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的秋雨

綿綿的秋雨

我就要走了,就要離開這塊古老的土地,到遙遠的異國去漂泊。也許我不再回來,我寧願去永遠漂泊。讓人們隨便去說什麼好了。在這塊土地上,我只欠著一筆帳,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帳……潮濕的空氣中帶著發苦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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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三卷本文集---第一卷 綿綿的秋雨

一連幾天的秋雨總算想歇口氣了。小路上鋪滿了落葉,被風吹起,像一層層五彩斑斕的波浪。昨晚,楊瀟一直抱著吉它唱那支美國民歌[……往日雛菊滿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蒼林無春意;舊水車已靜寂在那裡,梅姬,難溫我們的往事……]我後悔不該住在她家,我應該住到旅館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溫什麼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團說不清的痛苦和恨悔。

我就要走了,就要離開這塊古老的土地,到遙遠的異國去漂泊。也許我不再回來,我寧願去永遠漂泊。讓人們隨便去說什麼好了。在這塊土地上,我只欠著一筆帳,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帳……潮濕的空氣中帶著發苦的霉味。太陽終於出來,卻又無精打采地沉到古殿飛檐的後面去了;把一片沉靜的黃光投向那片老柏樹林。離得遠遠的,遠遠的!忘卻是醫治一切創傷的良藥。可我總該見見她——那個至今被蒙在鼓裡的……

那是她嗎?我的心一陣緊跳: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獨自坐在一棵老柏樹下,微駝的脊背靠在粗糙的樹幹上,就像是那老柏樹的一部分。她好像正望著什麼。

我向她走去。我想這一定是她了。臨來時,楊瀟對我說:“如果你在家裡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的那個小公園去找。離兒童運動場不遠;有一片老柏樹林……”

我向她走去。我的腿在發抖。但願這還不是她,但願我沒能找到她,但願……如果我在最後那一刻

沒有膽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時衝上那座樓頂,如果……唉,往事畢竟難於忘卻,何況我正是為了往事而

來。

昨天,漸漸瀝瀝的秋雨中,我又來到了這座古城。“我總該看看她”,一路上我不斷地說服著自己,雖然我也感到了透頂的滑稽。算來大勇已經死去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也是迷迷濛蒙地下著細碎的秋雨。楊瀟昨天一見我就說:“喔嚯!未來的美國公民,除了每月一張‘伍元整’的匯票,十四年啦,你多一個字都不寫。”“你怎么知道的?”我儘量使語氣顯得平靜。“美利堅嗎?聽別人說的。”她也在竭力使表情顯得自然。她的小女兒好奇地看著我。我忽然想到,每一個生命的出現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沒有膽怯,如果大勇還活著,還會有這么一個小姑娘么?“你給我寫過幾個字呢?”“行啦,收支平衡,誰也別抱怨。”“別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張‘伍元整’,證明都還活著。”“她呢?”“活著。”

古殿檐頭的枯草在秋風中飄搖。這是一座荒廢了的古苑。昔日的雕闌玉砌散落在草叢中,被風雨剝蝕得像一塊塊墓碑。秋蟬乘這個生最後的時光全力地叫著,使這古苑更顯得寂寞、空曠。我向她走去。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老柏樹下,不知正張望著什麼。夕陽把她的白髮染得金黃。

“她怎么樣?”我問楊瀟。“你如果能多呆幾天,就能見到他。”她以為我是在問她的丈夫。

我不想問這個。如果不是為了打聽大勇的母親的地址,我也不會來楊瀟家。雖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那個小姑娘說“我爸爸出差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一陣輕鬆和慶幸。

“我是說大勇的母親 ,她一點都沒有察覺?”“幸虧她聾了。她深信不疑。”楊瀟把“疑”字拉得特別長,臉上露出一絲惡 毒的苦笑。吉它聲又響了起來……[我今日上山漫遊,梅姬,眺望山下的景致;小溪蕩漾水車響,梅姬,仿佛當年週遊時……]她彈著,唱著,閉著眼睛。歌聲就像窗外那綿綿的秋雨,緩慢、深沉、而又有點憂傷。我簡直難以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潑辣得甚至有點驕狂的楊瀟——那個瘋狂的宣傳隊的台柱子?她沒有原諒我,我總覺得他們誰也沒有原諒我。可是有一本心理學的書上說過,膽怯是正常的:怕死是人的天性。何況……算了!無論怎樣自我安慰,我也明白,我的一生終歸是被那最後一刻的膽怯給毀了。

