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悲情戰將
“亞樓,今晚請你去王西萍同志(時任中共大連縣委書記)家。”1946年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中共大連市委書記韓光神秘兮兮地對劉亞樓說道。
“有任務?”劉亞樓見韓光神色異常,以為出了什麼事,鄭重地問道。
不料,韓光卻興奮地說:“哪裡呀,給你相親。姑娘人不錯,準保你滿意……”
“相親?!”韓光的話,一下觸動了劉亞樓心中脆弱而纖細的情感之弦。
劉亞樓,1910年出生於福建省武平縣,和同時代的許多人一樣,他有過童養媳。可是,在他18歲那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並參加中國工農紅軍之後,她就被民團抓走了,不久便被迫嫁往他鄉。
從一名普通的戰士成長為紅軍高級指揮員,劉亞樓轉戰南北,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終身大事。直至長征後到了陝北,在擔任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訓練部長兼教育長的時候,才與來抗大學習的女青年員凌漪結了婚。婚後一年,他們生了個兒子,取名煜南。也就是在這時,劉亞樓奉命赴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
劉亞樓在蘇學習期間,納粹德國悍然發動了對蘇聯的進攻。不久,員凌漪得到劉亞樓戰死的訊息,悲痛萬分之後與另一位紅軍幹部結了婚。當劉亞樓從一位到莫斯科的戰友口中得知訊息後,備受打擊,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她畢竟這么年輕……”劉亞樓總是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很快,他就從痛苦中解脫了出來。
不久,丘比特之箭使他和蘇麗娃走到了一起。蘇麗娃是早期工人運動領袖、中共早期領導人蘇兆征的女兒。蘇兆征於1929年病逝後,中共中央將蘇麗娃及其母親、弟弟送往蘇聯莫斯科近郊的國際兒童院生活和學習。1936年,蘇麗娃和毛岸英、毛岸青、瞿獨伊(瞿秋白之女)等被派往共產國際主辦的莫斯科共產主義東方勞動大學學習。由於蘇麗娃的俄語成績很好,劉亞樓來蘇後,她便自告奮勇地擔任了他的俄語輔導老師。在面對面的學習中,兩顆年輕的心漸漸迸出了愛情的火花。
1940年,劉亞樓和蘇麗娃結成了夫妻。然而,劉亞樓的這次婚姻只延續了不到3年的時間,便因為種種緣故而畫上了終止符。1945年8月,蘇聯對日宣戰,劉亞樓化名王松,以蘇軍少校軍官的身份隨蘇聯對日作戰部隊回到了闊別近8年的祖國。當他隨軍來到大連並擔任蘇軍司令部與中共大連市委的聯絡員時,34歲還孑然一身的他,自然引起了韓光和王西萍的注意。
初次相見
王西萍的家中,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身材高挑,臉龐俏麗,一雙明眸閃閃發亮。劉亞樓一見,覺得似曾相識,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王西萍沒有理會劉亞樓的反應,而是徑直走到姑娘面前,笑盈盈地介紹道:“小翟,這是劉亞樓同志,剛從蘇聯回來,你是半個蘇聯人,你們有緣啊!”
