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菩薩蠻
自從宇宙充戈戟,狼煙處處薰天黑。早晚豎金雞,休磨戰馬蹄。
淼淼三江水,半是儒生淚。老尚逐經才,問龍門何日開?
作品鑑賞
高國藩教授在他的《敦煌曲子詞欣賞》中說:“這是一首寫儒生反戰爭,渴望和平,並抒發自己報國無門之情的敦煌曲子詞。”而有些人認為這是一闋人民嘲笑那些在戰爭的年代仍然死抱經書只問功名的儒生的。
高教授說:上片寫戰爭,這是不錯的。但更主要的是作為下片的大背景。這對如何理解下闋至關重要。人物的特定感情,只有在特定的環境下才能產生。首二句,以“自從”領起,表明時間起止是從戰爭發生到現在;繼之以“早晚”,高教授說“意為何日、何時”這是對的,表明起止時間是從現在還在戰亂之中到希望沒有戰爭的將來。而中心,亦即表明創作之時的這一時空,則皆在戰火之中。聚焦對了,則所照視的一切就都清楚了。是以下片的一切,當從這一焦點生髮開去,才不致離題。
下片“淼淼三江水,半是儒生淚”,“三江”,並非確指是對的,但也不一定非“泛指任何三條江”,戰區之江,不止“三條”,不過泛言其多而已。處處之水,一半都是儒生之淚,可見其淚多。如此窮哭,既談不上是有志氣,也談不上是有仇恨,更不是什麼勇的表現,只不過說明“百無一用是書生”。高教授說:“以上兩句,作者用‘三江水’來比喻‘儒生淚’,這是極藝術地運用了非常的誇張和形象化的比喻,來說明戰爭帶來的動亂和苦難,使讀書人也深受其害——空有報國之心,濟世之才,但是無所用,也不被重用,只能淚灑三江。這兩句表現了作者報國無門,獻才無路的辛酸和痛苦,是寫得異常精彩的。”“儒生”,這裡實際指的是“書生”。《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餘人。”漢王充《論衡·超奇篇》:“故夫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唐元結《寄源休》詩:“天下未偃兵,儒生預戎事。”郁達夫《讀陳孝威〈上羅斯福總統書〉後感》詩:“儒生未必全無用,紙上談兵筆有神。”這些,無論是古是今,儒生皆作讀書人用。若說“這些詞曲的作成在唐開元十三年以前”,則那時的讀書人若不經過進士“釋褐”,無論你多么老大,充其量不過是鄉里一“童生”,可以說還不具備報國的資格。此外所可報國的唯一途徑,只有學班定遠“投筆從戎”。這就是元結說的“天下未偃兵,儒生預戎事”,要說這樣的報國,則門路多的是,不致於“空有報國之心,濟世之才,但是無所用,也不被重用”。再說作為一個老於鄉里的童生,他們的報國,也是可以通過多服役和多納稅以報效祖國的。然而這闋詞說這些儒生的表現的“老尚逐經才”。高教授說:“‘經才’即經世的才能,指治理國家的能力。”如果翻譯成白話,便是“到老了也還在追求‘經世的才能’”。追求經世的才能,這就是說他還沒有這種才能。既有“能力”,就不用“逐”。逐者,追求也。想要有又還沒有,所以這才要追“逐”。所以說他們是“空有報國之心,濟世之才,但是無所用,也不被重用,只能淚灑三江”是講不通的。其實,這裡的“經才”,是指當時的一種科舉制度。唐時以科舉取士,首重者進士,其次才是明經和制舉,而以明經為最多,這是因為正如《唐會要》第75卷《貢舉上·帖經條例》說的:“進士以聲律為學,明經以帖誦為功。”進士以文才,而明經則只需熟讀儒家經典即可。這裡既是“儒生”,自然只有“逐經”之“才”,一日不中,便逐一日,若老是不中,那也就只有“老尚逐經”了。雖然有“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的說法,這只是說進士之難而明經甚易。但“老尚逐經”的還真不少。如韓愈在《贈張童子序》中說的:試明經士人,一般在州府試須得十多年才能作為貢生,至京城應禮部試,又還得十多年,或許禮部試及格,再應吏部試,所以韓愈說“班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終身不得與者焉。”所以這裡的“老尚逐經才”,正是指的這一類儒生,是指責這一類儒生在如此戰亂之中,還以自己的功名為重,直是全無心肝,所以這才要嘲而笑之。“淼淼三江水,半是儒生淚”,是深刻的,“半是儒生淚”,不是人民淚,而唯獨是儒生淚,將水的成份撇得這樣清,這是因為儒生不和人民同休戚,當宇宙充滿戈戟,連天空都被戰火薰黑了的時候,人民救死扶傷之不暇,根本沒有功夫哭泣。更何況這種哭泣又只不過是“老尚逐經才,問龍門何日開”。“龍門”有特定的含義,這點高教授講得很清楚:“古人認為,凡是能跳過龍門的魚都能變成龍,……漢唐以來,把書生金榜題名、當官任職,名為躍登龍門。”可見龍門開,只不過是指中舉,這自然是一條報國之路,但畢竟還是指的“功名”,因為跳過龍門之後,有的固然有機會報國,而有的則只不過作為升官發財的跳板,是並不能等同於報國的。從這拋開國難於不顧而唯功名是逐的儒生,即令當上了官,國難且不顧,不可能會為民。高教授說這“兩句是民間詞人對封建統治者大膽地提出的質問,意為儒生到老了還想追求功名,為國家與社會作出自己微薄的貢獻,可是報效之門為何遲遲不向知識分子敞開呢?何日才能躍登龍門呢?在這裡,作者雖然沒有在字面上直接攻擊統治者,但不滿的怨憤之情已溢於言表了。”其實“龍門”在唐代是年年開的。傅璇琮教授在他的《唐代與科舉文學》中說:“唐代的常科一般是每年舉行的,因此又叫歲舉。”尚不說此外還有“恩科”。不會遲遲不敞開。這倒恰見所以問“龍門何日開”者,正是笑他“老尚逐經”,何時才能跳過龍門得以中舉罷了。譏之也,不是代為不平。
所以這闋詞不是什麼民間詞人對封建者的質問,相反,倒是人民譏笑那種白首窮經而不問世事的書生的。更不是什麼“儒生反對戰爭,渴望和平,並抒發自己報國無門之情”,因為僅有半“三江”之淚是不夠的,哭之行動是無論如何也無濟於事的,適足以招笑而已。故此詞的主題恰好是譏笑儒生,而並非為之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