城市在遠處喧囂。這兒是一片沉寂、只是偶爾從兒童運動場那邊傳來孩子們的叫嚷聲。她坐在秋風裡,正用牙咬開發卡,把一縷散開的白髮攏向腦後;寬鬆的袖口落到了肘彎里,露出了枯乾的胳臂。我向她走去。但願這是她。這么多年,我一直想看看她,卻一直沒有這個勇氣。要不是下個月就要出國,我今天也還不會來,是呀,不敢來。當然,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深信不疑”,但我的心需要安寧,需要逃避那恐怖的回憶。否則怎么活下去呢?人要活下去,大約都不得不設法忘掉一些事情。

[……歲月像無情的鐵筆,梅姬,在我臉上留痕跡……]我的“痕跡”在心裡,我的歲月像一支長矛,永遠扎在心上。我常常夢見狼,夢見熊和迷縫起眼睛的豹。昨夜,我又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楊瀟驚慌地跑了過來:“是你嗎?”“是我。”她扭亮了檯燈,默默地坐在我身旁。屋檐下的破鐵“叮叮咚咚”地響,雨不緊不慢地下著,下得那么有耐心。“你為什麼還不結婚呢?”她說。我看著她,看著她那有些透明的睡衣。她永遠不會知道,當年大勇讓我吃了多少醋。如果我現在還能再吃他的醋就好了,我寧願,寧願!只要他還活著。“為了離開,為了不再回來。”我說。那也是真話,如今我已心如死灰,再喚不起什麼愛的情感。我寧願去漂泊,讓異國的水沖淡我的記憶,讓他鄉的風吹散我的憂鬱。

她到底望著什麼呢?。神情那么專注、安詳。她雙腿盤在一起,裸露的腳腕像是老柏樹的根。

天快亮的時候起風了。我恍恍惚惚地又像是做了個夢,好像是在小時候:早晨,窗玻璃上掛了一層蒙蒙的水氣,母親從外面進來,對我說:“一場秋雨一場寒,把毛衣穿上吧。”那毛衣乾鬆柔軟,帶著一股樟腦的香味。我抱住了母親的脖子。不知為什麼,母親哭了,嘆氣搖頭,哭得那么傷心。我醒了。我看見身上多了一條毛毯,楊瀟正悄悄地走出去。我聽見楊瀟的小女兒正在隔壁[梅姬、梅姬]唱著。“媽媽,牛奶熱好了嗎……”門輕輕地關上了,仿佛把我關在了人世之外。我感到一陣可怕的孤獨。

人不能沒有愛,尤其不能沒有所愛。不能被愛固然可怕,但如果你愛的本能無以寄託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愛是一條黑暗的小路,燃著愛的心還可以照耀著你前行,但倘若全無所愛,便如那綿綿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楊瀟如今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她的小女兒身上了。我羨慕楊瀟請不要譴責她愛得可憐。我們都曾有過博大的愛的胸懷,我們甚至不惜為之捐軀,但是……人們從惡夢中驚醒了,急於尋求愛的懷抱,那本身已經可憐!

那么我呢?我還愛著什麼呢?不知道。

那么大勇的母親呢?她孤獨地坐在這古苑裡,坐在那老柏樹下,她望著什麼呢?想著什麼呢?

楊瀟在熱牛奶。我問她:“她心情好嗎?”“比你我都好,”楊瀟冷冷地說:“她說她要樂觀地活著,絕不能玷污了她兒子的英名。”她的原話是:“決不能給我英雄的兒子丟臉!‘怎么樣?我們總算滿意了吧?總可以心安了吧?”楊瀟的眼睛裡閃著淚光。

