鐲子,一陣風衝下河坡,阻擋在這幾個縴夫的面前,手戳著他們的鼻子說:“不能叫你們腌臢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縴夫,是個生楞兒,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說:“好狗不擋道!”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個耳刮子掄圓了扇過去,那個年輕的縴夫就像風吹乍蓬,轉了三轉,擰了三圈兒,滿臉開花,口鼻出血,一頭栽倒在滾燙的白沙灘上,緊一口慢一口捯氣,高一聲低一聲呻吟。幾個縴夫見他們的夥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聽咯吧一聲,一丈青大娘折斷了一棵茶碗口粗細的河柳,帶著呼呼風聲揮舞起來,把這幾個縴夫掃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紛紛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站在河邊大罵不住聲,還不許那幾個縴夫爬上岸來;大帆船失去了纖力,掌舵的綻裂了虎口,也駕馭不住,在河上轉開了磨。最後,還是船老闆請出了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了兩三個時辰,一丈青大娘才算開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種地、撐船、打魚都是行家。她還會扎針、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紅傷。這個小村大人小孩有個頭疼腦熱,都來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歲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雙粗大的手給接來了人間。
不過,別看一丈青大娘能鎮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滿子。何家世代單傳,輩輩一棵苗,何滿子的爺爺就是老生兒,他父親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將近四十歲時才落生的;偏是何滿子不同凡響,是他母親頭一胎生下來的貴子。一丈青大娘一聽見孫子呱呱墜地的啼聲,喜淚如雨,又燒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許願。洗三那天,親手殺了一隻羊和三隻雞,擺了個小宴;滿月那天,更殺了一口豬和六隻鴨,大宴鄉親。她又跑遍沿河幾個村落,挨門挨戶乞討零碎布頭兒,給何滿子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給何滿子穿上,抱出來見客,博得一片彩聲。到一周歲生日,還打造了一個分量不小的包銅鍍金長命鎖,金光閃閃,差一點把何滿子勒斷了氣。
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這一來,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兒媳婦發生了尖銳的矛盾。
何滿子的父親,十三歲到通州城裡一家書鋪學徒,學的是石印。他學會一筆好字,也學會一筆好畫,人又長得清秀,性情十分溫順,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何滿子的爺爺虛榮心強,好攀高枝兒,眉開眼笑地答應了這門親事。一丈青大娘卻不大樂意,她不喜歡城裡人,想給兒子找個農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幫她幹活,也能支撐門戶。可是,她拗不過老頭子,也怕傷了兒子的心,不樂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滿子的母親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個小書鋪一年也只能賺個溫飽;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雖沒上過學,卻也薰陶得一身書香,識文斷字。她又長得好看,身子單薄,言談舉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裡,就是一朵中看而無用的紙花,心裡不喜愛。何滿子的母親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鄉下又住不慣,一住娘家就不想回來。等生下了何滿子,何滿子的父親就想在城裡另立個家。一丈青大娘是個愛面子的人,分家丟臉,可是一家子雞吵鵝鬥,也惹人笑話;老人家左右為難,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但是,前思後想,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兒點了頭。不過,卻有個條件,那就是兒媳婦不能把何滿子帶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何滿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最後,還是請來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三天三夜,婆媳倆才算講定,何滿子上學之前,留在奶奶身邊;該上學了,再接到城裡跟父母團聚。
何滿子在奶奶身邊長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趕快搬梯子去摘。長到四五歲,就像野鳥不入籠,一天不著家,整日在河灘野跑。奶奶八樣不放心,怕讓狗咬了,怕讓鷹抓了,怕掉在土井子裡,怕給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弔膽,就像丟了魂兒,出來進去團團轉,扯著一條亮堂嗓門兒,村前村後,河灘野地,喊啞了嗓子。何滿子卻隱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蘆葦叢中,潛伏在青紗帳內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發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頂門槓子,要敲碎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何滿子一動不動,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頂門槓子一扔,叫了聲:“小祖宗兒!”回到屋裡給孫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雞蛋,就是烙白麵餅。
這一天,何滿子的爺爺回來了。一丈青大娘跟老頭子叨嘮這個,嘟噥那個,老頭子陰沉著臉,哼哼哈哈,一腦門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氣不打一處來,跟老頭子叫起了苦,順口就給何滿子告了狀。爺爺是個風火性兒,一怒之下,就把何滿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跑不了更飛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個紙盒,盒子裡有一百個方塊字碼,還有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勒令他在這一個歇晌的工夫,把這一百個字寫下來。
這倒難不住何滿子。可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失去自由,心裡委屈而又憋悶,兩眼直呆呆,雙手懶洋洋,一點也沒有寫字的興致。
二
何滿子的爺爺,名諱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號,北運河兩岸,古北口內外,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那可真是叫得山響。
他的外號叫何大學問。
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年輕的時候,當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以後,他給地主家當趕車把式,會擺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這個人好說大話,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抽一個響脆的鞭花,借著水音,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所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呆不長。於是,他就改了行,給牲口販子趕馬;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於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奔走在長城內外的古驛道上。幾百匹野馬,在他那一桿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溫馴的綿羊。沿路的偷馬賊,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迴響,急忙四散奔逃,躲他遠遠的。所以,他不但是趕馬的,還是保鏢的,牲口販子都搶著雇他。這一來,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顧茅廬,他是不出山的;至於腳錢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
