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這是一條存在於我意向中的石板路。上面有我的童年,有我的初戀。十數年,我走在這條石板路上,從自己的家出發到下一個站點。我曾在這條石板路上追隨一個人的身影,也曾在這條石板路上默默哭泣。它就像一條小溪,無聲的,流淌在我的身體裡,帶我飄向遠方。正文
他喜歡在這樣下著雨的夜晚出門。撐一把大大的長柄傘,灰暗的顏色,像雨夜的顏色。他不喜歡人群,但喜歡散步。所以,這樣的雨夜,正好滿足他所有的期待。綿長的石板路。低矮屋檐滴滴答答托著雨滴滑下正敲打在傘面上。迎面幾乎遇不到人,縱然偶有一二,也是匆匆的低頭的恍過,與他無關也無礙。這種清爽冷清的感覺,真正的好,他在心底想著。為什麼要出來走?因為外面的空氣是流動的。如果空氣停著不動,他恐怕自己的血液也要凝固。
慢慢地走,依然覺察得到腳底下石板的滑度。有幾次,他故意停下來,拿腳蹭蹭石板,滑溜溜的,然後想起曾經看到過的有人滑倒的模樣,便在傘下輕輕笑出聲來。踩踏雨水歡笑的年紀,老早跑遠了,但雨夜漫步的習慣不知從何時開始悄悄養成。好像是一種刻意的緬懷。是一種不由自主。當聽到屋外水的滴答聲或樹丫的沙沙聲,他便會想:該出去走走了。也沒有人問他出去幹嘛,因為他是大人了。當一個大人去乾一件或許只有小孩才感興趣的事情時,會格外的開心吧。不會有人知道這種感覺,他自顧想著。
一整天的雨,把石板下的泥土逼出了香氣。灰暗中,嗅覺會自覺靈敏起來。他很享受這種氣味,當這股香氣迴旋進口腔時,他能嘗出一種甜味,清爽的香甜,有時讓他想起初生的筍子,或者是嫩黃的葉尖的味道。他是喜陰的植物。潮濕可以帶給他一種分外溫潤的安全感。不必修飾,不必堤防,可以自由的走。沒有時間,沒有方向。陽光常常使他恐慌,他總擔心自己暴露了什麼,不得安身。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可以坦然到什麼也不必遮掩。不管是魔是障,只可看到灰暗的傘面,看不到傘下的那張臉。
常常在這樣的雨夜走,漸漸他開始幻想。幻想在這條走過無數遍的石板路上會發生些什麼。就像他不知道石板下藏了些什麼一樣,他渴望發生些他意料之外的事。“你覺得它們像什麼?”女孩揚著頭問男孩,一隻手撫摸著隨風而下覆蓋在臉上的雨絲。“呵呵,像一條小溪,一條從我身體裡流出來的會唱歌的小溪。”說完,她閉上眼睛,仿佛在欣賞小溪為她演奏的綿綿之音。她總是這樣,自問自答,在每一個放學回家突然飄起雨的傍晚。
兩人的家住的臨近,父母是相識的人,於是孩子也自然相識。雖然不同班,卻不妨礙同出同進。只不過,通常是男孩跟在女孩身後。她似乎不在意他跟的或近或遠,她有自己的節奏和快樂。他也習慣這樣安靜的走在她身後,看她時而跳躍時而俯首,時而哼唱時而喃喃。
細雨下,女孩用四肢用臉去迎接飄落而下的雨珠,那時候,他覺得她像一株行走的海藻。逢到雨下得狂時,他會固執地把傘架到她頭頂。女孩常常因為頭頂的天空被突然遮住而生他的氣,說他是她爸媽派來的老管家。但是男孩知道其實他才沒有那么“忠心”,他也會有故意把傘撐歪的時候,露出一小塊縫隙,只一小塊。男孩不希望女孩受涼生病,但他也無法抗拒女孩捕捉住縫隙雀躍瘋狂的模樣。像一個遊戲,他不懂她為什麼這么喜愛雨天,她也不懂他為什麼總要跟著她。
剛吃過晚飯,他像每一個年屆中年的人一樣,調開新聞,感受食物在胃腸里蠕動,看眼前是是非非跳躍。妻子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繼續剛才沒完成的話題。他沒有記住新聞的內容,也沒有聽清妻子的話語。直到妻子說:“聽林家的說,鎮上撥了款,要把咱家門前那條老路修修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別又是說了半年不見動靜…”再後面的話,他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起身開了門走出去。開門關門的聲響,被妻子放自來水沖刷鍋底的嘩嘩聲掩沒,連帶妻子的那句“石板路滑得很,特別是下雨天,不知多少人遭殃。”也隱進了水聲里。
今晚,沒有雨,連風也沒有。他覺得自己有些不習慣這樣空著手閒閒的走。匆匆出門套上的是白天上班的硬底皮鞋,在黑漆漆的石板路上,磕出令人煩躁而不安的聲響。他抬起頭,看到一片狹窄的天空。天空的顏色像褪舊後的牛皮紙,泛著昏黃暗淡的灰。沒有雨,天空也顯得乏味。
這條石板路,他想,在他出生前便有了吧。大概是解放初鋪的。還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曾經趴在其中幾塊石板上,看見上面依稀鐫刻的碑文,他不識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但他可以摸出上面的蒼涼,聞到石板深處幽幽的風霜的氣息。這么多年了,那些字恐怕更加無處可尋,如今說起來,或許也不會有人相信它們曾那么古老和雋香。曾路過的足跡,曾拂過的雨水,把很多故事都埋沒了。有時候,連經歷過這些故事的人也忘記了。
就在這時,他覺得臉上涼涼的,用手撫去,才發覺,下雨了。太輕的雨,太暗的夜,直到它落到皮膚上,才發覺。悠悠的,他聽到一絲聲音,“你看!它們美嗎?它們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媽媽說了,我是下雨天生的,雨水都是我的親人!”他看到一個背影,走在悠長的石板路的盡頭,他想跟上去,但又怕惹人生氣。雨越下越大,他急急地跟上去,他想撐傘,他忘了出門時根本沒有下雨也沒有拿傘。正在懊惱,前方那個原本跳躍著旋轉著的背影,突然倒了下去。他幾步沖向前,俯下身,摸到的卻是石板,只有滑滑的石板。他看不清石板上的字,可是,他聞到海藻的鹹味。
雨水送來了她,也帶走了她。他天天走在這石板路上,逐漸遺忘那些曾經的足跡曾經的問話。他以為他生來就喜歡在這樣的雨夜散步,不為別的,只為呼吸。其實,他最初喜歡的,是跟隨的感覺。只是,一切真的都太久了,久到幾乎不存在了。
沒過半年,石板路就消失了。他的家也搬走了。妻子是不同意的,但是,他是一家之主,可以做出一家之主的決定。
或許,這一次,他會真正忘記。忘記有過這樣一條石板路,忘記有過一個雨夜散步的習慣,忘記那株曾經怒放過又消失不見了的海藻。