[在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我向她走去,去欺騙那個善良的老人。我們已經欺騙她十多年了,是的,還要繼續欺騙下去。否則怎么辦?怎么辦?!她已經失去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了,還要再讓她失去心中那個英雄的幻影嗎?她已經失去她唯一的兒子了,還要再讓她失去心中唯一的驕傲和安慰嗎?我摸摸上衣口袋裡的六十元錢,厚厚的一疊,都是五元一張的——來自十二個不同的地方。每一張是一顆心,每顆心都是善良的,每顆善良的心都在欺騙她。十多年了,每月我們從十一個不同的省、市把錢寄到楊瀟這裡,由她給大勇的母親送來,說那是“烈屬撫恤金”。我們只有這一個辦法能使她相信,她的兒子是為革命犧牲的。我們不忍用誠實來傷害這個孤單的老母親的心。多么滑稽!欺騙是善良的,誠實反成了殘忍,這滑稽的結果總該有一個更加滑稽的原因吧?我說不清,說不清!年輕的生命化作了塵灰,赤子的紅心停止了搏動,本來你以為那是為了一個最壯麗的事業而獻身,可是忽然你信奉的上帝告訴你:“雜耍該收場了,孩子們!”於是,你還說得清什麼呢?“他不是烈士,是歹徒,是壞人,是小混蛋蛋!”於是,你還能再唱兩句國際歌么?而我至今記得大勇死前對我的那句挖苦:“我到馬克思那兒去等你,就怕馬克思不收膽小鬼。”他至死都以為他是在為革命和真理而戰,含著童稚般的笑離開了這滑稽的人間!

我向她走去。

成群的雨燕低飛著,尖叫著,飛進古殿扭曲的檐下,又從那一層層乾裂的木椽中飛出來那蒼涼的叫聲像一支古老的哀歌,綿長、悽惋,使人想起遙遠的過去;想起古驛道,想起古戰場,想起送寒衣的孟姜女和被焚毀的阿房宮,想起刀耕火種、骨針石斧,甚至想起滿天飛翔的恐龍……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好像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存在。我走近她了。我看見布滿在她臉上的深深的皺紋和褐色的老人斑。她似乎是在笑著。她身旁停著一輛很舊的竹製嬰兒車,車裡面放著一把笤帚、一個口袋和一個柳條簸箕。乾裂的柏子落了一地。

我走到了她身旁。這肯定是她。從那張瘦削而蒼老的臉上,我又看見了大勇的影子;寬闊的額頭,

總是像在微笑的孩子氣的嘴。大勇長得太像他的母親了。她沒有注意到我。一縷夕陽的殘光照到她臉上

,她把爬滿青筋的手舉到額前,遮住陽光,依然那么專注地望著。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那兒有一個兒童運動場:一群孩子正盡情地遊戲,笑著、叫著、追逐著……轉椅飛轉,像一隻五彩繽紛的萬花筒;鞦韆高盪,像一隻只彩色的氣球放上了秋空……像是一幕幻景,像是上帝丟落的一片春光。

我們也曾那樣。孩子的心都一樣。孩子的心裡只有春光。他們那紅紅綠綠的衣裳像是故意對著斷壁殘垣炫耀,他們吵吵嚷嚷的笑聲像是存心向這秋風殘照挑戰。童心是美好的,可惜他們早晚要長大;春光是美好的,可惜這世間不會沒有陰冷的秋雨。他們知道么?他們怎么會知道。

她發現了我。“您也喜歡孩子?”她對我說。

“我也是。”她又轉過臉去,朝兒童運動場上望著,說:“操心、受累、擔多少驚怕,可花多少錢你買不來個情願不是?”

原來是為這個!“離兒童運動場不遠有一片老柏樹林。”“你怎么知道她會在那兒?”“可能在那兒,她常常在那兒。”“乾什麼?”“你忘了,她給人家看了一輩子小孩兒,供大勇上的大學。”當時我還不明白楊瀟這話的意思。“她還在看小孩兒?”“不,她聾了。”忽然,她拍著腿大聲笑了起來,指著前面想要說什麼。卻又咳嗽得說不出話來。

在她手指的地方,一個蒙上了眼睛的男孩子正摟住了一個小姑娘。我呆呆地站在她身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瀟的小女兒昨天晚上問我,能不能從外國給她寄一個“茹比克立方塊”來。“一定。”,我說。如果大勇還活著,他也早該有兒女了……

“看哪,您快看!”她雙手捧住額頭,笑得喘不過氣來,笑聲中帶著喘息和痰音。然後又急忙抬頭去望,似乎生怕放過了更精彩的場面。“您快看,快看哪……”