他這個人,不知道錢是好的,夥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沿路上遇見老、弱、病、殘,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給多少,也不點數兒;所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到不了家就花個精光。
在這個小村,數他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他又好戴高帽兒,講排場,擺闊氣。出一趟口外,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而且到家之前已經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村來,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也要大擺酒筵,請他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聽他談講過五關,斬六將,雲山霧罩。他這個人非常富有想像力,編起故事來,有枝有葉,有文有武,生動曲折,驚險紅火。於是,人們一半是戲謔,一半是尊敬,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問的外號。
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問以後,他也真在學問上下起功夫來了。過去,他好聽書,也會說書;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後,當真看起書來。他腰裡常常揣著個北京老二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腳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來,咿咿喔喔地嘟念。遇上生字兒,不恥下問,而且捨得掏學費;誰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飯。既然人稱大學問,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於是穿起了長衫,說話也咬文嚼字。人們看見,在長城內外崇山峻岭的古驛道上,這位身穿長衫的何大學問,騎一匹光背兒馬,左肩掛一隻書囊,右肩扛一桿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風凜凜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廟,他都要下馬,作個大揖,上一股高香。本來,孔夫子門前早已冷落,小城鎮的文廟十有八九坍塌破敗,只剩下斷壁殘垣,埋沒於蓬蒿荊棘之中,成為鳥獸棲聚之地;他這一作揖,一燒香,只嚇得麻雀滿天飛叫,野兔望影而逃。
夜深人靜睡不著覺的時候,何大學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自家祖宗八輩兒,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都是睜眼瞎。自個兒跳韃了大半輩子,已經年過花甲,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八畝河灘窪地;雖然被人尊稱大學問,可從沒進過學堂一天,斗大的字認不得三筐,而且只會念不會寫。兒子天生文質,也只念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到書鋪學徒。看來,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問,只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可是,掂量一下自己這點財力,供他念完國小,已經是鼓著肚子充胖;而中學大學的門檻九丈九尺高,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台階,怎么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經老邁年高,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徒的命運?
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腦瓜兒記性好,愛聽故事,過耳不忘;好問個字兒,過目不忘。何大學問在孫子面前假充聖人,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何滿子就像春蠶貪吃桑葉,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何大學問驚喜過望,就想求個名師指點。正巧他在趕馬路上,在一座騾馬大店裡,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這座騾馬大店裡當賬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裡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何大學問腦瓜子一熱,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板。
老秀才來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開講。他高高在上,坐一張太師椅,手拿一桿斑竹白銅鍋的長桿菸袋;何滿子低首俯身,坐個蒲團兒,面前一張小飯桌,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腳下。老秀才整天板著一張陰沉沉的長臉,何滿子抬頭一看,只覺得頭上壓著一朵烏雲,叫人喘不過氣。老秀才又酸氣沖天,開口詩云子曰,閉口之乎者也,何滿子只覺得枯燥乏味,更加悶悶不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從早到晚關在家裡,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身上像芒刺在背。念著書,一聽見籬笆外柳樹梢上鶯啼燕囀,就想嘬著嘴唇學鳥叫,念書跑了調兒;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歌聲,心裡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書走了神兒。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子,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桿菸袋,敲他的光葫蘆頭;每敲一下,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打,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只有何大學問認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學規森嚴,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吶喊助威。何大學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淨米淨面,外加一壺酒;這個局面,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住?不到一個月,何大學問就鬧了饑荒,拉下了斗大的虧空,只得又去趕馬。
何大學問一走,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天不亮,頭頂著星星,腳膛著露水,從家裡溜出去,逃開了學。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先斷了每天一壺酒,又撤了一天三頓淨米淨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索取了幾百個銅板,憤憤而去。
這時,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念書的周檎,放暑假回來,何滿子整天跟這位洋學生形影不離。何大學問趕馬回來,一見老秀才走了,很覺得過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頭髮長,見識短;但是,一見何滿子跟著周檎學會了一大堆字兒,還不花一文錢,又不禁轉怒為喜了。
何大學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他每趟趕馬回來,一心盼家,最大的盼頭就是享受天倫之樂。他滿臉胡茬,就像根根松針,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兒喳亂叫,笑成一團兒,打成一團兒。而且,每趟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捎馬子吃食。
但是,這一趟回來,何大學問好像蒼老了幾歲,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眉頭子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爺爺一點也不歡喜,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捎馬子空空蕩蕩只有兩層皮。
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悶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掛個油瓶兒。
後來,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
“你一進家就喪鬥神似的,沒一點喜色,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就留在口外別回來,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屍!”
