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載《莽原》1991年第6期。
收入2007年10月長江文藝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選》。
二:小說原文
紅色作坊墨白
把鮮血噴在白布上,
變成我們餐桌上的襯單。
――墨白《時尚》
有一股風把那所紅色的房子瀰漫了。那風很奇怪,在琳後來的記憶里那風起得毫無理由。當那股淡白的塵埃漸漸地沉沒之後,老娃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里。老娃像一隻猴子駝著背滑動著羅圈腿從鎮子裡伸過來的那條灰白的土路上走來,最後消失在那所紅色的院子裡。這使她想起了成。她知道老娃又來同成商量那件事兒。一想起這事兒她就想起了明,想起明之後琳就站住了,她轉身朝河岸邊看一眼。
在一片碧綠的麥海後面,琳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岸,那白色在陽光下揮灑著春天裡杏花的芳香。那白色的岸腳下是一條模糊的赭色,如同明在畫板上隨意塗的那一筆。明在畫完那一筆之後很得意地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就把搭在他肩上的手移到他的脖子裡去,陽光照在她那條白嫩的胳膊上如同一條圍巾。現在琳又一次看到明那得意的神情展現在了她的眼前。琳知道徒步穿過明隨意畫過的那片杏樹林子,就能看到河灘上那堆已經有些陳舊的黃土了。琳不由得有些傷感。
琳看到綠色的麥浪里漂浮著幾個著了紅色或者黃色衣服的女人,她們在那裡漫不經心地弄起幾股青煙來融到淺藍色的天空里去了,這情景使她又一次冷不丁地想起了今天是收鬼的日子,隨後她又想起了明。她知道明一準就在那堆黃土裡焦灼地等待著她,她朝那片杏樹林裡望一眼,明在那白色里朝她笑一笑就又隱去了。那白色在陽光下飄動,就像那個嚴寒的日子琳穿戴過的孝布。這個想法使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後背一緊一緊地快步朝那所紅色的院子走去,胳膊上那個裝滿了濕衣服的籃子扭曲了她的身子,她一邊走一邊想,老娃那件事我不能同意。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老娃和成說的那件事像一個灰色的罩子罩住了她的前景,後來事實也證實了這一點。
琳在那個陽光很好的上午走進院子的時候,就聽老娃在西邊的作坊里說:“球!”老娃說這句話的時候正面朝里坐在一個低矮的小凳子上抽菸,他沒有看到琳穿過院門朝東邊走,一盤深紅色的石磨在他的視線里轉動著,那頭被遮住眼睛的灰驢在磨道里不停地走,驢子的鐵掌把磨道踏成了一條圓坑,“噗通、噗通……”蹄子踏在鬆散的黃土上,聲音顯得十分疲勞,就像眼下這個使人發困的季節。
老娃又說:“你一個豆腐賺上五塊錢,兩個豆腐不才十塊錢?再加上豆腐渣,一個擴兩塊,不才十四塊錢?你累不累?一大早就凹著腰子蹬車上鎮下鄉賣豆腐,回來又弄這,一天沒有閒著的空。你開車一天弄多錢?三十!還不叫你拿吃的,淨落……”
老娃說這話的時候成正往懸掛在水磨上的瓦罐里添水,瓦罐底上伸出一根秫莛子,有水就從秫莛子上滲下來,“噗嗒噗嗒”滴落在―堆發得臃腫的黃豆上,豆堆尖被轉動的石磨一點點地吃陷下去,呼嚕呼嚕地在肚子裡消化,隨後又從磨腰裡屙出淡黃色的豆漿來,順著石磨一道道溶岩似地倒掛著,最後流到磨下的鐵鍋里。成隨著呼嚕呼嚕的石磨往磨眼裡播豆子,在這之前他看到了�著籃子走進院子裡的琳,他看到琳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在陽光下毫無血色。就這個時候,那頭灰驢停住了,它叉開後腿把尾巴翹起來屙了一泡屎,接著又排了一泡尿,那尿瀑布似地擊在地上濺起許多黃色的液體,有的落進石磨下面的豆漿里,有的濺在成的褲角上。成抬起腳朝驢踢過去,那一腳踢到了驢的肚子上,灰驢兒委屈地揚起頭來叫一聲。成在驢尿的熱臊氣里一直沉著臉,就像那盤濕淋淋的石磨。
“你到底迷的是哪―頭?”老娃又說,“我真想不通,出件事兒就嚇著你啦?返回來說,明那事兒也不能怪你,他自己從車上掉下來能怪你?我還不知道你?憑你那技術會出車禍?你在部隊上開過幾年車,不是也沒有出過事嗎?”