王西萍剛說完,韓光又走到劉亞樓面前,笑呵呵地說道:“亞樓,這就是大連的婦女代表、先進工作者、香爐礁國小教員翟雲英同志,還記得上次那個民眾大會嗎?她就是發言代表之一。”
“噢,我想起來了!”經韓光一提醒,劉亞樓想起有一次應韓光邀請,參加了由市委發起的一個民眾大會。會上,香爐礁國小教員翟雲英聲淚俱下地控訴日軍、漢奸的滔天罪行。翟雲英的發言博得了陣陣掌聲,深受感染的劉亞樓還寫了個“言之有理,言之有情,言之有力”的紙條遞給了韓光。
沒想到韓光和王西萍會把她介紹給自己,劉亞樓大大方方地向翟雲英問好:“你好,翟雲英同志!”處於高度緊張的翟雲英一抬頭,只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當她伸手和劉亞樓的手相握時,不禁羞怯地低下了頭。
課堂上、會場上胸有成竹、滔滔不絕的翟雲英不見了,姑娘一言不發;而在千軍萬馬前也口若懸河的劉亞樓也如卡殼的機關槍,一聲不響。見此尷尬情形,韓光和王西萍故意說了一些題外話,力圖打破僵局,可惜收效不大。
初次見面,雖然時間不長,但劉亞樓給翟雲英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精力充沛、談吐不凡、威武瀟灑,一副大將風度。向翟雲英求愛的男子很多,但她卻始終沒有拋出自己的紅繡球,因為她堅持自己的擇偶標準。眼前的這位軍官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嗎?翟雲英陷入了甜蜜的遐想之中。
相戀相知
初次見面後沒幾天,在王西萍的精心安排下,劉亞樓和翟雲英又一次會面了。翟雲英已不像第一次那般緊張羞澀。她靜靜地坐著,一雙生動可愛的大眼睛注視著劉亞樓。其實,劉亞樓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上了翟雲英,他的直覺清楚地告訴他:眼前的這位姑娘可以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但劉亞樓沒有直接表露,兩度婚姻裂變的陰影並沒有從他心頭完全散開。婚姻是人生大事,他不希望也不能夠讓自己的生活出現第三次愛情危機。
於是,劉亞樓小心翼翼地採取了“迂迴戰術”:“小翟,日本鬼子雖然投降了,但蔣介石又發動了內戰。我是個軍人,隨時要上前線打仗,打仗是要流血犧牲的。”
“這我知道,革命總會有流血犧牲的,我的父親就是犧牲在日寇手中的……”
“你父親?”翟雲英的話一下子就引起了劉亞樓的注意。
翟雲英開始敘述自己的家史,那雙水晶般清澈的明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雨霧。
翟雲英的父親叫翟鳳歧,是由東北逃亡到俄國的華工。1917年,翟鳳歧參加了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成為“中國團”的一名英勇戰士。在捍衛年輕的蘇維埃政權的一次戰鬥中,翟鳳歧腰部中彈,傷愈後被分配到莫斯科一家紡織廠工作。在那裡,他愛上了蘇聯女工安娜·卡米洛芙娜,兩人結成了伉儷。1929年,他們帶著愛情結晶——兒子翟雲海、女兒翟雲英回到了大連,投入到抗日洪流中。1942年,翟鳳歧被日軍逮捕,折磨致死。
翟雲英說著說著,語音哽咽了起來,兩行熱淚大顆地順著臉頰往下滑。劉亞樓聽著她的泣訴,心中捲起了股股熱浪。他進一步了解了翟雲英:她不但有美麗的容貌,而且還深明大義,有著堅定的革命信念,這不正是自己多年來一直苦苦尋覓的知音嗎?
然而,劉亞樓還是有一絲疑慮……
終成眷屬
轉眼到了1947年1月,劉亞樓與翟雲英相識兩個多月了,雙方都覺得談得來,相互的了解也不斷加深。翟雲英覺得劉亞樓是一個胸懷大志的男子漢,她決定和他相伴終生。
一個少女要嫁一個36歲且已結過兩次婚的男子,這要引起多少人的非議呀!而且就算劉亞樓和翟雲英可以不理會別人的偏見,她母親在感情上能接受嗎?這恰恰正是劉亞樓的顧慮。果不出劉亞樓所料,翟雲英母親安娜執意不同意女兒與劉亞樓結婚。翟雲英見自己勸說不了母親,便央求母親聽聽劉亞樓的說法。經不住女兒的死磨硬纏,安娜終於同意見見劉亞樓。
一天晚上,劉亞樓來到翟雲英家裡。望著眼前這位淳樸善良、歷經磨難而堅強不屈的俄羅斯老婦人,劉亞樓親切地用俄語叫了一聲“媽媽莎”(俄羅斯人對女性長輩的尊稱)!接著,劉亞樓便用純熟的俄語和老人家交談了起來。安娜聽著熟悉的鄉音,頓時眼放光彩。當她聽完劉亞樓訴說的身世和遭遇時,老人家的眼眶濕潤了。百聞不如一見,安娜終於相信了女兒的選擇,欣然同意了他們二人的結合。
1947年5月1日,由羅榮桓審查、林彪批准、韓光主持,劉亞樓和翟雲英在大連舉行了簡樸而熱鬧的婚禮。新婚之夜,送走所有的賓客之後,劉亞樓笑著問翟雲英:“塔瑪拉(翟雲英的俄文名),我今年36歲了,且已兩度結婚,而你才19歲,現在嫁給我,將來不會後悔吧?”