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看見了一架高高的雲梯,看見了寒光閃閃的長矛……“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見了綠色的柳條帽,看見了紅色的臂章,看見了宣誓時緊握的拳頭……“您快看,快看哪!”……那已破舊的嬰兒車裡站著一個咿呀學語的男孩子,車邊坐著一個懷著希望的母親……嬰兒車裡站著別人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女孩子、男孩子……老保姆顫巍的手,顫巍巍的童謠……童年的大勇扒在母親的背上;少年的大勇在闊野上奔跑;青年的大勇在燈下拉著計算尺……母親老了,老了!“頭髮白了,背駝了,看一眼膀闊腰圓的兒子,臉上露出舒心的笑……”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見了赤子殷紅的血,看見慈母被騙的心……趕緊離開!我應該把錢交給她,然後趕緊離開!但我卻依舊木然地站著。

老柏樹又搖落了幾顆柏子,無聲地落在土地上。有一顆掛在了她的頭髮上,她沒有覺到。大約她是以為“酒逢知己”了吧,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

“前兩天來了個畫畫的老頭兒。那老頭兒也是喜歡孩子,畫呀畫的,畫的全是些小姑娘、小小子兒……”

她好像是在對我說,又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一直望著兒童一運動場上。

“我在早市上見過那么一件小花褂兒,紅地兒白花兒,就像那個小姑娘穿的那件。我看了好幾回……”

想要忘掉的東西,正說明是忘不了的。如果我在最後那一刻沒有膽怯,如果我和大勇從東西兩側同時攻上樓頂,就會分散對方的兵力,就不致於四支長矛一齊都對準了他的胸膛……

“那老頭屬鼠的,比我小五歲,有高血壓;人到是挺好的人,畫畫的。他也是喜歡孩子……”

只要我能吸引過一個來,憑大勇“高校花劍冠軍”的本事,對付那三個是沒問題的……

“那小花褂做得可真巧,五塊多錢,不要布票。我看了好幾回,後來讓一個老太太買去了。四、五歲的小姑娘春、秋天正好穿……”然而我害怕了,忽然停止了攀登,站在雲梯上,覺得心裡一陣發涼……我聽見一聲慘叫,大勇摔下去了。那沉重的聲音……他躺在擔架上,輕蔑地望著我……下著雨,那也是秋天。楊瀟瘋了似地從雨霧迷濛的遠處跑來……

“您不信?!”大勇的母親忽然扭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像是受了什麼侮辱。

“什麼?您說什麼,我沒聽清,”我連忙說。

“我說我這輩子看過十八個,四個姑娘,十二個小子。”

“您是大勇的母親吧?”我問。我想趕緊把錢交給她,趕緊離開。

“您瞧?那還能摻假?!”她沒聽清,然後掰著手指數了起來:

“頭一個是姑娘,叫小帆……”

老柏樹樹葉悉簌地低語著,樹梢上只剩了夕陽最後一縷血一樣的紅光。

“數小帆那孩子可人疼。小時候整天和我們大勇在一塊玩,像親兄妹似的。長大了也常來看看我。我給她做過一雙帶虎頭的鞋,都說穿了那鞋吉祥。唉,誰承想她能打死了人呢?小時候那孩子最心軟,死了只貓都哭半天兒……”如果我衝上去了呢?!這么多年我好像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這件事。如果我衝上去了,後面的人也就會衝上去了,對方那四個人就完了。或者他們會投降?不會!誰都認為自己是在為真理而戰,誰都不願落得叛徒的恥辱……大勇那支劍是絕不會打輸的……那么,今天我們就連欺騙這個老母親的辦法也沒有了。公正的法庭會向她說明一切。這么說,我最後那一刻的膽怯也許倒是上帝對他的羔羊的憐恤了!多么滑稽!人間竟有死比活還幸運的時候。那縷紅光正在變淡,變成了暗紫色,變成了淡藍色,慢慢地消失了。

兒童運動場那邊也安靜了下來。鞦韆垂著頭,轉椅歪著身子,孩子們三三兩兩地穿過樹林回家去了,五顏六色的衣服隱沒在靜靜的樹林那邊。

大勇的母親不再說話,背駝得更深,頭垂到了膝蓋上,只有那雙混濁得發灰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

望著遠處,望著孩子們消失的地方。

[……在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人們都說我已衰老,梅姬,如今步履難移……〕昏暗的暮色籠罩了老柏樹林,籠罩了這座廢棄了的古苑。我感到一

陣不可名狀的憂傷。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來?離開那被騙的赤子的墳塿?離開這被騙得心如墳塿的母親?

大勇的母親扶著老柏樹站了起來,用衣袖擦著眼睛。然後,她從嬰兒車裡拿出笤帚,開始慢慢地掃那落滿在地上的柏子。“要這乾什麼用?”