老娃的話就像轉動的石磨發出的聲音一樣混沌不清,那聲音在成的耳邊飄來飄去,成的腦海里始終晃動著琳剛才那張蒼白的臉。在成的感覺里,轉動的石磨發出的聲音化成了汽車的機器聲在他的腦海碾過來碾過去,像雷聲一樣從遠處傳過來,越來越響,成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頭皮像針扎一樣地炸了一下,他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耳朵站在磨道里。那頭驢順著磨道走過來,驢頭頂住了他的腰,停住了,那刺耳的雷鳴聲也嘎然而止。
就在這個時候,成和老娃同時看到一輛三輪車開到院子的大門邊停住了,一個大屁股女人從車上跳下來,朝尾隨著她跳下來的兩個中年人說:“拿竿子。”說著他們一同穿過大門來到院子裡,朝作坊東邊的豬圈走去。在那三個人消失之後,又從大門裡走進來一個渾身油膩頭髮紛亂的青年人,他的手裡提著一個搖把,他隨手把搖把扔在大門邊也朝東去了,接著,豬圈那邊就傳來了豬的嚎叫聲。
在這段時間裡,老娃一直扭著脖子朝院子裡看著,等聽到豬的嚎叫聲,他才轉過頭來朝成說:“你再考慮考慮。”成有些茫然地看了老娃一眼,他下意思地拍了一下灰驢的屁股,石磨又呼嚕呼嚕地轉動了。老娃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說:“我等著你的回話。”說完他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但他的褲子上並沒有灰塵,他拉了一下夾在腚溝里的褲子,然後徑直地朝外邊走去。成站在那裡,一直看著老娃走出大門,這才在老娃剛才坐過的凳子上坐下來,他閉上眼睛,外邊豬的嚎叫聲弱下去,那個女人氣吁吁地喊著:“抓緊抓緊……”隨後就有雜亂的腳步聲和著豬的哼叫聲朝大門邊響過來,聽得“噗通”一聲響,那頭豬就被扔進了車箱裡。接著,三輪的機器聲響起來,在成的感覺里,那輛三輪調了頭漸漸地走遠了。
成睜開眼,他看到石磨上的黃豆已經下完了,但那頭驢還在拉著空磨呼隆呼隆地轉著走。成站起來走過去攔住了那頭勞動的驢子,然後給驢下了套。成牽著驢走到院子裡的時候,才意思到周圍很靜,只有微風輕輕地搖擺著陽光在樹枝的縫隙里晃動。成朝院子東邊看―眼,有一繩色彩鮮艷的衣服出現在他的視線里。成站在那裡猶豫了一下,還是順那排房子朝東邊走過去。成走到第二個門口前停住了,他看到琳面朝里坐在屋子後面的桌子前,看著後牆上的那個寬亮的窗子,明亮的窗子把琳的背影映得很模糊。
成在門前猶豫著,他站在那裡盯著琳的後背,琳模糊的身影漸漸地清晰起來。琳的腰很細,可琳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卻很豐滿。琳豐滿的屁股使成想起了那鍋剛剛磨出來的豆漿,他幻想著用手觸摸到那屁股的感覺,想到這一點,成的心裡就涌過一陣熱浪,他就忍不就咳嗽了一聲。然而琳沒有扭頭,琳仍然那樣坐著。成悄悄地走進屋來,在琳的身後站住了。成看到琳的前面支著一幅油畫,一幅杏花盛開的春景。這幅畫讓成想起了明,這幅畫化成了一桶冰涼的水從成的頭上澆下來,他身上那股剛剛湧來的熱潮一下子就消失了。成看到琳像個孩子似地被那幅畫所渲染的情緒淹沒了,看著她在那情緒里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成就感到痛不欲生。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看畫的琳才回到現實里,她聽到“吧吧唧唧”的聲音從西邊的作坊里傳過來,她起身走到院子裡,看到成那寬厚的背在作坊那紅色的牆壁下晃漿。漿兜的四根麻繩分別系在支起的木架上,現在那裡只剩下粗糙的豆渣。成提起水桶走回作坊的時候看見了琳,但他的臉色冰冷,他一聲不響地把從作坊里提出來的豆漿倒進缸里,在提到最後一桶的時候,成看到琳拿起一根棍在缸里攪。成又往缸里加了兩桶水,就接過琳手裡的那根棍子,接住棍子時候,成摸到了琳的手,一摸琳的手,成的身上就涌過了一潮熱浪。成感到臉熱得有些發燙,他不敢看琳,但成知道琳在看著他,他在琳的注目下用力地攪著缸里的豆漿。缸里的豆漿被成攪起一個旋渦來,那旋窩的四周越旋越高,到了最後缸的中心成變成了一個低洼的圓心。成抬頭看了琳一眼,他很為自己的這個作品得意。這個作品改變了成的心情,成有些興奮,他把攪好的豆漿淘出來倒進第二塊吊在棍架上的白布兜里,他晃漿的動作有些誇張,他的臉因興奮而漲滿了紅暈,他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邊的琳。可是琳突然說:“晃完上墳吧?”