“事到如今,我後悔還來得及呀!”翟雲英俏皮地回答道,接著她又莊重地補了一句:“不管怎樣,我相信自己的選擇!”
尋親悲歡
1929年4月,莫斯科還很寒冷,年輕的俄羅斯少婦安娜·卡茲米洛夫娜要隨她的中國丈夫回大連探親,臨走時撫養她長大的哥哥依依不捨地說:“中國那邊的情況好,你就多呆幾天,情況不好就趕快回來。”安娜眼淚汪汪地點頭應允了。誰知,她這一去從此踏上坎坷路。
安娜的中國丈夫名叫翟鳳岐,出生於東北貧苦人家,1911年流亡到俄國,一直過著牛馬不如的苦力生活。十月革命後,他義無反顧地為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而戰,成為蘇聯紅軍中國團的光榮戰士。後來翟鳳岐因腰部負傷下了火線,被送到莫斯科近郊伊萬諾沃市療傷,病癒後到伊萬諾沃紡織廠工作。他忠厚老實、勤勞能幹,贏得了女工安娜的青睞。這對有情人於1925年喜結連理。一年後,中俄交融的血液孕育了第一個生命。翟鳳岐給他起的中國名字叫翟雲海,安娜給他起的蘇聯名字叫舒拉。三年後,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女兒也有兩個名字:中國名字叫翟雲英,蘇聯名字叫塔瑪拉。
1929年,老家親人的一個口信輾轉千里終於傳遞給了翟鳳岐:他母親因思念這個流亡國外生死未卜的兒子竟然哭瞎了眼睛。與母親18年未見的翟鳳岐獲悉此情心急如焚,當即決定回國。
回到中國兩年後,“九一八”事變突發,日本侵略軍悍然占領東北,翟鳳岐、安娜一家回蘇之路受阻,所持護照的簽證時間已過,他們也就留在了中國。面對日本鐵蹄的肆意蹂躪,受過十月革命血與火洗禮的翟鳳岐心向光明,常常向工友們宣講革命思想。不料壞人告密,他被日本憲兵抓走了,備受折磨,出獄幾天后便去世了。丈夫慘死後,安娜勇敢地接受了殘酷命運的挑戰,含辛茹苦地把四個孩子拉扯大。不到18歲的翟雲英積極參加革命工作,她身上流著中俄交融的血液,出落得亭亭玉立。
來了女婿劉亞樓
1945年冬天,安娜家忽然走進一位身著蘇軍制服的軍人,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他顯得格外精神。安娜眼睛一亮,知道這就是女兒的對象、跟著蘇聯紅軍解放中國東北的中國軍人王松。當時她並不知道王松就是即將就任東北民主聯軍參謀長的劉亞樓。
劉亞樓一進門就拉住安娜的雙手,用純熟的俄語喊了一聲:“媽媽莎!”老人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在哈爾濱與翟雲英住在一起的安娜認識了幾位中國人的具有俄羅斯血統的妻子,其中有李立三的夫人李莎、聶鶴亭的妻子奧利婭,奧利婭還認安娜做乾娘。與她們閒聊時,安娜有意無意便會提及在蘇聯的哥哥嫂嫂,每每這時,她便恨不得變成一隻燕子飛回故鄉。
1949年7月底,翟雲英聽說丈夫受命率團赴蘇,和“老大哥”談判援建中國空軍事宜,心中泛起了波瀾。她太想去莫斯科了!沒想到丈夫一口回絕了。安娜找個機會對女婿說:“我與親人失散這么多年,叫雲英去打聽一下她舅舅的下落吧?”這是岳母第一次提出請求,但律己甚嚴的劉亞樓還是溫和地對老人說:“這回我是去工作的,找親戚以後另有機會。”不知怎的,這事被周恩來知道了,他破例批准了翟雲英隨丈夫赴蘇。