我問。她聽見了。

“這是藥材,挺值錢呢。”

“怎么,您缺錢用?!”

“不,不缺。我有‘烈士撫恤金’!”她直起腰喘了口氣。“不是為賣錢,這東西國家需要。我那

兒子是烈士,我不能……”

雨燕還在低飛著,尖叫著。那叫聲是為了刺痛每一個將要離開母親的兒子的心!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來?離開這古老而善良的土地?離開我多災多難的祖國?誰願意離開母親?誰願意離開祖國?誰願意如吉普賽人般地到處流浪?誰願意像猶太人似地沒有了祖國?祖國!母親!那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那是億萬顆活著的心……這是離不開的,走到天涯海角也離不開!唔,我多少年的決心竟這么被打碎了不成?不知道。我感到深深的不知所措般的悽惶……。她還在那兒掃著柏子。我終於見到她了,完了么?我的帳償還了?我的良心安寧了?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為了找一個自我安慰的根據?雲又在天上聚集著,聚集著。雨星星的。這綿綿的秋雨!下到幾時去呢?我還要回來,還要回來。沒有了愛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何況這是骨肉般不可分離的愛。我還要回來,

還要回來。如果我做事,還是要為我的故土而做,如果我唱歌,還是要為我的同胞而唱。我還要回來!但願那時我能夠明白,我能夠告訴給母親一切真話……[……在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這綿綿的苦雨,下吧,下吧,總有個完!

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

人物評價

寧靜的史鐵生

作者:蔣子丹

1998年初史鐵生因尿毒症不得不依靠透析維持生命,他是一位對生命特別有感悟的作家,可能是身有殘疾,所以……!我看過一些他的文章,雖然很平實,但是卻很值得思考!

史鐵生是經常能給我們以驚異的那種作家,也許因為他特殊的身體狀況給了他人所不及的感悟力。

史鐵生的出語驚人並不表現為壯懷激烈與慷慨陳詞,他總是很平靜甚至很低調地寫一些平事實的文章,然後令你大吃一驚,這有點像有人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宣布與大夥生命相關的訊息,並不因為其音量小而被忽視。比如他在<<我與地壇>>里對我們說:“死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史鐵生的苦難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因為他有一具殘疾的身體,更因為他有一副健全過人的大腦。這么多年來他在輪椅上年復一年地沉思默想,這么多年了度過絕望的青年生活,也成熟了他中年的深厚思想。思想本來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一切思想必定是憂鬱的,何況如史鐵生這樣從第一天得知自己將永遠不能再站立起來的時候,就一刻也不能停頓地冥思苦想著的人。這時候,我們忘了在人的生命活動中最沉思的時刻,才是敏銳富有也是最強大的時刻,這大約是我們每個人都能體驗到的,只是由於肢體的完整,由於行動的靈便,由於俗務的糾纏,更由於欲望的循循善誘沉思的機會,會於我們越來越遠,史鐵生則不然,他有的是機會讓自己強大,儘管他被迫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唯其強大,才可能這樣的談論死亡。史鐵生當然算的上是經歷過絕境絕境從來是這樣,要么把人擊垮要么使人歸於寧靜。

寧靜是一種品格很高的品質。莊子說:“人莫鋻於流水,而鋻於止水,意思是要對一個人作出判斷觀其動不如觀其靜,自古以來,心如止水,以不變應萬變等說法,都表現了對寧靜心態的某種尊敬。

真正獲得寧靜的人非但不是麻木的生硬的,反而是極其敏感極其溫厚也是極其豐富極其堅韌的,他可能為草的凋零或者為樹葉的飄落而傷感,也可能替以為素不相識的弱智女孩而擔憂,他激賞劉易斯不態的美感,他對牙去世的母親懷有深深地歉疚,對一直關心和幫助自己的朋友和親人充滿感激之情,他思考過怎樣生也思考過怎樣死,說到生的時候他有那么多山重水複的煩惱和柳暗花明的喜悅,講到死的時候他事無巨細,從心態方式和墓地全都娓娓道來更談笑風生……我們從史鐵生的文字可以看出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在這個人內心起伏中解讀了寧靜。 史