成晃漿的手停住了,他臉上的紅暈漸漸地退下去,在琳的注目下漸漸地變得蒼白,接著,琳就看到成的手哆嗦不止。琳說:“不去算。”琳說完就往回走。成怔怔地看著琳走進屋子,片刻又提著―個籃子走出來,就忙拎起搭在凳子上的褂子走出來,他一邊跟著琳走一邊說:“我又沒說不去。”
後來,琳怎么也回憶不起這天有關對成的印象,成像一條影子在她的後面晃動著,那天她和成走在灰白的土路上,在慢慢地接近那片杏樹林的時光里,琳的腦海里始終想著明的樣子,想著明在畫那幅杏花圖的情景。直到後來她和成穿過那片杏樹林子越過潁河大堤來到河灘地看見明的墳時才擺脫了明的糾纏。這事她感到很奇怪,那天她看到明的墳已經被人添過了,嶄新的墳丘使琳一下子喪失了對明的記憶,從此她再也記不起明的樣子。她看著身邊的成說:“誰添的墳?”
在陽光的照射下成的臉一片死灰,琳看到成的下嘴唇被他雪白的牙齒咬住了,接著她又問:“你添的?”琳看到成點點頭,就撲到明的墳頭上哭泣起來。琳在哭泣中無論怎么也想不起明的樣子來,在淚水裡琳卻看到了一條明閃閃的河道,她看到童年的明從河道里朝她走過來,朝她走來的明走著走著就變成了青年的明,明朝她越走越近,可是明的面孔卻一片模糊,走著走著那片模糊的臉變成了一片秋天的樹葉從空中飄落下來。在那片葉子滑過空中的時候,琳的耳邊響起了口哨聲,那口號是明吹的,歡快而明亮,淚水朦朧的琳順著口哨聲,看到那片從空中滑下的葉子落進了河水裡,化成了一條帆船。那條帆船在琳的哭泣聲里慢慢順著河道越駛越遠,一直駛進了遠方的天際里,那口哨聲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裡,琳的記憶單薄得像一片白紙,她的身子風一樣地飄到河邊,滿河道里的春水滿河岸的綠柳,遠處的白帆和飄蕩而來的潁河調子都如同夢幻一般,她想在這夢幻般的情景里聽到明的口哨聲,可她只聽到了身後朝她追過來的腳步聲。琳轉過身看到成的時候,她感到面前的這張臉十分陌生,那張臉―會兒像明一會兒像成,到最後她再也不能把他們兩個的面孔分開。那天琳跟在明或者成的身後,越過大堤穿過那片杏樹林子看到遠處陽光下的那所紅磚院牆的時候,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她看清了走在她前面的那個寬厚的背影就是成,她說:“你……”
成聽到琳的聲音停下來,琳的神色使成迷惑不解。琳說:“老娃又找你說那事了?”
成說:“是哩。”
“我不叫你去。”琳說完又接著說:“我就不叫你去!”
琳看到成的臉飛快地被粉紅色的喜悅塗染著,她又說:“一想起明我就怕。”琳看到成臉上的那些粉紅色的喜悅又飛快地退下去,她就不再說話了。他們一時默默無語,他們肩並肩默無聲息地朝那所紅色的房院走去。
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從鎮子裡老娃的麵粉加工廠里傳來的機器聲使得琳和成行走著的田野更加幽靜,在接近那所紅色的房院的時候,琳又突然問成:“你去部隊幾年……”
成說:“三年。”
琳說:“我不是問這。”
成說:“問啥?”
琳說:“你就沒想著給我來封信?”