“媽的,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你還咒我!”這一回吵架,爺爺卻不肯向奶奶低頭服軟兒,忍氣吞聲,“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先在東三省立了個小宣統的滿洲國,又在口外立了個德王的蒙疆政府,往後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照,不許出口一步。這一趟,蒙疆軍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說我們是共產黨,不過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掌柜的在牢房裡上吊了,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蛋,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去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日子,鄉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另立國號,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掛孝。寒假裡周檎回來,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瑭,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殘唐的故事。
原來爺爺坐了牢,還險些扔了命,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他正想進屋把爺爺哄得開了心,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泄到他身上,不但將他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而且還硬逼他在石板上寫一百個字。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這些手跡,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銅鍋的長桿菸袋,心裡煩透了。
爺爺喝了一壺酒,四腳八*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打著呼嚕睡大覺,天塌了也驚不醒他;奶奶哭喪著臉,坐在外屋鍋台上,撥動著一支牛拐骨捻麻繩,依然怒氣不息。
現在,只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但是,何滿子望眼欲穿,這顆救命星卻遲遲不從東邊閃現出來 。
三
何滿子覺得,他這個家,像個鳥籠,他好比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柳葉翠鳥;又覺得,這個家像一隻麥稈編成的蟈蟈簍兒,他好比被捉進簍里的小綠蟈蟈。
四面是柳枝籬笆,籬笆上爬滿了豆角秧,豆角秧里還夾雜著喇叭花藤蘿,像封的四堵牆。牆裡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樹、桃樹、山楂樹、花紅果子樹,牆外是楊柳、榆、槐、桑、棗、杜梨樹,就好像給這四堵牆鑲上兩道鐵框,打上兩道緊箍。
奶奶連巴掌大的地塊也不空著,院子裡還搭了幾鋪黃瓜架;而且不但占地,還要天,累累連連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間泥棚茅舍的屋頂,石磙子大的南瓜,橫七豎八地躺在屋頂上,再長個兒,就該把屋頂壓塌了。
天氣越來越熱,沒有一絲風,小院子問得像扣上了籠屜。雖然葡萄架綠蔭如蓋何滿子又赤條精光,可是還陣陣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腳踝上的繩索,解也解不開,掙也掙不脫,急得滿頭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牆花影動,從東籬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蘿里,露出一張俊俏的兒,輕輕地叫了一聲:“滿子!”
何滿子一抬頭,原來是望日蓮姑姑,救命星光臨了。
“蓮姑!”何滿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來了親人,哇的一聲哭了。
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聽見哭聲,扔下手裡的牛拐骨,走了出來,問道:
“滿子,怎么啦?”
何滿子一聽奶奶的口氣,明明是帶著心疼的意味,於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戲,
扯著嗓子大哭起來。
籬牆外,一串脆笑,望日蓮問道:“乾娘,滿子犯了多大的家規,披枷戴鎖打算刺配滄州呀?”
何滿子哭得一聲更比一聲高。
“那個老殺千刀的,撞了黑煞,一進門就瞧著我們娘兒倆扎眼;打算先勒死小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個口外的野娘兒們來占窩兒!”
一丈青大娘潑口大罵起何大學問。
北房東屋土炕上,發出一聲虎嘯,何大學問怒吼著衝出屋門。他光著膀子,赤著兩腳,只穿一條肥大短褲,扎煞著根根松針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這個長舌頭娘兒們挑三窩四,我就捨得拴起滿子來啦?”
“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門兒,壓倒了何滿子的哭聲和何大學的吼聲,“我不過是叫你嚇唬嚇唬他,誰想你卻黑心下毒手!”
“我並沒有真捆滿子呀!”
“唉喲,拴賊的扣兒,勒得孩子快斷了氣兒!”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響。
“我割下你這個娘兒們的長舌頭!”何大學問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個頭,抖摟了一下那圈套圈兒、環套環兒的繩索,嘩啦散開了,“瞧,這是真捆他嗎?”
望日蓮背著大筐跑進來,笑道:“乾爹,您可真會玩花活兒。”
“這叫兵不厭詐,空繩計!”何大學問得意地嗬嗬笑道,“可這一來,我的活露了餡兒,滿子的賊膽子就更大了。”
“您還是進屋睡回籠覺去吧,滿子陪我到河灘上打青柴。”望日蓮說。
“等一等!”何大學問說,“讓他奶奶給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一丈青大娘還在跟老頭子賭氣。
“不敢有勞王母娘娘的大駕!”何大學問嘆了口氣,“我給何家的這個小祖兒當大腳老媽子。”
“我不吃!”何滿子一甩胳膊,“把掛在西屋牆上的那一串打鳥夾子給我拿來我打鳥去。”
“得令!”何大學問高聲答應,“瞧我孫子的孝心多大,給爺爺打野味,晚下酒。”說罷,一溜小跑進屋去。
何滿子從爺爺手裡接過一大串打鳥夾子,牽著望日蓮的手走出柴門,眼睫毛上
還掛著淚珠兒,就嘬起嘴唇學了一聲布穀鳥叫:“咕咕,咕咕!”