鐵生: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理由

看史鐵生的作品,常常無端地陷入一種思索。但是,這種思索相對於文字的內涵來說也往往顯得淺薄。他對於寫作的寧靜和執著,對於生命的冷靜和超脫,對於親情的感悟和回憶,對於每一個關心他的人的友善和熱情——這一切都讓人覺得親切而意味深長。

史鐵生近來身體不好,也因此惜時如命;然而他如此耐心細緻地回答著我的提問。通過e-mail,我們的交談方式算不得直接,然而當我敲擊鍵盤,看到熟悉的語言展現在白色的螢幕上,仍然感受到力透紙背的真誠,還有感動……

請您介紹一下自己的寫作經歷,重點談談自己的寫作動機,是什麼給予您如此大的寫作動力,源源不斷地有好作品奉獻出來?

我從雙腿殘疾的那天,開始想到寫作。孰料這殘疾死心塌地一輩子都不想離開我,這樣,它便每時每刻都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活著?——這可能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就是說,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的理由。

當然,用目前流行的話說“這有點兒累”,所以這歷程也並不像上面說的那么輕鬆。我曾在《病隙碎筆》中寫過:“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面,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么?所以被送上這條不見終點的路。”“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這個史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說到這兒,我真是有些慚愧,因為我很少能照顧到讀者。所以,“源源不斷地有好作品奉獻出來”這話我實在是不敢當。

您的作品中常常有一種傷感,正是這種傷感和厚重震撼著讀者的心靈。這和您的讀書與思考有關吧?

我並沒有特意地追求傷感與沉重,但由上述寫作動機看,大約難免。我的意思是:隨它去吧。說“這與我的讀書和思考有關”,不如簡單地說這與我的處境有關,讀書和思考也是我的處境之一部分。我並不認為傷感與沉重一定就好,但既然確鑿,也就有其表達的理由。

常常和朋友談起您的作品,大家都很關心您的身體,近來您的身體狀況怎么樣?一天能寫多長時間?您是怎么安排寫作和讀書時間的?

我的身體總是不大好。我得著兩種“電視劇病”。怎么講?您看現在電視劇中的主人公,特別容易坐進輪椅,近來又特別容易得尿毒症了。這可能有助於戲劇性,可一旦成為實際,卻一點兒都不浪漫。這兩種病弄得我精力大減,寫作和讀書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只有盡力而為吧。秋天,或者竟是冬天,也仍然是人之處境的一部分。再說,年至半百,改行怕是來不及了,只好仍在這行當中混著;“病隙碎筆”是我目前寫作的實情。

您最近在讀些什麼書?您覺得哪些書對您影響最深?您比較喜歡哪些人的作品?

關於讀書,我不想說得太具體,各人有各人的愛好與關注。我的體會是,一味地追求多而新,倒可能弄得自己顛三倒四不知所從。根本的問題,先哲們都想過了。其實,問題還是那些問題,只不過布景和道具日新月異,讀書和思考只為不被它弄得找不著北。這只是我的看法,並無典型意義。

您還常去地壇嗎?平常您都還有什麼愛好?

十年前我搬了家,離地壇遠了,加之行動不便,現在很少去了。偶爾請朋友開車特意送我去看它,發現它已面目全非;這正是日新月異的布景和道具之所為吧。惟園中那些老柏樹依然令我感動——歷無數春秋寒暑依然鎮定自若,散發著深厚而悠遠的氣息,不被流光掠影所迷。

現在您忙什麼?

要說現在忙什麼,大約就是“透析”,隔兩天去一趟醫院,就像上班,仿佛要彌補我從未有過正式工作的歷史。我有時真覺得麻煩,可是想想,大夫和護士們是天天都得去呀,比我麻煩。我們一起“透析”,她(他)們透,我被透,分工不同,合作得很好。忙完了“透析”,總還是想寫點兒什麼,否則花那么多錢被透,什麼都不乾豈不可惜?

最近有什麼寫作計畫?

沒有計畫。精力不濟,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而已。我想對讀者說的,就是我想對自己說的,都在我的作品裡。不再額外對讀者說什麼了。

很喜歡看史鐵生的作品。從《務虛筆記》、《我與地壇》到《病隙碎筆》。他去古園裡去了,我們便隨他“去古園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牆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這是他作品的魅力。但又不止這些。史鐵生說:“我嚮往著這樣的寫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我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裡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麼。”

史鐵生在尋找什麼?我想,所有關注他的讀者應該和我一樣,願追隨著他的筆

端,一起去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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