成的神色突然慌張起來,他說:“沒有。”成覺得這句話不合適接著又補了―句,他說:“忙。”說完這話成就匆匆地走進院子,頭也不抬地乾他的活兒,他把濾淨的豆漿倒進一口大鍋里,神情木然地燒著鍋。紅黃色的秫秸火從鍋灶里竄出來,映照在他的臉上,那臉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調。他把煮熟的豆漿起到一口大缸里,又加入一些石膏,就是這個時候成突然發現,桔紅的陽光從西邊的牆頭上越過來,把堂屋的房頂照得一片紫紅,紫紅色的房頂像一片凝聚的血,那血塊漸漸地深重起來。成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他木然地望著那血塊漸漸消失,一直到有一陣三輪車的機器響到院子裡為止。
那輛機動三輪車像個瘋子衝進院子,停在了東邊的豬圈與廚房的交接處,那個渾身油膩頭髮紛亂的小伙子跳下來叫一句:“餓死了!”就一頭扎進廚房。那個時候廚房裡已經亮起了燈光,灰白的蒸氣在光亮里擠擁著,然後從視窗門口裡逃出來,融進漸濃起來的夜色里。成接著看到那個大屁股女人從車箱裡跳下來,徑直地朝西邊的作坊里走過來。大屁股女人來到豆漿缸前看了看,順手操起桌上的鋁勺,伸進缸里舀了半勺豆腐腦兒,唏唏溜溜地一氣喝完了,她喘了一口氣說:“石膏大了!”說完大屁股女人伸手又去缸里舀了半勺,放在嘴邊慢慢地喝,喝到一半時她停下來看著成說:“你不喝?”沒等成說話,她又把頭埋下去,把剩下的豆腐腦兒喝完了,然後順手把鋁勺丟到原處,就一屁股在長凳上坐下來。大屁股女人伸著脖子打了一個嗝,從兜里掏出煙來自個燃著,這才看著成說:“攤牌吧。”接著她又說:“我知道,你來我這幹活也不是為了那倆工錢,想掙錢你開車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又欠著身子放了一個屁,放完屁之後她又看著成說:“想成事兒你就應我倆條件。一是教會狗義開車,你知道我就這一個兒,得讓他學會點掙錢的本事兒,我這把年紀了,也不能老這樣磨豆腐。”說著,大屁股女人站起來伸手拉亮了電燈,電燈光一下子把作坊里照得很亮,明亮的燈光一下子把成和那個大屁股女人拉得很近,大屁股女人接著說:“這一條不難,說明了第二條也不難,幫著狗義買輛汽車。這三輪車他不想開,只是我手頭有些緊,買車還缺點錢。”說完她又在長凳上坐下來,把煙叼在嘴上,她把空出來的手伸進兜里,掏出一個紅本本伸到成的面前晃了晃,她說:“接著。”成遲疑了一下還是探著身子從她手裡接過了那個紅本本,成看到那是一本結婚證書,成顫抖著把結婚證打開,他在那裡看到了明和琳的合影。
“其實也不缺多錢。”大屁股女人又說:“我把賣豬的錢加上才湊了個整數。”
成說:“缺多少?”
“三千。”大屁股女人說:“你要覺得中那本本就歸你了。”
成把那張照片從本本上揭下來,又從中間撕開,然後站起來走到灶堂邊蹲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一半連同那個本本一塊兒扔到灶膛里去了。他看了一眼手中剩下的照片,然後裝進了衣兜里。
大屁股女人站起來說:“那就吃飯吧。”她朝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琳那兒你放心。”說完她就走進夜色里,從作坊里射出去的燈光只照住了她的下半身,成看到她豐滿的屁股在燈光里一錯一錯地走失了。
成草草地吃過飯之後,就把凝結了的豆蛋白質分別放進兩個木框裡,用灰白色的兜布包了,放下木板,又分別放上兩塊石頭,被擠壓出來的水從木板的縫隙里流淌著,由強漸溺的流水聲如一支曲子在成的耳邊慢慢地消失了。成在這曲子的伴奏聲中把作坊的一切收拾停當了,他拉滅電燈走到院子裡的時候,看到了西邊天上的那半輪新月。成在月光里站了一會兒,才走進那間支了石磨的作坊里。成在門邊對著院子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把門關上,用根木棍把門頂死了。成在床上坐下來,從兜里掏出琳的照片放在燈光里很仔細地看著,看了一會兒他把照片舉到眼前,那張撕裂的照片慢慢地朝他的唇邊滑過去,成親了一下琳就把她放在床上,然後起身走到窗前,把那塊深藍色的窗簾拉嚴了。成重新在床上坐下來,他拿起床上的枕頭翻過來,拉開枕頭上的拉索,從枕頭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疊信來。成一封一封地數,數到第六十四封的時候,信沒有了,他又把手伸進枕頭摸出了三封,之後又摸出了一封,他把信放在一起又數了一遍,總共是六十八封。成把手裡的信一封接一封擺在床上,最後把琳的那張小小的照片放在了信的中間。看著擺了一床的白色和米黃色的信把琳圍在中間,成就有些激動,他站起來搓著手在床邊走來走去,他感到很快活。成在床邊坐下來,拿起右下角最邊上的一封,取出裡面的信展開,在燈下認認真真地看一遍,然後小心翼翼的裝進去,放在一邊,接著又看第二封。看了第二封又看第三封。他―封一封地看下去,在漫長的時光里,成一直被一種情緒激動著,在看完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他的手都哆嗦了。他把那些信攏在手裡走到門邊,走到門邊他猶豫了一下,但最後他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