在蘇期間,劉亞樓與蘇方多次談判,草簽了蘇聯向中國出售飛機、派遣專家和顧問、幫助開辦六所航校等協定書。翟雲英本應去尋找舅舅一家,但劉亞樓考慮到此次出訪的工作性質,和妻子再三商量,決定以國事為重,不向蘇方提出尋親要求。後來,劉亞樓又多次去莫斯科,可每次都是任務繁重,容不得他分心辦私事。
“漏網的白俄後裔”
一天,劉亞樓在家中查找材料,從書櫃裡翻出一包證件,原來是安娜媽媽當年來華時的蘇聯護照和翟雲英的出生證明。護照上面用俄文寫著:“安娜·卡茲米洛夫娜是翟鳳岐之妻,是蘇聯伊萬諾沃紡織廠女工,1929年4月攜帶兩個孩子隨丈夫回中國省親。這可是能夠驗明岳母及妻子清白身分的最有力也是惟一的物證,當年羅榮桓政委也是在審查了這份證件後才批准他和翟雲英結婚的。他馬上找來翟雲英,認真地叮囑:”這些材料很重要,你要好好保存。“他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拿去給吳政委看看,他是空軍級別最高的政工幹部,讓他心裡有個數。“翟雲英當晚便把護照拿給家住隔壁的吳法憲看。
正當翟雲英和媽媽翹首以盼與遠方親人聯繫時,中蘇兩國的關係徹底決裂。最令她們傷心的是,劉亞樓溘然早逝,享年僅55歲。彌留之際,他握著36歲妻子的手說:”這些年我確實很忙,沒能幫安娜媽媽找到失散的親人,對她總有一份愧疚。我走後,你一定要設法替她老人家完成這個願望。“
劉亞樓逝世後不久,”文化大革命“狂飆席捲華夏。因為翟雲英拒上葉群、吳法憲的賊船,被誣為”寡婦集團“黑干將。所謂”寡婦集團“的主帥是羅榮桓元帥的夫人林月琴。”造反派“在已擔任空軍司令員的吳法憲授意下,衝擊翟雲英居住的19號樓。此後,對翟雲英的批判逐步升級。吳法憲還造謠說:翟雲英是從十月革命後的蘇聯逃跑過來的”白俄後裔“,是隱藏在空軍內部的階級敵人。看過安娜護照的吳法憲當然知道翟雲英絕不是白俄後代,他擔心謊言被戳穿,竟指使親信到翟家搜查。一幫”造反派“闖進翟家翻箱倒櫃,四處亂搜,可折騰了兩個小時也沒有找到護照。原來劉亞樓的次子煜奮早就將護照藏起來了。
批翟雲英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不久,翟雲英被押送到南苑農場餵豬、種菜。年近古稀的安娜媽媽被扣上了”白俄老太婆“的帽子,老人上街買菜常買不到。還總有孩子尾隨起鬨,用磚頭、瓜皮、爛西紅柿扔她。
失散半個世紀親人終於團聚
20世紀80年代初,中蘇關係略有好轉後,翟雲英不失時機地投書蘇聯紅十字會,請求幫忙查詢。數月後,一封來自莫斯科的信飛到了翟雲英手中,寫信人叫柯利克·弗拉基米爾·米哈依洛維奇,稱自己有個姑姑嫁給了中國人,已經50多年沒有音信。翟雲英既驚又喜,如果這是事實,那對方就是她的表哥。她馬上去信問:當初我母親回中國時,曾和舅舅他們照了相,不知你家有沒有這張合影?很快,照片連同回信一塊兒寄來了。安娜一看,眼睛閃射出灼人的光芒:沒錯,就是這張照片!天大的喜訊使安娜媽媽淚如泉湧。
1989年翟雲英兄妹三家九口人終於實現了魂牽夢縈的故鄉之行。1990年1月5日,兒孫滿堂的”媽媽莎“以94歲高齡無疾而終。她是含著笑告別人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