“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兒。”望日蓮說,“來,我背著你。”
望日蓮找個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滿子坐進去,望日蓮直腰,背著他奔河邊去了。
望日蓮十九歲,奶名可憐兒,是何家東隔壁杜家的童養媳。十二年前,在擺口開小店的花鞋杜四,從一個逃荒的饑民手裡買下來,領回家,給他那個當時已經十七歲的傻兒子當童養媳婦。這個傻兒子小名叫二和尚,長得醜陋,又缺心眼兒就會在小店裡掃馬糞。花鞋杜四是這個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葉黃,又是個小村獨一無二的破鞋。豆葉黃長得有幾分姿色,可是心腸歹毒,一張嘴就像蛇信子。可憐兒來到杜家,一年到頭天蒙蒙亮就起,燒火、做飯、提水、餵豬、紡紗織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還要織席編簍子,一打盹兒就要挨豆葉黃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擰得青一塊紫一塊。
可憐兒十歲那年,張作霖的隊伍跟吳佩孚的隊伍隔著北運河開仗,炮火連天一個炮彈炸了個大坑,把可憐兒倒栽蔥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葉黃也不扒她,慌慌張張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腸軟,冒著硝煙把可憐兒扒了出來,可憐兒昏迷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裝進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塊炮彈皮子劃破了一丈青大娘鬢角,她還是不忍心扔下這個苦孩子,自個兒逃命。在青紗帳里躲藏了三天,仗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軍抓了伏,下落不明。豆葉黃哭天叫地,一腔毒火撲到可憐兒身上,罵她是掃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憐兒滿地打滾兒。
一丈青大娘忍無可忍,跳過籬笆,把可憐兒搶救出來。豆葉黃也不是好惹的,跟丈青大娘對罵起來;一丈青大娘雖然口角鋒利,可是豆葉黃的舌頭帶著毒刺兒,於是動口改了動手,把豆葉黃打得七竅出血,豆葉黃就爬到何家門口,躺下裝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燈,手持一把宰豬的育條子趕來,要燒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就拿起一把魚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何大學問從外趕馬回來了,掄起大鞭,一個鞭花抽過去,把花鞋杜四抽了個皮開肉綻,差一點腰斷兩截。花鞋杜四豈能善罷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來了河防局的一個巡長要把何大學問抓去坐牢。最後,還是有人出面說和,何大學問請了兩桌酒席,答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治療養傷;但是,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認可憐兒當於閨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過將來可憐兒圓房,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筆嫁妝。兩下立了文書,畫了押,可憐兒當眾給乾爹和乾娘叩了頭。
一丈青大娘覺得干女兒的名字不吉利,就給她改名叫貴蓮。貴蓮雖然不再挨打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還是沒有喘氣的工夫。她到河灘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檎下了學也到河灘上打青柴,兩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戲打鬧,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蓮;她的命相本來不貴,反倒挺喜歡這個外號,一來二去就叫開了運河灘上遍地開放著五顏六色的野花,頂屬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蠶豆粒大血紅血紅的,灑滿在河邊、路旁、柳蔭下,不怕風吹雨打,不怕曝曬乾旱。一連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龜裂,禾苗枯黃,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卻更鮮紅,更艷麗,葉子也更翠綠。望日蓮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飢餓、虐待和勞苦中發育長大,模樣兒來越俊俏,身子越來越秀美。乾爹和乾娘疼她,一年也給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就更好看。
二和尚被奉軍抓夫,一去沒回頭,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就想給望日蓮另找家。當面不便開口,就拜託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到杜家探探口氣。誰想,三個人剛說明來意,豆葉黃便號陶大哭,夾槍使棒地摔了大堆閒言碎語。花鞋杜四倒似乎通情達理,說他也不願意耽誤了兒媳的青春,只是兒子生死未卜,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他主張請個算命先生,給望日蓮打一打卦。也真湊巧,他的話剛落音,門外就響起算命先生的笛聲,他就跑出去請了進來。