那輪新月仍舊掛在西邊的天上,夜空里瀰漫著一種淺淡的桔黃色,院子裡像飄蕩著一團淡淡的黃霧。成在那團黃霧裡走到琳的門前,琳的房門關閉著,他把手舉起來,但落下去的時候,他握著的五指鬆開了。成鬆開的五指輕輕地落在了門板上,他的手指在琳的門板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成感到握信的手汗浸浸的。成在門邊蹲下來,把手中的信輕輕地放在門台上,然後在門台上坐了下來。成望著桔黃色的月色在春風的吹拂下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一直到天上的那輪新月沉到西邊的樹林裡之後,成才站起身來往回走。成走了幾步立住了,他回身看著那扇門,那門沒有動。成看到門台上的那堆信像一隻灰色的兔子臥在那裡。成思索了一會又走回去,把門台上的信重新拾起來。成拿著那疊信回到屋裡,坐在床上又思索了一會兒,他從窗台上找了半截紅色的蠟燭,用火柴燃著,把手中的信一封接一封地燃著,然後丟到一個臉盆里。成蹲在地上,信燃起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一晃―晃地摔打在牆壁上。每燒一封信,成的眉毛都會痛苦地擰一下。在燒到第六十八封的時候,成手中的信沒有了。成蹲在那裡看著最後一封信的火苗熄滅後,才披上衣服拉開門。成來到院子裡朝琳的房門看了一眼,才輕輕地拉開院門,朝潁河鎮走去。
成在那輪新月消失之後的夜間,來到了老娃的麵粉加工廠里,那個時候老娃正在和幾個哥們兒“修長城”,老娃起了一張牌用拇指搓了一下就“叭”地一下亮在牌桌上,叫道:“我操,摸來了,七萬!”老娃興奮地站起來對成說:“就知道你要來。”
成說:“我想借幾個錢。”
老娃說:“多少?”
成把手指伸出來亮在老娃的面前,老娃說:“三百?”老娃見成搖了搖頭又說:“三千?”老娃看見成點點頭又說:“乖乖!”老娃蹙了蹙眉頭最後說:“中,但你這就得給我上班。”
成說:“現在?”
老娃說:“現在。城裡的食品廠等著用面,車都裝好了。”
成說:“錢呢?”
老娃說:“等你明天回來再拿吧。”
成就在那個黑夜裡把車開出了潁河鎮。車一上公路成的心裡就打冷顫,路邊粗大的柳樹排著隊退到後面去,兩道燈柱在公路上合成一體,把本來平坦的路面照得坑坑窪窪。成朝倒車鏡里看了―眼,他就倒吸了一口涼氣。成清楚地看到明坐在後面車廂的面袋上,裝得高出車箱的面袋把明聳得更高。成一邊開車一邊緊張地思索著,這時成看到前面左側的公路邊有一棵粗壯的樹枝伸到路中間來,他就咬著牙把車往左打,他加快速度開過去,他在倒車鏡里清楚地看到那根樹枝很容易地就把明從車頂上掃了下去,明摔在公路上七竅出血,死了。成咬著牙開出一段路,可是當他又朝倒車鏡里看時,明還是原來的樣子坐在車廂的面袋上朝他招手,成的頭皮發緊,隨著就出了一身冷汗。成感到身邊的這個黑夜無比的恐怖,恐怖得有些讓人絕望。成在絕望里又一次咬著牙把車開得靠邊,又一次冷不防用樹枝把明從車頂上掃下去。這回成把車停住了,他把停住的車倒回去。成想像著倒回去的車壓在明身上的情景,明的頭,明的身子,明的胳膊,明的腿都被他倒回去的汽車壓得血肉模糊,隨後他開著車飛快地逃走了。可是沒開出多遠,成突然又在前面的燈光里發現了明,明叉著雙腿舉著右手站在公路上攔他的車。成兩眼發直,只覺得褲襠里一熱,就有一股尿流出來。成哆嗦的雙手握不住方向盤,那車飛快地朝明壓過去。成在燈光暗去之前聽到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接著,他就感到有樣東西嵌入了他的腦袋。那車擰了―下腰,就翻到深深的路溝里去了。之後,黑夜就恢復了平靜。
1990年4月作。
載《莽原》1991年第6期。
收入2007年10月長江文藝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選》。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