當著眾人的面,算命先生盤問瞭望日蓮和二和尚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念念有詞;然後斷定,二和尚在外已經當了官,要像薛平貴那樣,一十八載才能衣錦還鄉。二和尚出去已經八年了,所以望日蓮還得在寒窯苦守十個春秋,就會苦甘來,夫貴妻榮。
其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各懷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雜碎,他望日蓮出落得一朵鮮花似的,就起了亂倫的賊心。豆葉黃本來是個破鞋,花鞋杜常年住在小店裡,很少回家來睡,她就招野漢子;眼見自個兒年老色衰,缺乏吸引力,就想拿望日蓮當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葉黃跟她的野漢子約定,半夜三更前來。正是暑伏時節,豆葉黃喊叫屋裡悶熱,打開前後門窗通風。半夜裡豆葉黃走出後門,叫她那個等候在籬笆根下的野漢子進去,她在外面把門。那野漢子像一隻偷雞的黃鼠狼,躡手躡腳而入。就在這時,前門又賊溜溜閃進一個黑影;月黑天,天陰得像鍋底,兩人誰也沒看見誰,一齊撲向望日蓮的小百屋。
望日蓮人大心大,又見豆葉黃行為不正,花鞋杜四賊眉鼠眼,每晚臨睡之前都關嚴窗戶,頂住房門,身旁左邊一把鐮刀,右邊一把剪子。兩個惡賊撲門,望蓮驚醒,從炕上跳起來,可是還沒有等她動手,這兩個惡賊先廝打起來。望日蓮抽出了鐮刀和剪子,從視窗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聞聲而至,起燈火,只見鐮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扎在野漢子胳臂上,兩個惡賊仍然死咬住不放,滾在一起廝打。
出了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了。豆葉黃理屈詞窮,只得應許望日蓮白天給她家幹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裡去睡。
何大學問出口趕馬,望日蓮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滿子同睡在一條小炕上;何學問趕馬回來,望日蓮就跟何滿子到西屋去睡。那時候何滿子才三歲,每晚都睡在望日蓮的懷抱里,已經三年了。
望日蓮雖然擺脫了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暗算,可是擺不脫苦重的勞動,她還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地幹活。而且,豆葉黃因為奸計未成,要出口氣,更加重瞭望日蓮的勞苦。望日蓮從來沒有歇過響,大晌午頭兒,便得去打青柴。
年輕的姑娘媳婦們下地,身邊都帶著個孩子,倒不是為護身,而是為防嫌。所以,望日蓮晌午打青柴要帶著何滿子。
四
望日蓮的大筐里背著何滿子,沿著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灘。
這片河灘方圓七八里,一條條河汊縱橫交錯,一片片水注星羅棋布,一道道沙
岡連綿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腳面深,一進雨季,水深也只過膝,寬窄
三五尺,也不搭橋,可以一躍而過;河汊兩岸生長著濃蔭蔽日的大樹,枝枝丫丫搭
滿大大小小的鳥窩。水窪里叢生著蘆葦、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紅翅膀蜻蜓,在
葦尖、麻葉和草片上歇腳;而隱藏深處的紅脖水雞兒,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轉
迷人,它的窩搭在擦著水皮兒的蘆葦半腰上,一聽見聲響,就從窩裡鑽進水裡,十
分難捉。沙岡上散布著鬱鬱蔥蔥的柳棵子地,柳蔭下沙白如雪,大熱天躺在白沙上,
身心都感到清涼。
何滿子最喜歡到河灘上玩耍。光著屁股浸入河汊,撈蝦米,掏螃蟹,摸小魚兒;
鑽進葦塘里,搜尋紅脖水雞兒,驅趕紅靖蜒滿天飛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
還是在大樹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里,埋下夾子和拍網打鳥。
一到河灘上,何滿子就叫望日蓮把他從大筐里卸下來,歡叫著蹚過一條條河汊,
跑在前面,從一片片水窪的葦叢中鑽進鑽出,最後一口氣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岡。
望日蓮也來到了高高的沙岡上,她坐下來喘了口氣,就折了兩大把柳技,編成
一個遮陽的柳圈兒;她連一頂破草帽也沒有。柳圈兒編成了,她把那一條粗大油黑
的辮子盤繞在頭上,然後再戴上柳圈兒。這時,何滿子一定要采幾朵火紅的、金黃
的、潔白的、絳紫的、天藍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蓮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蓮
又脫下身上那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扔給何滿子,叮嚀說:“給我看著!你
打鳥兒別像斷線的風箏,有男人來,趕緊喊我。”
何滿子見她的胸脯上還七纏八繞著一塊長條子破布,便說:“蓮姑,把這條子
破布扯下來,多涼快。”
“放屁!”望日蓮臉一紅,“姑娘家能脫光膀子嗎?”
望日蓮頭戴著插滿野花的柳圈兒,一手提著大筐,一手握著鐮刀,鑽進蓬蒿茂盛的
草叢中去了。何滿子坐在柳棵子地里,抱著望日蓮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放哨。一會兒,
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發困。於是,他不耐煩了,揉了揉眼,搖了
搖頭,清醒過來,就扒了個沙坑,把藍花士布小褂埋起來,提著一串打鳥夾子,走
下沙岡。
何滿子先到草棵里捉小蟲,把小蟲串在夾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處埋伏起
來,每處都拔幾棵草蓋上,偽裝一下。然後,就鑽進茂草中,輕柔地吹著口哨,含
一片草葉學鳥叫,引誘樹上的和樹叢里的鳥兒下村出窩,覓食上鉤兒。何滿子聽見
這裡啪的一聲,那裡啪的一聲,樂得直想翻個跟頭打幾個滾兒,那是打中了。但是,
有時候也噗的一聲,卻是打空了。受了驚的鳥兒,嚇得鑽入沒天雲,受了挫傷的羽
毛在風中飄散。
他聽著打中鳥兒的聲音,心裡默默地數著數兒;要打到二三十隻,才夠他和望
日蓮燒吃一頓。
一想到蓮姑每天都吃不飽,何滿子的心裡就一陣陣發酸。打青柴的時候,他常
常看見望日蓮餓得心裡發慌,臉白得像一張白菜葉子,額角上冒出一層層的虛汗,
就手打著顫兒摘取一顆一顆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滿子心疼望日蓮,就到財主家的
瓜田裡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軟,很好吃,吃上幾個也能飽一陣子。而且,偷瓜也是
一種冒險的遊戲,對何滿子很有誘惑力。
他常常光顧鄰村大財主董太師的瓜田。
爬過河灘上最後一道沙岡,就是董太師的瓜田。這一塊瓜田二十畝,東西南北
各有一座窩棚,地中央還有一座高高的瓜樓,瓜樓上站著一個拿槍的團丁;更有兩
條伸出血紅長舌頭的惡狗,在瓜田四外跑來跑去;瓜壟里,埋藏著一桿桿地槍,槍
口露在土外,槍機上拴著一根繃緊的細繩。偷瓜的人不小心蹚上繩子,地槍響了,
槍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傷。
何滿子從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師瓜田的地邊,只見高高瓜樓上的那個團丁,抱
著槍靠在欄桿上打呼嚕,四座窩棚的看瓜人,前仰後合地打盹兒;那兩條惡狗也各
自找個陰涼臥下,懶得跑動了。何滿子偷瓜,不但膽大,而且心細,他滴溜溜轉動
著黑亮黑亮的小圓眼睛,先看準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細細觀察,分辨出哪一條瓜壟
埋藏著地槍。然後,他趴下來,只靠兩隻臂肘爬行;臨到地邊,滋溜一下,像一隻
泥鰍,鑽進了瓜壟。
鑽進瓜壟的密葉下,何滿子就如魚游水,再有陣陣微風拂過,吹得瓜葉沙沙響,
那就更給他幫了忙,打了掩護。他最喜歡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
窩裡。他也愛吃麵瓜,面瓜不但解餓,而且吃過之後余香滿口。他更喜愛西瓜,但
是西瓜個兒大,還要砸破了皮,在瓜壟里不能吃,必須推出瓜田去。這個活兒很累,
何滿子卻幹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個斗大的西瓜,然後仰巴跤躺下,叉開雙腿,把
西瓜夾在腿襠里,兩個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顛一顛地推的那個斗大的西瓜滾動著;
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鑽進茂草中,就算勝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滿
一身的沙子。
何滿子聽見啪的一聲又一聲,已經打中了十幾隻鳥兒,就鑽進了董太師的瓜田;
先在瓜壟里吃了個肚兒圓,然後抱出三個大面瓜,到蓬蒿叢中尋找望日蓮。
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漢鑽進去不見影兒,何滿子鑽進去,就像一粒石
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側耳聽一聽,聽一聽哪裡有鐮刀的唰唰聲,再循聲找
去。尋找望日蓮,還有一個方便,那就是望日蓮喜歡一邊打青柴,一邊唱小曲兒,
她有一條低柔的嗓子,輕輕唱起來,悅耳動人心。這些小曲兒,都是情歌,詞句都
很大膽;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裡是不能唱的。
何滿子抱著三個大面瓜,在蓬蒿叢中找來找去,聽不見鐮刀的唰唰聲,也聽不
見低柔的小曲聲。他感到奇怪,也有點恐懼,站住了腳,支起耳朵,聽了又聽,仿
佛聽見了幽幽的哭泣聲。他乍著膽子,跟著腳尖,提著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邊挨
過去。
他看見了,望日蓮已經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卻不知為什麼趴在了青柴上,兩手
抓著兩大把泥土,哭得整個身子抽搐著。何滿子想,望日蓮一定是餓得肚腸子疼了,
便高喊道:“蓮姑,你餓了吧?我給你送面瓜來啦!”
望日蓮仰起半邊臉,掛滿了淚水,抽噎著說:“我……不餓,你……吃吧!”
“我早就吃飽了!”何滿子把三個大面瓜放在望日蓮頭前,騰出手來,拍了拍
蟈蟈兒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了吧?我找奶奶來給你扎針。”說著,何滿子轉身要走。
“我沒病療望日蓮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為什麼哭呢?”何滿子迷惑地問。
“沒來由,就是想哭。”望日蓮坐起來,擦著眼淚。
何滿子直勾勾磁著眼珠兒,忽然笑了起來:“我猜著啦!你是想檎叔了。”
“誰說我想他?”望日蓮又撲籟籟淌下淚來,卻還要嘴硬,
“他算是我的什麼人,我算是他的什麼人?”
“你們倆……你們倆……”何滿子不知如何回答,“你們倆當兩口子吧!”
“今生沒緣了,來世再說吧!”望日蓮悽然地說。
“來世還得等多少年呢?”何滿子問道。
望日蓮失神地說:“眼下就死,投胎轉世,再過二十年,又這么大了。”
“我不願意你等到來世!”何滿子興致勃勃地說,“等檎叔回來,我就催他雇
花轎抬你。”
“他早就該回來了。”望日蓮哀怨地說,“人家今年從潞河中學堂畢了業,就
要進京上大學堂了,還想得起我這個打青柴的鄉下丫頭?”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見面就罵他!”何滿子忿忿地說,“我還要拿奶奶的魚
叉扎他,頂門槓子搶他。”
“住嘴吧!”望日蓮慌忙雙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許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滿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蓮哀求起來,“你在這兒咒他,他在外邊有個災枝
病葉,誰來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還得說,求老天爺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說這個乾什麼呀?”
“你剛才咒了他,還得給他消災呀!”
“老天爺,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滿子帶著哭音呼叫起來,“保佑我蓮
姑跟我檎叔成兩口子吧!”
望日蓮緊緊地把何滿子摟在懷裡,雨點似的親他。
望日蓮也真的餓了,她風卷荷葉一般吃下了三個面瓜,心情也歡悅起來,白菜
葉子似的臉上泛起了嬌艷的顏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氣掛上了微蹙
的秀眉,紅潤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滿子呆呆地凝望著她。
“你看我什麼?”望日蓮納悶地問道。
“蓮姑,你真好看。”
“呸!”望日蓮啐他一口,“這幾個月,你光學壞,往後別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來,我跟他作伴去!”何滿子氣惱地說。
望日蓮愣了下神兒,臉紅了紅,小聲說:“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滿子斬釘截鐵地說,“檎叔回來了,我才不願意跟你睡。”
“原來你跟我這么狠心呀!”望日蓮說,“姑姑剛才逗你玩兒,心裡才捨不得
你。”
“你捨不得我,咱們仨一塊兒睡!”何滿子說。
“滾你的!”望日蓮張開巴掌,輕輕用掌心拍了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一下,“快
去收拾你那些打鳥夾子吧,別叫人家起走了。”
何滿子恍然想起這樁大事,急急飛跑而去。
字詞注釋
注音
擀(gǎn)麵杖 嘬(zuō)剜(wān) 腌臢(ā·zā) 捯(dáo)氣 咯(kā)吧 呱呱(gū)墜地 坍塌(tān tā) 榮膺(yīng)隱匿(nì) 唿哨(hū shào) 斷壁殘垣(yuán) 筵(yán)席名諱(huì) 戲謔(xuè) 咬文嚼(jiáo)字 如坐針氈(zhān)影影綽綽(chuò)隱匿(yǐn nì ) 痱(fèi)子 到了(liǎo)兒
釋義
蒲柳人家:用蒲草和柳樹枝搭起房屋的人家,這裡代指普通貧苦農家。
白瞪:翻白眼,表示輕蔑.厭惡。
隱匿:隱藏躲起來。
妙手回春:稱讚醫生醫術高明,一下子就能把垂危的病人治好。
老生兒:高齡父母所生的兒子。
到了兒:到最後,最終。
薰陶:長期接觸的人對生活習慣思想行為等產生好的影響。
一腦門子官司:形容心中含著怒氣,不滿的情緒流露在臉上。
勒令:用命令的方式強制人做事 。
戲謔:用有趣的引人發笑的話開玩笑。
榮膺:光榮地獲得。
不恥下問:不以向地位.學識不如自己的人請教為可恥。
咬文嚼字:過分斟酌字句,多指死摳字眼而不領會精神實質。
一氣呵成:形容文章氣勢流暢,首尾貫通。比喻不間斷地把事情迅速做好
如坐針氈:像坐在針氈上一樣不舒服。形容心神不寧。
芒刺在背:形容坐立不安,像芒和刺扎在背上一樣。
膩歪:厭惡,厭煩。
望眼欲穿:形容盼望殷切。
作品評析
劉紹棠是鄉土文學的積極倡導者。《蒲柳人家》比較典型地體現了他的鄉土小說多方面的特點。和20年代臺靜農、許傑創作的鄉土小說一樣,《蒲柳人家》對特定地域鄉村社會的風土人情作了精心描摹。它寫的是30年代京郊大運河邊的鄉村生活:何家那個楊、柳、榆、槐圍繞著,籬笆上爬滿豆角秧、房頂上長滿大南瓜的小院;開著五顏六色花朵,長滿蘆葦、柳棵子的運河灘:七夕之夜的乞巧;周檎、望日蓮、鄭整兒、荷妞童年時代的“拜花堂”遊戲;柳罐斗為了養活姐姐和外甥終身不娶;何大學問夫婦不怕刁難、不惜財產慷慨救助孤女望日蓮;……這種描寫生動展示了北方農村的人文地理風貌和古樸善良的民性。但是,和20年代的許多鄉土小說較多隱含著“鄉愁”不同,《蒲柳人家》具有鮮明的牧歌情調和喜劇色彩。這主要的是由於作家把傳奇小說的因素帶入鄉土小說,並自覺表現時代精神給鄉村生活的巨大影響。小說敘述的故事,以及柳罐斗、一丈青等人物,都具有很大程度的傳奇性。柳罐斗被何大學問稱作活趙雲、賽平貴,他與董太師女兒的戀情,他的逃走與練就百發百中的槍法後的還鄉,他對蔣團長的忠誠,他與鼓書藝人云遮月的浪漫故事,他在7月15鬼節設美人計誘殺麻雷子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民間傳奇。在對一丈青等人物的描寫中,作家則對其性格進行了具有喜劇色彩的誇張。一丈青大高個兒,大腳板,青銅膚色,嗓門亮堂,罵起人來不倒嗓子,打起架來三五個小伙子也不是對手。這很容易使人聯想起《水滸傳》中的女英雄,實際上“一丈青”本來就是《水滸傳》中扈家莊武藝高強的扈三娘的綽號。《蒲柳人家》對時代精神的注重集中體現在對周檎父子的描寫上。20年代周方舟領導農民搞暴動,9年後其子周檎又投身抗日。這類描寫揭示了鄉村社會的覺醒,使作品具有了昂揚的時代精神。《蒲柳人家》的結構也非常巧妙。故事從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下那箇中午開始。何大學問、柳罐斗、望日蓮等許多人生動有趣的往事被用穿插的方式回述出來。這樣一來小說實際在敘述著兩個故事:正在進行的周檎的抗日活動,何大學問、柳罐斗的設計除奸;過去發生的具有鮮明地方色彩的故事和幾個年輕主人公的童年生活。這二者交織起來,不僅擴大了小說的容量,而且把富有地方特色的風土人情與正在進行的鬥爭統一起來,互相映襯,既照顧到鄉土性,又照顧到時代性。此外,《蒲柳人家》也體現了劉紹棠小說特有的語言風格。比如:“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何滿子最喜歡到河灘上玩耍。光著屁股浸入河汊,撈蝦米,掏螃蟹,摸小魚兒;鑽進葦塘里,搜尋紅脖水雞兒,驅趕紅蜻蜓滿天飛舞,更是有趣”。通俗流暢而又生動傳神
小說評價
故事背景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花鞋杜四家的童養媳望日蓮與周檎相愛,可陰險邪惡的杜四夫婦另有打算。半路又殺出巡警麻雷子,勾結杜四,要把望日蓮賣給董太師做小,並要以“抗日”的罪名把周檎抓走。於是,矛盾激化,以何大學問、一丈青大娘、柳罐斗、吉老秤等為首的父老鄉親一齊出面,挫敗麻、杜陰謀,檎、蓮順利完婚。全篇小說共分12節,但這個主線故事只占不到2節的篇幅,其餘10節隨意分杈,記述了運河邊十來個鄉間人物的逸聞趣事。由此可以看出,作品的重心在於放筆為古運河邊的民俗風情和父老鄉親畫像,為他們的多情重義、鋤奸助良、扶危濟困的美德立碑。
這也是一篇洋溢著濃郁的鄉土氣息的小說。它就像一幅幅風俗畫,將20世紀30年代京東北運河一帶農村的風景習俗、世態人情展現在讀者面前。無論是何滿子的光葫蘆頭木梳背兒,還是一丈青大娘專門為他準備的大紅兜肚、長命鎖;無論洗三、百家衣,還是何大學問的走西口,都別具魅力,強烈地吸引著讀者的興趣。可以說,大量的鄉土風俗已經成為這部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這種濃郁的地方色彩又增加了作品的民族氣息,構成了劉紹棠作品獨特的魅力。
人物特點
一丈青大娘
潑辣大膽,剛直不阿,危急相扶,性格豪爽,口苦心甜,好打抱不平,愛憎分明,勤勞,善良,能幹,溺愛孫子。
何大學問
俠肝義膽,仗義輕財,慷慨豁達,好戴高帽,好臉面,好說大話,疼愛孫子,樸素的愛國情懷。
何滿子
機靈頑皮,純真稚氣,聰慧靈秀,伶俐可愛,疼愛爺爺,天真,好問好學,好動頑劣,小男子漢。
相關習題
一、基礎題
1.下列加點的字注音有誤的一組是()
A.煙囪(cōng)蓬蒿(hāo)到了兒(liǎo)
B.勒令(lè)隱匿(nì)坍塌(tān)
C.戲謔(xuè)害臊(sào)榮膺(yīng)
D.剜肉(wǎn)禮聘(pìn)驛道(yì)
2.用短線把相對應的項連線起來。
出人頭地途中休息臨時休息
打尖用命令方式人做某事
薰陶超出一般人
勒令長期接觸的人對生活習慣。思想行為等逐漸產生的影響
3.選詞填空
①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__,他們只當耳旁風。(斥責辱罵斷喝)
②一陣風__河坡,阻擋在這幾個縴夫的面前。(奔下衝下跑出)
③何滿子的爺爺,__已不可考。(姓名名諱大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